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三少奶奶被讓到了東窗下矮榻上,這矮榻臨窗而設,一左一右各有隻蜜杏色的蒲團,轉圈兒繡着翻飛的白蝶。看得出,蒲團用的時間極久,保存卻好。矮榻上一張四腳梅花幾,上面擺了茶盅茶壺,另有一隻沒有合蓋兒的白瓷盅,裡面放着幹玫瑰的花骨朵,香氛四溢。
窗戶大開,這會兒是正午,太陽難免斜射進來,淨月早將翠色的竹簾摘了下來,稀疏的竹子避住了刺目耀眼的光芒,餘下的光暈就慵懶地打在矮榻上,叫人忍不住想昏昏欲睡。
閔三少奶奶坐了下來笑道:“妹妹可真會收拾,這麼塊小小的地方,也能變出如此多的花樣。”
芳菲擡手取了只白瓷茶碗,又將茶壺裡的涼茶取了一杯給她:“三嫂子在富春住了幾年,自然見慣了大院落,大屋舍。我記得三哥的院子本就寬闊,想必爲你們二人成親,老太太又叫人重新拾整了吧?”
閔三少奶奶笑着接過茶盅,淺嘗一口,仍舊放在旁邊:“你三哥原來的院子離着前院太近,老祖宗怕我成親後不習慣,便將我時常帶在身邊,所以選了三妹妹的碧雲居做婚房。那裡清幽安靜,我和你三哥哥十分喜歡。”
閔三少奶奶悄悄望着芳菲,低聲道:“二嬸起初還挑唆着老太太叫把四妹妹的紅葉閣讓出來與我們做婚房呢!可我和你哥哥哪是那種人,自然是一口回絕了。倒是老太太心疼妹妹,沒答應不說,還把二嬸訓斥了一頓。說家裡這幾個姑奶奶都嫁了人,要搬院子也該是打前面三個開始算。大姑奶奶身份不同尋常,說不準那日就會得恩賞回鄉省親,誰敢動雋秀樓呢!二姑奶奶是二嬸那房的人,老太太也願意維護,只有三妹妹倒黴些。老太太說三叔那一房是早早就分出去的,如今已經成了兩家,自然不用再給三妹妹留什麼屋子。”
閔三少奶奶語重心長道:“四妹妹,你離家出走這三年,老祖宗嘴上說恨你不假,可心裡還都惦記着呢。每次父親從京城去信,她老人家都要細細問問你的消息。”
她眼圈微紅,越說越難受的模樣,情不自禁拿出了帕子在那兒開始拭淚:“我這個做孫媳婦的看見,心裡怎麼會舒服。”
老太太真的想她嗎?
芳菲並不覺得,倒不是故意把老太太想的太壞,而是那位祖母大人一向有些看不起自己。小時候她身爲庶出,又是年紀最小的,得到的只是老太太的冷淡,漠視。
到大一點兒,鄒姨娘上山當尼姑去了。老太太將此視爲閔家的一大恥辱,對芳菲更稱不上好。也是那時候開始,芳菲開始走了大太太這條路。
有了大太太當靠山照應,老太太對芳菲的態度果然也有了許多轉變。
然而,這前提是......
芳菲不會給閔家帶來任何傷風敗俗的醜聞。
離家出走,私奔外逃......
現在於老太太心中,芳菲和閔家十惡不赦的罪人沒什麼區分。
她笑道:“嫂子不會故意這麼說叫我心裡好過些吧?我還以爲,老祖宗會把我罵的狗血淋頭呢!”
閔三少奶奶奶暗道:這個四丫頭,還有幾分自知之明。老祖宗當然恨她入骨,幾次要叫二叔進京把人綁回去家法伺候,都是大夥兒勸服住了。
老祖宗還發過話,不管將來四丫頭嫁給誰,憑是豪門公府,還是皇室宗族,閔家官中是一兩銀子也不肯出的。
將來回門,也不准她踏進富春城半步。
閔三少奶奶不會在這個時候選掃興的話題說:“四妹妹千萬別胡思亂想,如今有嫂子我在,你只管好生調養好身子,做個漂亮的新娘子。”
閔三少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氣短。
芳菲現在這個樣子,與“漂亮”似乎也很難搭上邊。
閔三少奶奶頓時替那位要做新郎官的俊秀公子感到難過,多好的一個小夥子,風度翩翩,學識還好,若非家世差點,閔三少奶奶覺得,那佟鶴軒都可以去做駙馬了。
結果卻要娶閔芳菲......
真是人生不幸。
閔三少奶奶與芳菲正在這裡閒聊家常時,就聽見翠竹窗簾外一陣“篤篤篤”的敲擊上。節奏輕快,還很有耐性。
“哎呦,四妹妹,這是什麼動靜?”閔三少奶奶大驚小怪的看着窗口,竹簾後有團小小的黑影懸在半空。
芳菲安撫道:“沒事兒,淘氣的小東西而已。”她衝淨月一使眼色,淨月連忙回身,扭頭出了西廂,不大會兒,就聽見窗戶外隔着竹簾傳來一陣刺耳尖銳的斥罵聲:
“嘎!黃毛丫頭,鬆手,鬆手,小心本宮大刑伺候。”
這一道女子的咒罵傳進來,嚇得閔三少奶奶腦袋木然:“四妹妹,難道說是哪位娘娘駕臨?莫非,莫非是......”
閔三少奶奶又驚又喜,手忙腳亂從矮榻上站了起來,理順衣衫就想往外走:“一定是咱們家大姑奶奶,昭儀娘娘!”
芳菲一把拉住了閔三少奶奶的手腕,笑而不止。
閔三少奶奶肅着臉:“大姑奶奶或許是微服私訪也說不準,四妹妹千萬不能再這樣拽着,萬一耽擱了接駕的時辰,妹妹與我都吃罪不起。”
“哎呦,嫂子別慌,並不是什麼娘娘昭儀。倒是一隻聒噪的八哥而已。”
閔三少奶奶自然不信。
什麼人敢私自妄稱“本宮”,被人舉報上去,就是殺頭的死罪。何況,相公早說過,四姑娘與昭儀娘娘的仇怨並不淺。
千萬別連累他們夫妻纔好。
閔三少奶奶執意要拉芳菲出去。芳菲見她不死心,只好聽之任之。
二人才出房門,卻哪裡能見到什麼娘娘?只有淨月單手扯着一直紅嘴小鳥兒的翅膀,害的那鳥兒狂拍試圖掙脫。
“這就是宮裡賞四妹妹那隻八哥?”閔三少奶奶快步上前,眼睛圓瞪着盯瞧。
芳菲單手一夾,小八哥的兩支翅膀就被輕輕巧巧揪了起來。
“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這回倒成了三四歲小童的稚嫩聲音,配上那對兒水汪汪的綠豆眼,倒也十分可憐可愛。
閔三少奶奶立即心疼到:“妹妹還是放了它吧,這麼小的東西,抓傷了翅膀可怎麼好?況且,這又是宮裡賞賜下來的東西,連太后都甚是重視,不然也不會爲此專門送個小太監來飼養。”
閔三少奶奶自以爲剛剛已拉攏住了芳菲,二人關係不同往日,所以甚是自然的奪手就要從芳菲那兒搶下小八哥。
可芳菲的動作比她快一倍,早快一步遞給了淨月。芳菲笑道:“嫂子別管這扁毛畜生,它們淘氣的很,日日從籠子裡飛出來,看見那翠色的竹簾漂亮,就連啄了好幾日。”
閔三少奶奶尷尬的將手縮了回來:“四妹妹還在乎一個小小的簾子?”
“誰在乎那種東西!只是恨兩個小東西吵得人不能午睡。倘或是晚上剛好在屋裡看些東西,冷不防它倆就衝進來,嚇得小丫鬟們四處逃竄,還只當屋子裡進了什麼蝙蝠怪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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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三少奶奶連連點頭:“怨不得,瞧着妹妹那捉鳥的手法便是不同尋常。”
芳菲笑道:“這算什麼,等過兩日和太太出去玩,嫂子喜歡什麼鳥,我替你尋來還不容易?這幾年,別說麻雀燕子,就是老鷹我也逮過幾只。”
芳菲有意無意的瞥向那被淨月拎着翅膀的小八哥,淡淡道:“活的死的都有,不過後者居多,倒黴些罷了。”
近來頗受馴服之色的淨月正專心致志聽四姑娘說話呢,忽然覺得手裡一陣顫抖,還沒等明白過來,就覺得手裡一鬆,原來小八哥一飛沖天,竟是逃了。
“哎呦,這可怎麼好!”閔三少奶奶大呼小叫,“快叫小廝抓回來吧。”
芳菲連忙捂住她的嘴:“嫂子別喊,太太正午睡呢!你放心,兩隻鳥兒從不離開彼此,這會兒,那紅嘴巴的小八哥必是飛回前院找食餌去了。”
閔三少奶奶拍拍胸脯,這才放心,又在長廊上說了兩句話,這才轉往後院。
她一走,芳菲立即叫淨月去前院。不多時,淨月果然賭氣回了來:“姑娘說的不錯,那倆小東西正美滋滋叫小太監服侍着梳毛呢。尤其是那紅嘴兒的,說了好一通姑娘的壞話,氣的奴婢都想衝進去打一仗。”
芳菲叫人將閔三少奶奶剛剛用過的茶盅端了出去,自己從白瓷盅小心翼翼捏了一枚。原來,那並不是什麼幹玫瑰花的花骨朵,卻是造型精美的薰香。
因爲加了玫瑰鮮紅的胭汁子,所以格外香甜。
她丟了一顆在香爐之中,淨月趕緊走上前,舉着甜瓜大的香露站在剛剛閔三少奶奶剛剛坐過的地方,兩手託着香露在半空中打轉兒。
不大會兒,這裡就一片玫瑰香。
寶蓮恰好走了進來,對淨月的舉動只當沒看見,只徑自來到芳菲面前:“四姑娘,三少奶奶怕是來者不善吧?”
芳菲笑道:“你這話了是錯了,是三哥夫妻倆來者不善才對。”她將剛剛從花瓶裡掐下來有些蔫的花枝交給寶蓮:“叫徐管事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寶蓮忙道:“姑娘交代的事情,徐燁不敢馬虎。黃姨娘確實有位表哥,如今就住在銅街十三口。”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