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英英心頭一跳。今天是四月初十。再過十天,楊大老爺百日祭,楊靜淵只要有空,他一定會趕回來給大老爺上柱香。她就能見到他了。
“如果三郎不肯留下來。你在熱孝中嫁過來,爲老爺守喪。楊家無論如何也不會休了你。”
這話是什麼意思?季英英被說得糊塗了。
黑烏烏的大眼睛透着無辜與迷茫。素淨的臉粉粉嫩嫩。她才十六歲,只曉得和三郎相伴永結同心。她真是太嬌嫩了。
楊石氏的雙瞳裡閃爍着凌厲。像針尖一樣的鋒利眼神刺得季英英忐忑不安:“你想盡辦法也要讓他留下來。否則,你會像我一樣,只能寄情花鳥蟲魚,打發漫長的時光。”
想起院子裡那些伺候得極好的花鳥,迴廊下一長排鳥籠。用那些打發日子過一輩子嗎?一層雞皮疙瘩從季英英胳膊上浮了起來:“我幫楊家織鬥錦出力。就還了您的恩情了,太太。”
楊靜淵不肯回楊家,她是一定要和他走的。楊家能不成還要硬留她在這宅子裡守活寡不成?
“我不是威脅你。也不是想要害你。我不過說了實話。”楊石氏淡然地回望她,誠懇地說道,“爲了楊家的錦王,我希望得到你的幫助。爲了讓三郎重新回到這個家,我請你盡最大的努力讓他冰釋前嫌。我養了他十八年,比任何人都瞭解他。他肯留下來,會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如果他不肯留下來,他一定不會認你做他的媳婦。”
楊靜淵會不認自己,把她扔在這大得無邊的宅子裡?一種恐慌攥住了季英英,她喃喃說道:“是你們逼我嫁的。不是我想嫁的。”
“你母親希望楊家能庇護季家。只有楊家,才能對付趙家。你母親支撐浣花染坊多年。她比誰都清楚趙老太爺是什麼樣的人。從她選擇定下你和三郎的親事起,季家和楊家一榮俱榮,同氣連枝。英英,你要學會站在高處看問題。如果可以,你母親希望能護得你和你兄長周全。如果不可以,兩個中要放棄一個,只能是你。”
“你胡說!”季英英按耐不住脫口叫嚷了聲。母親只是爲了償還楊家施以援手粉碎晟豐澤陰謀的恩德。母親只是心軟,希望看到楊三郎能有親族,不會成爲無根浮萍。母親相信楊三郎對自己一往情深,一定會理解她嫁進楊家來。母親不會爲了保全浣花染坊和哥哥,放棄自己。
“從你幫趙家贏得了錦王開始。要麼你幫趙家,要麼趙家一定會毀了你。沒有其它的選擇。”楊石氏悠然飲着茶,聲音沒有一絲波動,“你母親是個明白人。心疼歸心疼,想明白了,當機立斷讓你嫁過來。否則,我敢保證,今年春蠶一出,季家又會再一次遇到各種麻煩。我之所以和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將心裡的不甘不願都拋到一邊去。把自己真正當成楊家媳,認我這個母親。”
“我娘不會這樣對我!”季英英坐直了,堅定地告訴楊石氏,“我會幫楊家織鬥錦。但是三郎不肯回楊家,我一定會跟他離開。”
“你和三郎在一起有多長時間呢?小時候,他見四郎要進織坊學織錦,吵着也要去。我不許。他打滾撒潑哭鬧了兩天兩夜。老爺親口告訴他,庶子不能學織錦辨錦。他沒有資格。後來,他再也不提。他知道我的底線是什麼。他不碰。不是他不想,是他太驕傲。三郎的驕傲,可以讓他對你情深,也可以讓他恨透了你。”
季英英微張着嘴。想起楊靜淵騎馬跑來,一句解釋也不問,直接摔掉了粥罐。想起那天晚上他站在季家的屋頂上,冷漠地望着自己。
她的心亂了。
“他對你用情至深。只有靠你,才能讓他回家。”儘管楊石氏一直不肯承認。楊靜山被節度使暴打之後,她才知道,她內心深處有多依賴楊靜淵。從前以爲是自己寵溺着他。三郎離家走了,她的心也空了。大老爺寵了柳姨娘二十年。楊靜淵的存在填補了她十八年的空虛。
“放下你的驕傲,哪怕求他,也要留下他。”
這算是共同的目的嗎?所以太太這樣直白地告訴自己。季英英不敢想象下去。
楊石氏給她時間思考。她示意陳嬤嬤扶自己起來:“跟我去見見你大哥。如何織今年的鬥錦,你聽聽他的意思。三郎的事,你慢慢想吧。我想,你也不想見到趙家今年再贏得錦王。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楊家再富貴,說垮就垮了。就像我的大郎,楊家家主,節度使一怒,不也被打了。楊家輸了,無人庇護季家。楊家還能撐,季家拿什麼對抗趙家?”
“我會盡力。”季英英簡單答了句,跟着楊石氏去了楊柳居。
終於見到錦帕的主人,楊靜山格外激動。
他的臉頰深深陷了下去,顴骨高聳。劍眉下的眼睛像燃站兩團火焰,直愣愣地看着季英英,喃喃說道:“好一雙黑珍珠般的眼睛!”
季英英的眸色比尋常人更黑,純正的黑,蒙着一層珠光般的光,極其有神。
楊大奶奶尷尬地咳了兩聲,輕聲說道:“弟妹都被郎君說的不好意思了。郎君也真是的,哪有這樣誇自己的弟妹的。”
楊靜山像沒聽見似的,激動地說道:“織坊裡有位爲楊家織錦配了幾十年絲線的老師傅。他說有一種人的眼睛能分辨出別人辨識不出的顏色。任何色彩只要瞧過,就永遠不會忘記。請問季家祖上是否出過這樣的辨色高手?”
“我不曉得。”季老爺過世的時候,季英英還小。季氏又不准她學染技。更不會對她說季家祖上的事蹟。
“一定是季家祖上有人擁有和弟妹一樣的辨色技藝。所以才能在染絲的時侯,辨識出細微的色彩差別,讓季家染出的蜀紅絲比別家更亮更鮮豔。錦好,需要絲好。好絲織就的錦必然比其它更爲燦爛。”楊靜山說到這裡,腦中已然浮現出一幅燦爛的錦圖。他一鼓作氣說道,“請弟妹爲楊家染新絲!”
一句話說完已然力竭,楊靜山頭歪到了旁邊,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