周侗眼望着駕馬疾馳而來的那人,他的思緒驀然間回到了當年自己剛收得三個關門弟子的時候。
闖蕩江湖專心武學的周侗任京師御拳館教師時,一心爲國家培養棟樑之才,不但對於規範軍中武技習練的套路出力甚多,更是要將生平所學盡數傳於盧俊義、史文恭以及他的兒子周雲清三人。
可是後來他膝下愛子周雲清戰死於宋夏戰爭中,周侗在汴京的好友大多也因涉及新舊黨爭而遭充軍配。雖然在江湖中周侗德高望重,可是在朝中大員眼中,他也不過只是個不入流的一介莽夫罷了。愈不得意的周侗只得辭官歸隱,再度浪跡江湖。
心灰意冷之下週侗將滿腔夙願都寄託在盧俊義與史文恭這兩個弟子身上,可是盧俊義身爲河北大名府富戶家的獨子,不止要繼承家業,他也無意在日漸頹敗腐爛的官軍中立番功名。史文恭更是桀驁不馴的性子,他絲毫受不得他人的頤指氣使,又怎甘願在行伍軍中受那上官鳥氣?
周侗因此而與盧俊義、史文恭之間的感情裂痕越來越深,索幸的是他遇到了岳飛這個與自己志向秉性都十分相符的天縱之才,垂垂老矣的周侗死灰般的心似又燃燒起來,他深知這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無論是天賦與品性,岳飛都有璞玉之質,定能似當年的面涅將軍狄青那般成爲大宋一代名將,自己作爲這位名將的義父與恩師,亦能爲青史流傳的時候,才能讓周侗一償生平所願。
後來又收得那個讓與自己亦師亦友的譚正芳交口稱讚,且在征討巨寇、安撫京西中立下許多戰功的蕭唐爲徒,更使得周侗稱心滿意。如今他安居於蕭家集傳授義子岳飛技藝,王貴、張顯、湯懷那幾個小鬼頭雖然頑劣,可週侗在斥責教導之餘,也更能找回幾分當年授徒傳藝的充實感,蕭唐引薦來的那個牛皋性情莽直豁達、神力驚人,也是個練武的好苗子。周侗現在所想的,就是把這些後起之秀培養成能夠輔佐自己義子的良將。
至於自己那個關門大弟子盧俊義,這些時日來一直對自己十分孝敬。人各有所願莫強求,周侗漸漸地也想開了,他們師徒二人間的矛盾,也是因爲周侗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的弟子,如今他們師徒都在大名府地界,盧俊義也致力要修復他與恩師間的關係,周侗雖然依舊冷麪朝人,卻也不會在將盧俊義的好意拒之千里之外。
可是周侗另外的這個弟子史文恭,卻絕對不一樣。
周侗當年之所以收盧俊義、史文恭爲徒,不但是因爲兩人都天資聰穎,皆是練武的好苗子,而且盧俊義性情倨傲,史文恭的好勝心卻又遠過他那師兄。兩人因心氣極高一心要練就身震懾綠林羣豪的的本事,所以終日打熬武藝不輟,進境遠大多在江湖打踅的武人。
可隨着兩人漸漸長大,周侗纔看清自己這兩個徒弟的性格差異來:盧俊義的傲氣源於他的自信,出身富貴之家,且相貌豐偉神俊的這個盧員外便是自問本事高過旁人,言行舉止間也自帶分從容與自信;可是史文恭的爭強好勝卻充滿了攻擊性,自尊心極強的他會將外界施加給他所有否定當成對他的侮辱。
所以當年周侗傳授這兩個弟子文武本事中嚴加苛責的時候,雖然盧、史二人都會更加勤勉奮進,但是盧俊義想傳達給周侗的態度是:師父,這次徒兒做對了;可史文恭卻想告訴周侗的是:師父,你罵徒兒罵得大錯特錯......
待兩人武藝大成時,威風凜凜,儀表如天神的盧俊義被江湖中人贊作“玉麒麟”,而史文恭的諢名卻被喚作“血貔貅”,也正是因爲江湖中人雖然敬服他的本事,可也是暗諷在暗諷這個與玉麒麟齊名的史文恭剛愎自用、桀驁狠戾,便如貔貅轉世有進無出,與人爭執時只想佔得上風,受不得半點閒氣。
當與盧俊義、史文恭這兩個弟子分道揚鑣,而且間隙愈來愈深的時候,周侗心裡也明白他和盧俊義之間的關係尚有迴旋餘地。可是依史文恭的性子而言,他師徒間是因爲周侗這兩個愛徒都不願投軍入伍去報效國家的事情而破裂,那麼史文恭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必然也只是爲了讓他這個昔日師尊知道自己活得如何鮮衣怒馬、恣意暢快,來告訴他一聲:師父,你不是瞧不起徒兒麼?你又錯了。
恐怕你此次前來是三分問候,七分示威的吧......
此時史文恭與他在曾頭市的那個結義兄弟駕馬如陣旋風般趕至周侗面前,史文恭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俯視着自己當年的那個授業恩師,他嘴角微微一翹,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師父好久未見了,近來可好?”
一旁的王進見了他眉頭緊緊一皺,哪有徒兒向師父問安時如此無禮的?看來周老前輩於他這個弟子之間間隙頗深,可此人也未免忒過不知尊師重道了!
而岳飛見史文恭對周侗的態度,他的臉上登時似掛上了一層寒霜!恪禮慎行的岳飛,把周侗這個義父也如自己親生父親一般孝順愛戴。此時他心裡想道:來的這個不是大名府的盧員外,也不是後投至義父門下的蕭大哥,更非與義父也算有師徒之情的花榮哥哥,那麼此人無疑便是義父偶爾提及的史文恭了......卻沒想到他是這等忤逆之徒,也配做義父的弟子!?
而周侗面色平靜,他淡淡地說道:“我尚有一口氣在,你若是來弔喪的,還早了些。”
史文恭冷聲一笑,他翻身下馬後,又對周侗說道:“師父說的這是甚麼話?徒兒在德州曾頭市做得教師,後聽聞師父隱居在這蕭家集,畢竟有師徒情分在,總要來拜會一番不是?”
周侗重重哼了一聲,說道:“如今你見也見過了,沒其他的事就回去吧!”
史文恭打量岳飛、王貴等人一番,他搖了搖頭說道:“師父當年身爲京師御拳館教師,在江湖中亦有赫赫威名。徒兒本以爲那蕭唐藉着師兄的人情請師父到這集鎮定居,是要仰仗師父的本事。如今看來師父活得清閒安樂,徒兒也就安心了。”
周侗心知史文恭的言下之意,他嘿然說道:“此事也不用你來費心!爲師的現在教得好徒兒,比起當年收的不肖弟子何止勝過千萬倍!”
史文恭神色一沉,他又向一臉憤慨的岳飛、王貴等人望去,當史文恭凝視那些半大的孩童片刻,忽然他又張狂地大笑起來。
這就是我的師父?這就是當年被贊作“陝西大俠鐵臂膀”的周侗?這就是當年讓綠林好漢敬仰,與金臺、譚正芳的江湖中人贊作泰山北斗的周侗?說白了他只不過是個被權貴死死踩在腳下也要白日夢,一輩子不會有甚麼出息,只能把所有願望寄託在後人身上的可憐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