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血污的一條腥臭的河水婉延流過,無數的魂靈在水中伸手求救,血水時時淹沒了他們的頭,水中還有一種咬齧他們的小蟲附骨而生。一位老人撐着木筏擺渡河上,交往的魂靈戰戰兢兢,有緣的便渡過去了,無緣的便落入這河裡。這便是亡魂渡了。??落入的受不了這痛苦在嘶叫,可還在伸着枯枝一樣的手爪試圖把木筏上的魂靈拉下來一同受苦。他們,看不得別人好過。
我坐在木筏上,不厭其煩的擊斷那無數雙鬼爪,他們便發出慘叫。但立刻斷爪又長回去,於是又不甘心地來拉我。
過了河,岸邊一個白衣少年站在那裡等我,他的白衣在這地府中一塵不染得愈發刺眼,整個人都彷彿覆蓋在一層白光裡。他攜了我的手,笑道:“奈何,等你良久。”
我也強牽出一絲微笑:“無極,想不到又是你來接我。”是啊,當日我從忘川中化生而出時,便是這無極站在岸上攜我的手將我自混沌迷津中拉出來,昔日,重返地府,又是他來迎我。
無極笑道:“你這一去,留我一人甚是寂寞。再無人能如你一般同我談得來。”
我詫異,道:“真的?彩色無常呢?十八獄王呢?”
無極大笑道:“他們,忙得緊。這世間俗物們癡愚難破,既嗔又貪,每時每刻落入地府的不計其數。這有罪的要發落各獄受刑,有善因的要重入輪迴,還不夠他們忙的嗎?”又嘆一聲,“這地府裡也只剩我一個閒人罷了。”
經過一座城,外面嗚嗚咽咽的盡是哭聲,我納罕道:“是這何處?”
無極冷笑道:“你忘了嗎?這便是枉死城了。那些冤死枉死之人的魂靈都在這裡了。他們不願就此輪迴,定要等到仇人的魂靈也來了,親眼看着他受到懲罰,這才肯吐出這一口怨氣。卻忘記自己在這裡一等數十年,每日卻也是受盡熬煎的。”
仔細看時,那些枉死的魂靈有背心插着刀劍的,有面目青白口吐黑血的,有肢體盡碎體無完膚的,有脖子繫着白綾舌頭拖到胸前的,突然一雙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腿,把我嚇了一跳。低頭去看,慘白着一張臉的女子,身上纏繞遊走着許多毒蛇,兩條腿血淋淋地拖在身後。她叫:“是你害死了我!還我命來!”
我大駭:“不是我,放手!”卻怎麼也掙不脫她,她拼力向我身上攀來,口中仍是大叫:“還我命來!”
我叫道:“無極!無極!快來幫我!”卻見無極不知何時已不見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枉死城中。又有數不清的冤魂圍過去,一個個口中都只是大叫:“還我命來!”我奮力掙扎,竭力抵抗:“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做惡夢了?”靡蕪輕推我,我才一頭一臉的汗醒過去。
靡蕪一邊給我拭汗,一邊笑道:“在夢裡做了什麼壞事給人拿住了,嚇得只是叫不是我不是我的。”
我起來呆怔了一會兒,夢裡的情景竟已忘了大半,隱約只記得有個白衣少年站在岸邊楚楚地看我。
“快點梳洗吧,今兒宮裡大宴,老爺說要帶各位小姐一起去的。”靡蕪端來溫水給我洗臉。
能夠是夢裡驚嚇着了,我有些倦怠,懶懶地道:“不去行不行呢?”
靡蕪笑道:“又說傻話。難得老爺肯帶你出去見識,不去又惹他不高興。況且,昔日所有的王公貴族大臣全都出場,也許能入了哪個的眼,明兒就有人來上門提親呢。到時便可離了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不由嘆了口吻,父親雖是朝中大員,我卻不過是他與侍女春風一度暗結的孽胎,如今在家中雖也有丫環服侍錦衣玉食,可到底不受龐愛。常常被幾個兄姐欺侮,閒時便被太太找去作出氣筒。父親也由得我自生自滅毫不理會。就連名字也看出我是多麼卑賤的一個人。奈何,奈何,唉,奈何有我啊?
異想天開着,靡蕪已幫我打扮妥當,向鏡中一瞧,清清爽爽的一張瓜子臉,脣色淡漠,眸子深黑而迷離猶如午夜的一團雲,頭髮用金環束起,耳垂上嵌着小指大的明珠,映得臉頰晶瑩心愛。天藍色的衫裙,隱約露出內裡褻衣上一抹月白。
靡蕪點頭道:“倒不可打扮得太出衆了,不然太太和幾位小姐又要生氣。不過,好在你天生麗質,不如何裝扮也比她們漂亮許多。”她雖爲丫環,但與我情同姐妹,因此無人的時候與我講話常常是“你、你”的,我倒覺親切。
同靡蕪到花廳去,太太和姐姐們早已打扮得華美非凡,彷彿把太陽都穿在了身上一樣奪目。見我衣着簡樸,沒有搶她們的風頭,便只哼了一聲,沒有人再多看我一眼。
不多時,兄長們和父親也出去了。
父親,符霆大將軍,不怒而威,從來罕言寡語,我一見他便覺得鎮靜,從來不敢正視他。其實,在這個家裡,又有誰不怕他呢?
一家人乘車坐轎往良吉宮來。
我與三姐椒荔同乘一轎,她倒是姐妹中待我還好的,一張圓臉滿是喜色,悄悄對我道:“奈何,聽娘說明天太子和驚刃、均蜇二位王爺都會來呢。驚刃、均蜇都尚未婚配,如果能得他們其中一人青睞……”她眯起眼睛做着嫁入皇族的美夢。
其實我也知道,大姐嬋媛、二姐瑟菲、三姐椒荔都已到婚嫁年歲而一直未有定親,就是因爲父親期望她們中的一個可以嫁入皇族,鞏固他在朝中的地位。而但凡家中有適齡女兒的官員又有哪個不作如是想呢。
良吉宮裡熱鬧非凡,到處都是虛假的寒喧和僞裝的熱情。我只低着頭跟在姐姐們身後,不敢一步走錯,不然回去又要被她們責罵。逛得累了,我們便在一處軒閣歇息吃茶。
“咦,咦,那個是誰?”中間一個貴婦低問。
“哪個?”另一個貴婦張望。
“那個呀,符霆將軍家裡的,喏。”
“哦,她是符霆將軍的小女兒呀,叫奈何。”
“奈何?怎麼起這麼動聽的名字?穿得也寒酸了些。”
“嘻,你不知道麼?這奈何是符霆將軍和一個侍女生的,沒有名份呢。所以呀……”
“哦,原來是個庶出的。”貴婦立刻沒了興趣。
嬋媛瞪了我一眼,道:“跟着我們幹什麼?怕人說三道四得還不夠麼?”
瑟菲也道:“去,去,去,找沒人的地方呆着去。別在這礙眼。”
我只得低了頭,走出軒閣。背後傳來吃吃的笑聲。
王公大官家裡庶出的子女其實也不少,但他們的母親都是明媒正娶進府的妾室,像我這樣由一個沒地位的侍女所生的孩子,比侍女的地位其實還要卑賤。如果父親願意的話,他大可以把我也當成侍女養在家裡,永不讓我出面。但是,讓人捉摸不透的父親居然給了我名份地位,讓我同太太所生的女兒們一樣錦衣玉食,只是,他卻不曾給我尊嚴和聲譽。
天氣正熱,曬得地面都燙了,這種時候再沒人肯到花園裡來的。我走到一棵樹下,藉着樹蔭坐在地上,也不怕弄髒了衣服。我身上再幹淨,在她們看來不也是髒的嗎?
不知是這陽光太暖,還是昨夜沒有睡好,不知不覺,我竟在這樹下睡着了。
夢中,又是那白衣少年攜我的手,笑道:“來,我帶你去見一人。”
我恍惚又忘記前事,道:“誰?”
無極帶我到一臺前,上書酗忘臺,一名女子正在上面發放湯藥給鬼魂。有不願喝的,便被鬼卒強按了頭硬灌下去。那女子見了我,便道:“奈何,等你良久。”
我隱約記得這話從前似也聽過,便笑道:“怎的人人都在等我?”
女子正色道:“這話不錯,我們的確都在等你。唉,奈何,怎的你這一去便渾然入了迷津,連我們也不記得了?”
我奇道:“你是?”
女子道:“我是孟婆啊。”
我指着她背後的湯藥問道:“這是什麼?”
孟婆道:“這便是忘川的水、人世的草藥熬配的忘情湯。這些要去投胎的鬼魂喝下它,便會忘了前情舊事,安安份份的再世爲人了。”
我還要問,忽有一女子哭叫道:“我不喝!我不要忘記我這一世!”有鬼卒強按了她的頭,喝道:“不要羅嗦!快喝下它,速速投胎去吧。”那女子只是掙扎,叫道:“我不要忘!爲什麼叫我忘?”忽一擡頭看見了我,頓時雙目中流下血淚來,叫道:“是你!我定要記住你!來生我也要找你報這一世的仇!”又向孟婆哭求道:“孟婆尊神,求你不要讓我喝這忘情湯,這一世她負我太多,來世我要向她索回。你讓我忘了這些,我怎甘心?”
我正不知所措,忽聽人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走來一人,相貌竟與先前這人一般無二,只是氣度沉穩冷峻,不似他這般輕浮。
這人便笑道:“你又來做什麼?總是壞我壞事。”說着丟開了手徑自去了。
當時這個遠遠站住,看了我幾眼,眉頭一皺,道:“他竟把護身玉牌都給了你?”
我忙將玉牌解下,卻不知如何處置纔好。
那人眉頭又是一皺,道:“既給了你,就好生收着吧。”袍袖一揮,轉身而去。
留我一人站在原處茫然無措,賭氣將玉牌丟在地上,哪有這樣不知所謂的人強送給人什麼“寶貝”的?想一想還是又撿起來籠在袖中,萬一那人回來向我要,我給不出,豈不是更費事?
出來時間也夠久了,再不回去,恐怕姐姐們又要罵。果真,一回去便被瑟菲罵道:“出去野得不用回來了麼?父親找了你幾回也找不見,反累我們受責備。”
我只得唯唯喏喏。
一時宮女們捧着銀盤上來,盤中盡是扎得精緻無比的小小花球,姐姐們每人都拿了一個,椒荔順手也塞給了我一個。嬋媛斜乜了我一眼,冷笑一聲。
突然周圍的人都興奮起來,椒荔喜道:“太子來了!”踮着腳張望。我倒退後了幾步,這種時候我還是逃避得遠些纔好。又聽見椒荔低叫:“啊,是驚刃和均蜇!天,他倆長得那麼像,我怎麼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
我忍不住也張望了一下,天,我也低叫了一聲。那不就是剛纔硬塞給我玉牌的人,和那個冷冰冰的人麼?原來,他倆便是驚刃和均蜇這對孿生兄弟。蜇,嗯,玉牌上是有個蜇字的,想來那個又囂張又輕浮的傢伙便是均蜇了。另一個冷冰冰的一定就是驚刃了。
太后宣佈簪花大會末尾,樂師奏樂,人羣突然亂了起來,三個姐姐都奮力擠上前去,將花球送給驚刃和均蜇。均蜇來者不拒,片刻就已抱了滿懷的花球。驚刃卻高傲地對送上來的花球視而不見,我眼看着媛嬋一張微笑的臉尷尬得通紅,而驚刃已昂着頭從她身邊經過。
“奈何。”我回過頭,是帝追,他微笑着將一個小小的金色花球系在我襟上,獨他的花球不一樣,是純金飾以各色寶石打造的。我聽見周圍的人在大聲地吸氣,“太子把花球給奈何了?!”
“你不送我花球麼?”帝追笑問。
我還沒有答覆,均蜇不知何時已擠了過去,大聲道:“奈何的花球是我的。”說着將滿懷的花球往地下一丟,將一個白色的花球不由分說簪在我髮鬢,喜氣洋洋地看着沉下臉來的帝追。
驚刃也走過去,他手中並沒有花球,卻從身邊的椒荔手中花球上抽了一朵粉白色小花插在我束髮的金環旁。
三個人,不,是幾百個人都在看着我,都在等我把花球送給他們其中的一個。
我感覺得到,那些目光裡多是驚詫和嫉恨。我茫然四顧,誰來幫我?爲什麼我要處在這樣尷尬的地步?爲什麼帝追、驚刃、均蜇要把花球給我?偏偏他們都是皇族,是兄弟。小小的紫色花球在我手中被揉得粉碎,簌簌地落了一裙都是,像我紛亂無序的心情。
出來時間也夠久了,再不回去,恐怕姐姐們又要罵。果真,一回去便被瑟菲罵道:“出去野得不用回來了麼?父親找了你幾回也找不見,反累我們受責備。”
我只得唯唯喏喏。
一時宮女們捧着銀盤上來,盤中盡是扎得精緻無比的小小花球,姐姐們每人都拿了一個,椒荔順手也塞給了我一個。嬋媛斜乜了我一眼,冷笑一聲。
突然周圍的人都興奮起來,椒荔喜道:“太子來了!”踮着腳張望。我倒退後了幾步,這種時候我還是逃避得遠些纔好。又聽見椒荔低叫:“啊,是驚刃和均蜇!天,他倆長得那麼像,我怎麼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
我忍不住也張望了一下,天,我也低叫了一聲。那不就是剛纔硬塞給我玉牌的人,和那個冷冰冰的人麼?原來,他倆便是驚刃和均蜇這對孿生兄弟。蜇,嗯,玉牌上是有個蜇字的,想來那個又囂張又輕浮的傢伙便是均蜇了。另一個冷冰冰的一定就是驚刃了。
太后宣佈簪花大會末尾,樂師奏樂,人羣突然亂了起來,三個姐姐都奮力擠上前去,將花球送給驚刃和均蜇。均蜇來者不拒,片刻就已抱了滿懷的花球。驚刃卻高傲地對送上來的花球視而不見,我眼看着媛嬋一張微笑的臉尷尬得通紅,而驚刃已昂着頭從她身邊經過。
“奈何。”我回過頭,是帝追,他微笑着將一個小小的金色花球系在我襟上,獨他的花球不一樣,是純金飾以各色寶石打造的。我聽見周圍的人在大聲地吸氣,“太子把花球給奈何了?!”
“你不送我花球麼?”帝追笑問。
我還沒有答覆,均蜇不知何時已擠了過去,大聲道:“奈何的花球是我的。”說着將滿懷的花球往地下一丟,將一個白色的花球不由分說簪在我髮鬢,喜氣洋洋地看着沉下臉來的帝追。
驚刃也走過去,他手中並沒有花球,卻從身邊的椒荔手中花球上抽了一朵粉白色小花插在我束髮的金環旁。
三個人,不,是幾百個人都在看着我,都在等我把花球送給他們其中的一個。
我感覺得到,那些目光裡多是驚詫和嫉恨。我茫然四顧,誰來幫我?爲什麼我要處在這樣尷尬的地步?爲什麼帝追、驚刃、均蜇要把花球給我?偏偏他們都是皇族,是兄弟。小小的紫色花球在我手中被揉得粉碎,簌簌地落了一裙都是,像我紛亂無序的心情。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