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望!”李斯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沒有人回答他。
阿提拉哈哈大笑起來:“我說過,夜裡沒有人會理你們。”她在暗中吹了一口冰冷的氣,火把變突然亮了,但不是燃燒的火焰,而是藍色的磷火。阿提拉在磷火中笑着,拉着他們的手,要將他們拉進黑暗中去。阿提拉的手,冰涼而僵硬,是一隻被死亡浸透了的手。
“看在我祖父阿古力特的份上,”維特大聲喊道,他緊緊抓着李斯,“不要傷害我們!”隔壁房間裡傳來不安的騷動聲。
“跟我走!”阿提拉聲音冰冷,“跟我走!”她的長髮在一瞬間長長,黑色捲曲的長髮,在地面上蔓延,漸漸如潮水般淹沒了兩人的身體,將他們包裹起來,象蜘蛛包裹它的獵物。
“救命!”維特大聲呼救,“阿斯望,救命!”隔壁的火把驀然亮起來。很快,阿斯望和他的4個兒子出現在門口,他們的臉上都充滿驚恐的神色,豆大的汗珠掛在額頭上。
“阿提拉,”阿斯望聲音微弱地道,“鬼魂爲什麼也開始傷害屋裡的人了?你們破壞了規矩。”“沒有規矩!”阿提拉蠻橫地道,“我們現在要殺你們,除非你們離開阻咒村,”她的眼睛發出綠光,“阻咒村是我們的!”“阻咒村是我們的。”一陣詠歎般的低語從窗外傳來,所有的門窗都洞開了,一陣又一陣冷風吹進來,茅草屋象氣球般輕飄飄地飛到了天空之上,越飛越高,和滿天堆積的烏雲融合在一起。
整個村莊的茅草屋都飄了起來,人們睡眼惺忪地站在地面上,仰望着他們的家隨風起舞。四面燃起了藍熒熒的磷火,許多穿着草裙、臉上用黑泥土畫着圖騰的人影飄行過來,將驚恐的阻咒村村民包圍在中間。
人們的眼神那麼絕望,可是除了李斯和維特,他們誰也沒有掉淚,在很多年前,阻咒村的人,就已經不會流淚了。鬼魂們低聲笑着,朝人們逼近。人們象一羣羔羊,慢慢縮在一起,卻沒有人想到逃跑。
“快逃!”李斯大聲道,同時一拉維特,他們兩個拼命奔跑起來。他們的奔逃提醒了村民,原來他們還可以選擇逃跑。於是所有的人都開始跑起來,足下踏着村裡綠色的草地和莊稼,身後是影子般的鬼魂。風吹蕩着他們的草裙,他們狂奔不已。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跑出了阻咒村的邊界,跑進了從來沒有人能夠活着離開的黑色荒原。
“不好,我們出來了,”有人發現了這個問題,立即站住,“必須回去,否則我們都會死在荒原上。”村民們慌亂地點頭,轉身想回到阻咒村去。
“站住!”維特大聲道,他從旅行包裡取出祖父的骨灰罈,“你們回去,會被鬼魂殺死的!我們逃吧,阿古力特曾經逃了出來,我們也一定能!”人們猶豫地看着他,又看看阻咒村,那裡閃爍着粼粼鬼火,茅草屋已經全部消失在天空,莊稼也被他們奔逃的腳步踐踏了,家,已經不存在了。他們望着阿古力特的骨灰罈,漸漸露出從來沒有過的表情。
“是的,我們可以的,”阿斯望低聲道,“爲什麼不試試呢?很多年沒有試過了!”他擡起頭來:“孩子們,帶着我們跑出去吧!”李斯取出地圖,看了看上面的標識,帶着村民們朝南方跑去。冰冷的鬼風從他們身後吹來,有幾次,一些木棍般僵硬的鬼手觸摸到了幾個想回詛咒村的村民,他們嚇得又轉身加入了逃亡的隊伍。鬼魂們在他們身後20米的地方跟隨着,藍色的磷火飄蕩在天空和大地,彷彿一點點小星星,爲村民們帶來微弱的光明。天空中,烏雲不時變幻成各種奇怪的面孔,朝他們齜牙咧嘴的笑。而阿提拉和她的女伴們,始終在唱着歌,歌詞聽不清楚,那種婉轉悠揚的曲調,在空曠的荒原上,傳得很遠很遠。
跑了很久很久,黑色荒原始終看不到邊際。
有個男人倒下了,他趴在地面上不肯起來,大聲詛咒着黑土地,詛咒着天空,詛咒那些鬼魂:“我跑不動了,沒有人能夠跑出荒原,我們都會死的!”他絕望地對人們大喊。他的話在人羣中引起一陣騷動,奔逃的步伐停止了,人們的眼神,都變得絕望起來。
“不會死的,”李斯喘息着大聲鼓勵他們,“我們有地圖,還有五里地就可以出去了。”但是沒有人再相信他們的話。村民們用胸前短小的衣襟擦着汗水,坐在土地上,決定休息一陣就回阻咒村去。幾百年來流傳的那個詛咒讓他們相信,即使阻咒村被鬼魂佔領了,回去,也比死在荒原上好。
維特和李斯看着他們,不知所措。荒原已經將走到盡頭,可是他們沒有辦法讓人們看到希望。人們被許多年來鬼魂的故事嚇壞了,不相信自己可以逃出鬼魂的控制。
鬼魂們迅速靠近。他們象一陣灰色的潮水,滾滾涌來,凝聚成地毯般的一團整體。這塊流動的地毯,前端伸出各種獠牙和鬼爪,地面開始長出奇形怪狀的黑色植物,它們的枝葉象一截截被斬斷的肢體,在空中伸展扭曲,纏繞着人們的雙足。人羣發出恐懼的尖叫聲,驀然站了起來,但是沒有用,他們的腳已經被纏住。灰色的鬼魂之流開始包圍他們,他們感受到死一般的冷,四周都是似有若無冷淡的笑容,有的鬼魂將自己的頭顱摘在手裡,有一些掉在地上的鬼的肢體開始朝人們身上攀緣。人們尖叫着,拼命將着些東西抖落,可是它們無窮無盡,不斷地糾纏着人們。
天空中,烏雲裡忽然伸出亮晃晃的尖利白牙,象劍一般朝下刺來,人們一邊躲避天空的牙齒,一邊閃開地面上鬼魂的纏繞,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李斯看見在那些鬼魂中,阿提拉和阿古力特在微笑。
“祖父!”他大聲叫道,“爲什麼要傷害我們?”阿古力特依舊在微笑,他的聲音在鬼魂陣列中傳來,彷彿是經過重重障蔽,聽起來十分沉悶:“想活命,就離開!”李斯看了看祖父,維特也看着祖父,阿古力特的笑容和他們記憶中一樣慈祥。他們兩人疑惑地互相看看,點點頭,突然同時跑了起來。是祖父要他們來這裡的,現在祖父叫他們離開,那就離開吧,祖父是不會害他們的。
阻咒村的村民們見他們開始奔跑,猶豫了一下,而更多的鬼魂象一支綿綿不絕的軍隊,正朝這邊涌動。村民們也跑了起來。雖然他們害怕詛咒的力量,但是誰也沒有勇氣再回去和鬼魂爲伴。人在恐懼中奔跑的速度是驚人的,很快,他們就逃離了鬼魂的糾纏,黑色的荒原到了盡頭,充滿生機的南美大陸呈現在眼前,太陽出來了!
村民們看到紅色的南美大陸時,他們驀然站住了。他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低矮的灌木在風中起伏,幾隻羊在悠閒得踱步,地面生長着各種植物,繽紛豔麗的花朵開放在肥沃的土地上,而天空,藍得象海水一般,一片雲也沒有,只有飛鳥不時掠過。
阻咒村的人們,何曾見過這般景象!在他們過去的生涯中,只有阻咒村綠色的莊稼和荒原上的黑土爲伴,滿眼充斥的都是烏雲的色彩。他們站了一會,忽然都跪在地上,將額頭和嘴脣貼在地面上,幾百年前從他們眼中消失的眼淚,如同泉水般留出。
李斯在這個時候,忽然感覺背上的旅行包輕輕一動,他聽見有個聲音在輕輕說:“李斯。”這是祖父的聲音。
“維特。”另一個年輕得多的聲音叫着維特的名字,他們都聽出來了,這是阿提拉。他們驚愕地四處看看,卻什麼也沒看到。那些村民依舊在虔誠地跪拜,似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維特,李斯,”祖父的聲音再次響起,伴隨着阿提拉輕輕的笑聲,“謝謝你將他們帶出了阻咒村。”祖父慢慢地開始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阻咒村鬼魂的故事。
幾百年前的那場戰爭,讓鬼魂們留下了惡毒的詛咒。但是鬼魂們很快就厭倦了,他們發現停留在原地無休止的詛咒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們停止了詛咒,並且用各種方式通知村民們。但是人們不相信鬼魂的話,沒有人相信詛咒停止了。人們依然不敢到黑荒原上來。鬼魂們解釋了幾十年,毫無辦法,決定自己離開。然而當鬼魂想離開黑荒原時,卻發現他們被另一個詛咒緊緊鎖住了。
那是阻咒村村民的詛咒。不僅僅是鬼詛咒人,幾百年來,人們因爲痛恨鬼魂將他們的土地奪走,日日夜夜都在詛咒着鬼魂們,這個詛咒的力量如此之大,使得鬼魂們無法離開,無法託生。鬼魂們驚恐不安,他們想盡各種辦法,人類卻始終不願意和他們溝通。爲了表示誠意,鬼魂們甚至讓什麼也不生長的黑土地長出了那種硬草,那是他們唯一可以從外界運來的一種植物。但是人們依然不相信,人們沒有發現黑土地已經變得肥沃,沒有任何人嘗試在黑土地上耕種,也沒有任何人嘗試離開阻咒村。
人們迷信那個詛咒。這種狀況一直持續,直到阿古力特和阿提拉出現。愛情使他們的心胸更寬廣,他們相信了鬼魂的話,阿古力特帶着阿提拉的祝福,上路了。在鬼魂的指引下,他順利地離開了荒原。在阻咒村生長的阿古力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精彩,卻又如此殘酷,爲了生存,他整整奮鬥了一生,沒有一點機會回來向阿提拉報信,直到他死,他纔有機會讓自己的孫子們帶着他的骨灰和靈魂回來。而阿提拉,因爲常常和鬼魂對話,被村民視爲不詳,在一個清晨,被燒死在太陽底下。她的鬼魂依舊在等待阿古力特回來,來解開村民的心結。可是阿古力特回來的時候,自己也已經是一個鬼魂,人們不相信鬼魂的話。
雖然村民們燒死了阿提拉,但是她仍舊愛他們,她知道他們其實多麼善良,只是對鬼魂的恐懼矇住了他們的眼睛。在李斯和維特來這裡的第一個夜晚,阿提拉和阿古力特商量出一條計謀。
村民們心裡沒有信任,但是有恐懼。他們決定用恐懼來驅趕村民離開阻咒村。
“我希望他們生活在廣闊的世界裡,”阿提拉說,“阻咒村太小了,何況,我自己也實在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咯咯一笑,“阿古力特將外面說得這麼好!”於是,就在昨夜,所有的鬼魂,裝扮出一副兇惡的面孔,將村民們趕了出來。他們一邊驅趕着村民,一邊痛恨自己爲什麼沒有早一點想到這個辦法。
“長期的閉塞,讓人的智慧也閉塞了,”阿古力特說,“沒有智慧的人變成的鬼魂,也是沒有智慧的,只有我走了出來,我學到了人類千百年來流傳的智慧。”“是的,”阿提拉甜蜜地說,“阿古力特最聰明,是他解開了詛咒。”“詛咒解開了嗎?”李斯高興地問。他和維特回頭看看黑色荒原。那裡烏雲消散,藍色天空在陽光下一碧如洗。
“鬼魂們都到哪裡去了?”維特問道。
阿古力特和阿提拉輕輕笑了:“他們都走了,詛咒一解除,天國的大門就敞開了。”“但是你們呢?”李斯不解道,“你們爲何不走。”“我們就要走了,”阿古力特道,“再見,孩子們,我們只是來送你們最後一程。”李斯背上的旅行包又是輕輕一動,他們彷彿依稀看見兩個透明的身影消失在藍色天空中。
村民們依舊在虔誠地拜望。原來禁錮他們的,不是鬼魂的詛咒,而是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