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懨懨地靠在裡間羅漢牀上,蓮心站在背後替她掐着頭。葛氏一手扶額,有氣無力地說道:“老爺斥責得是,都是妾身管教無方,讓老爺焦心了……老爺常年忙於公務,家裡人口又多,事又雜,偏妾身這身骨也不爭氣,三不五時就鬧點毛病出來,雖勉強支撐着,終究也難盡善盡美。只是妾身想說句公道話……文老先生是曠世大儒,想來要求比較嚴苛;老爺恐也是期望太高……可妾身和各府裡的女眷們私下談起來,念北的字和書在各家弟裡就已經算是拔尖的了,畢竟他才七歲……”一邊說,一邊不住地咳嗽起來。
曾雪槐聽見夫人說話之間不住地喘息,有氣無力的樣,臉色不覺緩了許多,頓了頓便道:
“我的確是心切了。既如此,讓文老先生教他,也實在是屈尊。不過是纔開蒙的小孩,隨便找個儒生做他的老師也都綽綽有餘;品南明年就要下場應試,倒是真需要位好先生點撥點撥——以後就請文老先生做品南的老師罷!”
葛氏手裡的一串楠木念珠不知爲何沒捏牢,啪地掉在了地上,她隨即嘴裡便“嘶”地吸了一口涼氣,皺了眉嗔着蓮心:“手勁兒輕着些,頭髮都被你扯掉了。”
蓮心嘴裡慌忙應了一聲,低頭替她將念珠撿了起來。
葛氏起身走到外間,親自將一盞以杭菊和決明泡成的明目茶奉與曾雪槐,這纔在他一側坐了,和緩地說道:“其實,也不過就是童試而已,老爺無需太過緊張;提前着人知會江蘇學政孫稟孝一聲,品南中個生員出來,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反倒是念北那孩,剛和文老先生熟了,又換老師,恐怕適應起來又得需要好大一陣……”
話音未落,便見桔香來回:“太太,帳房陳師爺求見。 ~”
葛氏道:“我正和老爺說話,讓他晚點再進來吧。”
桔香顯得頗有些爲難,囁嚅道:“師爺說,因爲大少爺昨兒又支了一百兩銀,因他催得急,只得先支了,卻不知這筆銀該從哪一項上落帳?所以特來請太太的示下,還有旁的好幾筆銀……”
葛氏斥了一聲“糊塗東西,不知道老爺纔回府,茶都還沒喝上一口嗎?偏趕上這時候進來叨叨這些事!”說着,便從睫毛下暗暗瞄了曾雪槐一眼,急急道:“老爺別急,南哥兒一向愛淘弄那些古玉玩器什麼的,少不得多花了些錢……”
曾雪槐卻已臉色鐵青,並不理會葛氏,只喝道:“叫帳房進來!”
陳師爺手裡攜着帳本,誠惶誠恐地躬着身走了進來,曾雪槐二話不說,劈手奪下帳本一頁一頁細看,越看臉越黑,終至勃然大怒。
“五個月支了一千銀?!你點過頭的?”曾雪槐瞪着葛氏:“這麼多錢他都拿去做什麼用了?!”
葛氏連忙站了起來,幾不可聞地說道:“也不過就是置了戲箱,買了幾把古扇……如此而已……”
“而已?!”曾雪槐火冒三丈,將帳本用力摜到地上,大聲道:“你知不知道前年去年中原大旱,餓死了多少人?眼下湖北戰事吃緊,糧餉不足,這寒冬臘月的多少將士們還穿着單衣啃着涼鍋巴?他上千的銀就買幾把扇?!這麼丁點年紀就要學成那提籠架鳥的紈褲風氣不成?快把那個孽障捆了來!”他氣得兩眼通紅,指着葛氏吼道:“你就這麼依着他的性胡鬧麼?這麼下去還怎麼得了?!”
葛氏扶着桌侷促地站着,終於眼圈一紅,掩面哽咽道:“妾身何嘗不知道約束管教孩?老爺瞧念北身上穿的還是前年的舊衣裳!只是南哥兒那孩,妾身一想到他從小沒有親孃在身邊,就夠可憐的了,實在是不忍心讓他再受委屈,在吃穿用度上難免手鬆了些;偏生他又是那樣陰沉不羈的性,何嘗聽人一句勸!妾身再怎麼說終究不是生母,只恐管得深了倒又不好……妾身也是左右爲難……”說着,已是嗚嗚咽咽,淚落如雨。
曾雪槐聽到“沒有親孃在身邊”這幾個字,臉上便陡然僵了一下;再看看葛氏病病弱弱掩面而泣的樣,心裡由不得便軟了下來,抽出一條帕親自替葛氏拭去臉上的淚痕,嘆了口氣道:
“我知道夫人的難處,也知道夫人心軟,這麼些年來兢兢業業打理着這麼大一個家,也着實辛苦你了。只是豈不聞“慈母多敗兒”?我們曾家雖然顯赫一方,這裡面的苦楚你不是不知道,人前榮華顯貴,只有自己才知道其實活得有多憋屈!老太爺抑鬱而終又是爲了什麼?憑我曾家現在的地位,我向朝廷爲品南念北兄弟倆謀個一官半職的並非難事,可咱們偏要爭這口氣,偏要他們寒窗苦讀走正途出身,一路揭了桂榜,中出進士,欽點翰林,再外放歷練,因官績卓而成朝廷棟樑!用幾十年時間爲曾家揚眉吐氣,而不是靠着祖蔭,平白地惹人詬病,讓世人小瞧了去……秀芳,你懂我的心思不懂?”
葛氏原本哭得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此時看着做到封疆大吏的丈夫那棱角分明的臉龐被風吹日曬得黧黑粗糙,眼角又多了幾條深深的皺紋,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姿已因繁縟的公務壓得佝僂了背,就連鬢邊也不知何時星星點點生出幾根華髮。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已是一個歷盡滄桑的中年人,堅毅的眼神中不知隱忍了多少痛楚和無奈……葛氏的心臟忽然抽痛起來,滿心裡是對丈夫無盡的憐惜,由不得就停止了哭泣,握住曾雪槐的手急急道:
“懂!老爺的心思妾身都懂的!老爺放心,妾身一定對這兩個孩嚴加管教!”
曾雪槐點了點頭,長呼一口氣,又緩緩道:“阿離那孩,夫人也別太慢待了她。雖然她娘……”他不小心提到四姨娘,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立刻咬着牙將臉扭到一旁,眼中的恨與痛也只是一閃之間,隨即便神色如常,和顏悅色地說:“不過,我看這孩倒也還好。你瞧,我今天也讓她陪着貞娘一起去罰跪了,夫人就……”
葛氏原本迸出脈脈溫情的眼睛裡陡然又生出一絲冷意。
在知秋閣裡當着衆人,他說的是先罰阿離,貞娘是陪罰的;現在沒人了,貞娘便成了罪魁禍首,阿離就成了陪綁的了!雖然事實仍然是兩個人一起被罰,可誰的名字排在前面這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葛氏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看來曾雪槐同她一樣清楚今天的事,他不過是爲了給她圓上面罷。或者是以此來換取那小丫頭能在主母手裡過上安生的日?還當真是用心良苦呀!只是這種遮掩到底是出於對她的關懷還是要戳中她的羞處呢?罰了那小丫頭片的跪,其實他一定心疼得要死吧?
眼前的人還是那個人,依舊是面龐黧黑粗糙,鬢邊華髮點點,可葛氏的眼神卻冷了下去,聲音變得平板端莊,不帶一絲喜怒。
“老爺就不用操心了,我待她定會視爲已出。”她淡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