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中秋, 我們排練已久的《羅蜜歐與茱麗葉》要正式演出了。在小禮堂的後臺,我終於體驗到什麼叫興奮,一大票人擠來擠去, 又叫又跳, 想不興奮也沒別的路線好走。我的角色不過就是個舞者, 沒臺詞, 還不及一個樂工重要, 所以,我反成了整個後臺最重要的人。幫忙化妝,幫忙穿衣服, 幫忙理頭髮,還要負責講笑話化解緊張氣氛, 只聽得此起彼落的聲音都在叫, “詠哲, 快幫我------”我不得不抗議,“叫什麼叫啊, 再叫一會兒我當主角了,你們全伺候老孃一個------”
說起主角,我們的羅密歐和茱麗葉都還沒到,時間可是不充裕了呢。廖書偉沒急沒慌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把玩着手機, 一下子把手機蓋子打開, 一下子關上, 微鎖着眉頭, 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臉色不大好, 不過精神還不錯。
後臺忙成這樣,我實在看不下去他的清閒, 去踢他的腳,“喂,大爺,幫點忙吧,你怎麼還有時間發呆啊,快點打電話催催主角,人再不來可怎麼辦?一開場就是有羅密歐羅小爺的戲誒。”
廖書偉一臉如夢方醒的迷糊,“怎麼,人還沒到嗎?哦,我打個電話問問。”過半晌,書偉揚着喉嚨問,“誰知道肖瞳瞳家裡的電話?手機聯絡不到人,怎麼姜佑謙的手機也打不通?”
過了會兒有人說,“她們家裡人都說已經出來很久了。”
“出來很久了?那怎麼人沒到?”廖書偉的眉頭鎖的更深了。
又過了會兒,書偉接到條消息,佑謙和瞳瞳搭的一輛的士撞上了大巴,還好車速不快,並無大礙。不過現在兩個人都有點輕傷,大概是不能來參加演出了。
啊啊啊啊啊~~~有人開始尖叫,怎麼辦?見鬼,想想看,爲了記住這些又拗口又肉麻的臺詞,我們可是狠下過一點工夫的,總不會就這樣不演了吧?
“誰來救場?”廖書偉眼睛描過幾個一直跟着排練的候補,只見幾個男女躲的躲,藏的藏,廖書偉氣罵,“你們這羣人,平時排練都挺起勁的跟着鬧,現在就孬種了,拜託,表現出點上進心給我看好不好啊?”
有個候補的女生可憐兮兮說,“補個配角還可以啦,是女主角誒,臺詞都那麼長的,哪裡記得住嘛。”說完看看我,“要不讓黎詠哲救場演茱麗葉,我替她好了。”
“喂,”我嚇死,“爲什麼是我?我怎麼可能去演茱麗葉?我要是她我就嫁帕里斯纔不會去裝死。”
“你們看你們看?她記得住劇情和人物,”候補說,“平時姜佑謙都會找你幫忙對臺詞,你一定最熟的啊。”
“對,他是找我對臺詞,那也不代表我就會背啊。”我再度鬼叫。
“來試一下。”廖書偉握着劇本盯着我的眼睛念,“啊,再說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爲我在這夜色之中仰視着你,就像一個塵世的凡人,張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個生着翅膀的天使,駕着白雲緩緩地馳過了天空一樣。”
我這個跑龍套的雜工,爲了用最合理的理由長時間混跡於社團,確實是在無奈下陪着姜佑謙唸了N多次的臺詞,可是對着姜佑謙和對着廖書偉的感覺不一樣啊,我沒辦法用最自然洪亮的聲音去敘述,結果,就變成了氣聲效果,“羅密歐,羅密歐,爲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
廖書偉眼睛亮了,“咦,不錯誒,詞記得很清楚,情緒還蠻到位的,就是聲音小了點,不過顧不得了,快去換衣服,化妝。”
於是,我被幾個人不由分說,七手八腳的抓去弄頭髮,塗顏色,最小的配角,一下子變成最大的主角,要是我在娛樂圈混,這麼個一步登天法會讓很多人羨慕吧?戲言竟如此容易成真,不過就這麼短時間,我成了主角,一羣人伺候我一個。可我高興不起來,指望一隻即將被屠宰的羔羊在被殺之前說我很高興自己就要被殺了,未免太勉強了點。
有點經驗的社團前輩安慰我,“詠哲,不要太緊張,你看你在發抖。”
我衝着男性前輩求救,“救我,跟我換吧。”
“假如有調查支持,觀衆喜歡看長了鬍子的茱麗葉,”前輩說,“小姐,我就和你換。”
我無言。鏡子裡出現一位在用電動剔須刀猛剔鬍子的羅密歐,一邊剔鬍子一邊拿着劇本研究,此君剛上了點妝,顯得面如冠玉,瀟灑倜儻,也奶油十足,可不是廖書偉嗎?也是,他最熟悉臺詞,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拍案而起,哈哈大笑,指着他道,“有你和我一起上斷頭臺,值了值了。”
“咄,斷頭臺?沒有更好的形容嗎?”廖書偉說,“我們再對下詞。”可見他心裡也沒底。
我志不在贏,只覺得是和他共玩一個遊戲,反正,有他在,天塌了都沒關係,笑他,“爲什麼化了妝才刮鬍子?
“來不及嘛,等等要補妝。”廖書偉對着蜜粉盒子撇嘴,“男人弄這個看起來真的太刺激了。
我自告奮勇,拿起蜜粉,“來我幫你補妝。”書偉倒是乖乖坐下,任我在他臉上東抹西塗,我心內竊喜,有種偷來的幸福感。這一刻,他就是我的,忍不住想說幾句體己話,“對不起啊,上次不小心揍了你一拳,”我向廖書偉道歉,坐在他身邊,替他修好畫的兩邊高低有點差距的眉毛。好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與他如此親密,鬧哄哄的後臺,我已經聽不到看不到來來去去的其他人,好象,是在溫哥華的冰雪天地裡的寧靜,他只爲我一個人存在的。又好象是他與我共舞的那一段,我可以理所當然的與他靠近。我的心止不住甜蜜的冒泡泡,臨開場前,我甚至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甜蜜嗓音與他對詞,並調侃他,“其實羅密歐可以不用那麼穩重,太穩重了就變京劇那一掛的了。”
我沒公開演出過舞臺劇,真正上臺就知道,排練過多少次都沒用,排練和演出,根本就是兩回事情。我在後臺看着底下黑壓壓一羣人,腿肚子轉筋,虛汗淋漓。廖書偉似乎不會適應不良,耍劍耍的還挺象的,對,他說過他以前讀書的時候就演過羅密歐,哈,鐵打的羅密歐,不知道那時候誰演的茱麗葉?終於輪到我上場了,我腦子裡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幸虧我的臺詞比乳孃的臺詞少,而且,那句“你可以住嘴了。”的臺詞實在還合我胃口,所以,被我念的順溜極。
我在臺上看到了小舞和樑老師,她舉着個誇張到不行的大牌子,上書肖瞳瞳與我的名字。最搞的是,我在臺上演着呢,她還有閒有工夫把肖瞳瞳的名字劃掉,只留我的名字。拜託,我演的很辛苦誒,她專心點看不行嗎?其實我也不是很專心,我是個沒雅骨的人,莎士比亞的老劇我沒一出喜歡的,念着那些華麗繁複感情充沛的臺詞,我想笑的心情實在大過憂傷。可是,我想一個女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公主,那是因爲沒有王子來成全她。當廖書偉扮演的羅密歐,溫柔而虔誠的輕吻着我的手的那一刻,我在一瞬間,被施了法術樣,變成茱麗葉。以前,我每說茱麗葉的那句臺詞,“你可以去親一下聖經。”的時候,我都要笑出來,可是望着廖書偉滿是寵溺憐惜的眼神,我竟是柔腸百折,心潮澎湃。
假如沒有意外,我和廖書偉這場戲大概可以比較順利的完成下去,大家在後臺互相打氣和鼓勵,本來沒人看好我這個救場的,現在都紛紛誇獎我。
有前輩學長說,“後花園幽會那段,我真怕詠哲亂改臺詞,把好好的一次幽會生生改成一出鬧劇。”
廖書偉更徹底,他說,“我是打算實在不行就索性配合這位小姐當喜劇演算了,不過看起來還不錯。”
“是不是真的不錯啊?”我實在沒自信
大家一致肯定,“不錯不錯,確實不錯。”
就這麼說着不錯不錯,我的考驗就來了------
我得意洋洋,意圖下一場拼拼,讓自己非常茱非常麗非常葉一下。接下去就是這對恨海鴛鴦分別的戲份,我狠狠的深呼吸,出場`~~。但是,誰能告訴我最靠近小舞臺的第一排爲什麼坐着一隻大猩猩,我當然知道那不是隻真的大猩猩,是人改扮的,這也太扯淡了吧?誰在這時節穿着件全副武裝毛茸茸的連身衣服出現,頭上再套着猩猩面具。就算已經中秋了,也沒多涼快啊。完了,對着那隻煞有介事在看錶演的黑猩猩,我又分心了,有段臺詞明顯就是亂的,我實在被那隻猩猩逗的亂想狂笑一把。
廖書偉沒一絲要笑的意思,他站在窗口與我演出一場離別,微鎖着眉頭,修飾完整的妝容也沒能遮掩他臉上缺少血色的蒼白,他握着我的手,說,“讓我被他們捉住,讓我被他們處死;只要是你的意思,我就毫無怨恨。我願意說那邊灰白色的雲彩不是黎明睜開它的睡眼,那不過是從月亮的眉宇間反映出來的微光-------------天越來越亮,我們悲哀的心卻越來越黑暗----”
我是看錯了嗎?他的眼裡竟有一絲淚光。有那麼一恍神,我是真的覺得我在與他訣別,我只要一鬆手,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望着他的眼睛,神爲之摧,魂爲之奪,“羅密歐,上帝啊!我有一顆預感不祥的靈魂;你現在站在下面,我彷彿望見你像一具墳墓底下的屍骸。向我保證,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我一定會再見到你。”
“是,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廖書偉淺淺的笑,一滴淚就從他眼角滑了下來~~然後~~我也哭了~~我哭~~不是感動~~只是單純的因爲廖書偉在哭。雖然,我一點都不曉得,他幹嘛入戲入這麼深。
這出淚眼凝咽執手無語的告別戲令所有的演員全傻眼。因爲效果確有點小震撼,也因爲臺詞沒完全按照劇本,有點點扯飛了。乳孃遲遲不敢上臺,我只好和羅密歐深情款款,“再見,羅密歐,再見茱麗葉。”的來來去去絮叨好幾遍,才被終於緩回神的乳孃給救回後臺。
我們剛下去就不甘心的躲在帷幕後面找那隻猩猩,猩猩好象也很不甘心,把他的面具在頭上做幾圈360度旋轉,要多怪異就有多怪異,要多好笑也有多好笑,待他把面具拿下來,我驚呼,“舅舅?!”轉頭與廖書偉面面相覷,忍不住,同時笑的攤坐到地上,喘不過氣。
我哀號,“搞什麼啊,我舅是在砸場子的是不是?”
“不是,他是來還禮的,”書偉頭靠在凳子腿上,很疲倦的解開領口,順口氣,說,“那年在美國,他演哈姆雷特,我就裝成只狗熊,去看他演出,所以啊,現在輪到他了,沒想到他真的穿這個來看。”
我哈哈大笑,好難想象廖書偉裝成只狗熊是什麼樣子的,拿面紙幫他擦額角的汗,損他,“你是抽大煙了吧,看體力差的。”又問,“爲什麼那年舅舅演哈姆雷特你要裝狗熊啊,
“因爲我們兩個鬧脾氣啊,你舅說,除非我裝狗熊,不然他可不原諒我。”
“啊,真的假的?你們男生也鬧彆扭啊?”我奇怪,其實是覺得一般室友不會這麼有創意,真不愧是我舅。
廖書偉聳聳肩,說的理所當然,“是人都會吧。”他說話聲音很輕,沒有力道,看得出來是很累了。
我遞給他一罐飲料,“喝一點,等收工了我們去吃一頓,就不會這麼累了。是不是昨天沒睡好?”
“嗯,是啊。”
“那你好厲害,”我崇拜的看住廖書偉,“沒睡好也能這麼投入情緒,說哭就哭,我那時候被舅舅逗的只想笑。”
廖書偉躲開我的目光,“我那時候也想笑,不過爲了忍住,只好逼自己哭。”
“哦。”我哼一聲,沒再追問,因爲,我覺得他在說謊。我有點失望,我以爲我和他已經很熟了,沒想到,和我預期的熟還有差距,到底,我不是現實裡的茱麗葉,他也不是羅密歐啊。
演出結束之後,有一部分同學去醫院看望肖瞳瞳,其實我應該跟着去,可我怎麼捨得在這個時間離開廖書偉?所以,厚顏跟在舅舅身後,耍賴,“我要去吃好吃的。”
舅舅長手長腳的穿着他那毛茸茸的猩猩裝,拉拉我的長辮子,應允,“好啊好啊,去吃東西,你可真能搗亂。”
“先換掉你的衣服,不然別想我們跟你走。”書偉要求,他嘴裡說的刻薄,但靠在椅子上看舅舅的表情卻出奇的柔和澄淨,棒球帽下的一雙眼熠熠生光。
等舅舅換好衣服,我們找個地方去吃茶點,舅舅以茶代酒敬我和書偉,“恭喜演出成功,”他還捏着我的臉蛋取笑我,“我的小姐,看不出來你還能救場演茱麗葉,我快被你嚇死了,真擔心你突然冒出句奇怪的話來。”
“她有啊,不按本來的,”書偉跟舅舅說,有點訴苦的味道,”你的寶貝外甥女今天絕對有考驗到我。”
“是嗎?我沒聽出來,”舅舅對書偉笑,“你可有幾年沒上臺表演了吧?最後一次見你登臺是畢業典禮你代表畢業生做演講,想不到絲毫沒見技老。”
“不如詠哲,”書偉很給我面子,“今天的她的表現才叫可圈可點,可惜你爸媽沒看到,不然一定很高興。”
我吐舌頭,“饒了我吧,我媽看到我說不定皺了眉頭打擊我,說我連撒嬌都不會,一點淑女氣質都沒有,又生的醜,還不如去演羅密歐。”
廖書偉故意一本正經的說,“你媽還要欺侮你生的醜?你都不去報警嗎?再說你演羅密歐,那誰做茱麗葉?”
嚯,這樣消遣我,我仗着舅舅寵我,懲口舌之利,“當然是你反串茱麗葉,還要會撒嬌的那種,象你這種演技派一定沒問題。”
“向你撒嬌嗎?鼻樑骨會被你打斷吧?”廖書偉真銳利,哪兒壺不開提哪兒壺,我語塞,面紅耳赤。
廖書偉則大樂,跟我舅說,“喂,詠哲臉紅了誒,哈,瞧瞧她,膽大包天,仗着長輩疼她就開起染缸來了,連老師都拿來涮。”
我舅迴護我,半轉頭笑看書偉,那笑容裡竟帶了點意味深長,“你當長輩的還跟孩子計較,丟臉不丟臉啊。”
廖書偉伸舌頭做個鬼臉,他顯然心情十分好,難得一見的調皮,道,“不丟臉,我第一次給詠哲上課,我們班同學就說,詠哲臉紅是新聞哦,現在我也覺得,賺到了。”
真不情願這樣被調侃,我拿起電話,威脅“我真要報警,這裡有老師欺侮學生。”
舅舅和書偉相視大笑,我喜歡他們對視時那瞬間發亮的目光,和渾然天成的默契。書偉拍着我的肩膀,很哥們式樣的,“丫頭,你這次救場有功,我會大大的向教導處推薦,記你一功,抵你一過。”
我欣喜,“這樣我就好跟我媽交代了,瞞着她好有犯罪感 。”
“你媽不讓你打架?”書偉託着下巴問我?他的顴骨處浮着兩朵紅暈,象喝了酒一樣。
舅舅接口,“哪個媽媽願意孩子去打架?”
書偉向舅舅說,“可是隻要是小孩子,就會想打架吧?你也打過啊,”又問我,“詠哲小時候沒打架過對不?”
“沒有。”我飛快答,以示自己確實有乖巧無辜的一面。
“那大了以後總要打架補償一下嘛。”書偉振振有辭。
舅舅不服氣,“你小時候也沒打架過啊,怎不見你大了以後彌補?”
“我有彌補啊,”書偉又露出那種帶點狐狸似的壞笑,抽根筷子欲敲去舅舅的頭上,“這樣就彌補了。”
我大笑,惟恐天下不亂的鼓掌,“快打快打,誰輸誰付帳-----”
我話音未落卻見舅舅伸手去探書偉的額角,然後又來摸摸我的額頭,對書偉說,“你又發熱了,來,我們去醫院吧。”我發現舅舅常用又這個字眼,什麼又流鼻血了,又發熱了,說的人心裡毛毛的。而廖書偉也特別配合,二話不說就跟舅舅走,一副就算我舅把他拿去賣也甘之如飴的樣子。他們之間的親厚,儼如沉澱出相處了一輩子樣的沉穩與熟稔,讓人嫉妒!
舅舅與書偉搭了的士先送我回家,然後再去醫院。一路我坐在書偉身邊,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透過棉布襯衣傳遞出的偏熱氣息。我想書偉確實是有生病,他打從在後臺時候臉色就不太好,等上臺表演時候也有點體力不支。我爲自己的粗心懊悔,若早看出他身體不適,就不要他去救什麼場子啊。
我一心陪他去醫院,卻被舅舅和書偉阻止,書偉倒是很有精神,還裝殭屍的表情嚇唬我,說醫院有另個世界的兄弟到處晃。到我家樓下,舅舅放我下車,命我回家,關上車門的那一刻,我聽書偉跟舅舅說,“明天真的包餃子吃嗎?這頓餃子我等了你一年零三個月又-------”書偉~~好細心。
我上樓的時候覺得腿上有點沒力氣,坐樓梯上發了半天的呆,腦子裡亂哄哄鬧一團,卻理不出任何頭緒。有件事情,靈光忽閃又倏然不見,我費盡力氣,也抓不住那點靈光的尾巴,無奈下端着個糨糊腦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