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次日,辰時初刻,侯府裡已經燈火通明,人影憧憧,卻都是安安靜靜的,少有人言語,若胭和其他女眷們一起,激動而謹慎的等在大堂,明燭晃眼,大家各自正襟危坐、不相私語,卻無不是對着大門翹首以望,主子們猶是如此,下人們更加屏聲斂氣、規規矩矩的一動不敢動的守在門外,連大堂也未進。

不知過了多久,就見黑暗中遠遠的有燈光遊移,腳步聲隨之越來越近,人影輪廓越來越清晰,在兩排路燈和相隨挑着的氣死風燈的照映下,幾人大步而來。

若胭長長的籲一口氣,目光就黏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這是侯府的男丁們去家廟祭拜回來,這是歷朝的禮制,類似於出征這樣的大事,是必須特祭禱告的,若胭知道自己新婚三月後也需要祭祖,這時候卻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個程序,只覺得格外神聖,心裡尤其的緊張和好奇,自目送他們離去,一直等到歸來,才覺得安心。

特祭之後,家裡倒沒有其他的送別儀式了,因爲侯爺必須進宮面聖,與皇上再做臨行前最後的會談,然後還要出城閱兵,時間就所剩不多,大家都沒有羅嗦,肅容以對,侯爺又簡單的交代了幾句家事,無非是讓子女們恪守家規、勤學上進、侍奉尊長之類,大家也都恭謹的應下,無有不尊,又單看了看若胭,再看着雲懿霆笑,“老三,照顧好若胭。”

雲懿霆一臉的正經,點頭應答,“自然,這是我的責任。”

很是溫情綣綣的話,若胭此刻卻沒有往常的羞澀和甜蜜,四周全是嫉妒的目光,她也沒有心思去尷尬和化解,心裡想的都是侯爺,從跟着雲歸雁第一次見到侯爺,她就覺得溫暖,侯爺,不僅是個浴血奮戰、保家衛國的英雄,更是位舔犢情深、慈祥寬厚的父親,即使自己纔剛稱呼他爲父親不過數日,然,在她心裡,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成爲她心裡最高大亦最親近的父親,成親前,她不敢想有一天自己可以真的和歸雁一樣在她身邊,成親後,天天的見面,和新婚的甜蜜也一時淡化這種擁有父親的快樂,直到此刻,分離就在眼前,若胭才真切的意識到不捨,從親事定下來,杜氏就總說“有侯爺在……”,佟大娘也說“有侯爺在……”,侯爺說“老三,你以後可要好好疼你媳婦”,侯爺說“若胭,我把這個交給你”……都是侯爺,侯爺原來不僅是侯府的定海神針,也是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一座堅實可靠的大山,而現在,侯爺要走了,守衛疆土、驅逐外敵是他畢生的使命,他願意爲此拋家舍業,若胭卻想哭,他已經老了。

若胭緊緊的咬住嘴脣,阻止自己流出眼淚,征戰,雖然意味着危險,卻是無上的榮耀,出征在即,不可動哀,對軍人來說,他們需要的是鼓舞,而不是傷悲,傷悲會牽動思鄉離情,會打擊士氣,是不祥之兆。

腰間一緊,即被有力的摟住,溫暖與力量從腰上迅速瀰漫全身,若胭驀地覺得自己安全着陸,一顆因送別搖晃的心穩穩的落下,揚臉看雲懿霆,他並沒有眸光妖嬈的與自己對視,除了摟住自己,他依然在和侯爺自然的說着話,這樣的雲懿霆少見的沉靜內斂,卻更讓她覺得踏實。

“父親。”若胭突然上前,捧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盒子,舉在侯爺面前,“願父親旗開得勝,早日凱旋。”

大家都詫異,侯爺也詫異的盯着盒子,微笑問,“若胭,這是什麼?”

若胭笑答,“這是若胭送給父親的一點心意,願它能陪伴父親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好!”侯爺哈哈大笑,接過盒子就要打開,若胭卻阻道,“請父親離京後再看。”

大家越發的好奇,和祥郡主似有些擔心,緊盯着侯爺手中那隻小巧精緻的盒子,因看侯爺很是坦然信任的神色,也就沒有作聲,雲懿霆眼睛微眯,脣角翹起,侯爺卻略一遲疑就欣然點頭,“就依若胭。”

最後,侯爺入室,片刻之後出來,已經身披鎧甲,全副武裝,穿上戰甲的侯爺威風凜凜、氣勢逼人,似乎只一個轉身,那個平素親切愛哈哈大笑的老人,就變身成了殺伐決斷、踏血而進的軍人。

正門大開,衆人送出,一路無語,唯有侯爺身上的甲冑霍霍作響、步步如雷,若胭和雲懿霆執手隨行,走在人羣之中,突然注意到和祥郡主,她是侯爺最親近的人,應該比任何一人都更緊張,卻是始終溫婉平和的站在侯爺身邊,目光中有牽掛和不捨,更多卻是崇拜和守候,若胭突然想起佟大娘在杜氏面前這樣形容“郡主身份尊貴,不過據老婦看,頗似順從侯爺”,也突然明白了,爲什麼大家都不稱呼“郡主”而是“二夫人”,這或是她自己的意思吧,比起做郡主,她更願意做侯爺夫人。

那麼,已經過世的周氏呢?雲懿霆和雲歸雁的生母呢?

在若胭雜亂無緒的茫想中,侯爺已經辭過衆人,飛身上馬,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噠噠的馬蹄聲卻響透整個京州,久久不絕。

大家都已轉身,和祥郡主仍不肯回頭,若胭一怔,抽出手走過去,“母親,秋去冬來,晨露透骨,還是回去吧。”

大約是若胭的話觸動了她,和祥郡主眉尖微微一蹙,微不可聞的嘆口氣,低喃道,“秋去冬來,晨露透骨,是啊,這樣的季節,侯爺卻北上了。”說罷,突然回身看若胭,眼中情緒複雜,似乎在做激烈的鬥爭,靜默片刻,恢復寧靜,聞言道,“走吧,回吧。”

“母親,我陪您走。”若胭上前挽扶。

和祥郡主微微一笑,朝雲懿霆揚了楊眉,“不用,我自己走走,老三在等你。”頓了一頓,到底將心頭的擔心問了出來,“你給了侯爺什麼東西?”

若胭莞爾一笑,“是侯爺曾送給若胭的扳指。”

和祥郡主一震,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直直的盯着她,片刻,點點頭,“好孩子。”

剛送走侯爺,大家心頭都帶着離愁和牽掛,若胭歪在雲懿霆懷裡,閉着眼睛昏昏然,雲懿霆也沒有和平時一樣逗笑嬉鬧,只溫柔的用手指梳理她的頭髮,一下,一下,彷彿梳理自己的心情,若胭就忍不住說,“三爺,我總擔心……太子同行……”

雲懿霆輕輕的“唔”了一聲,“太子忌憚父親,又不得不借助父親,如此而已。”

若胭翻身坐起來,蹙着眉頭道,“莫說太子了,就是其他任何皇子同行,對統帥都是一柄懸在頭頂的劍,考驗的不僅是大軍的戰鬥力、更是政治……”

“你說。”雲懿霆含笑。

“勝,對父親來說錦上添花,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功勞一定是太子的;敗,又算誰的?我自然是深信父親此去必勝,只是總覺得不安,太子要的,真的只是這場勝仗嗎?敢把齊王留在京州,自己卻遠走邊塞,僅僅爲了一個‘監軍得力,大勝歸來’的美譽?三爺,這不合常理!”若胭無不擔憂。

雲懿霆眸子閃動着異彩,道,“你竟然能想到這些,狡兔三窟,太子怎麼會大意至此,將京師拱手讓與趙二?天下人自然是都知道太子去爲國征戰了,除了目前爲止太子手上掌握的暗中權勢比趙二大,另外也留有一手扼住了趙二的咽喉,令他不敢妄動,朝中堪堪能處於一種平衡的邊緣,父親不在,趙二也不敢肆意。”

“這是何意,世人皆知,父親中立……”若胭糊塗。

雲懿霆點頭,“不錯,就是中立,正是因爲中立,所以才制衡他們雙方,也應此被雙方盡力拉攏。”

“那你呢,”若胭越來越沉重,“在他們倆的眼中,你是否就代表了父親秘而不宣的意思?”她突然很久以前意外偷聽到劉大人和梅家恩的對話,興許,是有些道理的。

“是,也不全是。”雲懿霆笑,“父親的中立是天下皆知的,他們倆誰也不會傻到逼父親表態立場,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我,父親對我的縱容也是無人不知的,因此,我可以很自由的用行動來透露父親的信息,不過,對處於權謀中心的兩人來說,誰也不會單純的把我當成父親的傳話筒。”

是啊,誰都不傻,怎會輕信?若胭喃喃,“所以太子跟在父親身邊,是爲制約,或是拉攏,而把你留在齊王身邊,作爲要挾,齊王如趁機起事,父親就必定要控制,大軍也都在太子手中了,齊王不敢動,因爲他也要考慮父親是否真的會有所動搖,是被太子所制,還是投向太子,對他而言,都不妙。”

“所以,這段時間,朝廷反而會很平靜,趙坤不但會蟄伏隱忍,而且會很自覺的保護你我和侯府,因爲,只要我們有任何不妥,都會影響到父親的取向。”雲懿霆笑起來。

“恐怕還不止這些吧,雙方必定還有更多的較量,”若胭問,“聽說大姐夫擢升了禁衛軍指揮使,這是太子的進言?大姐夫是安國公長孫,又是齊王妃的大舅子,太子怎麼敢!”

雲懿霆挑着眉解釋,“不錯,身份確實如此,不過,你還有不知道的,大姐夫之父乃是安國公的庶長子,一生被壓制,鬱鬱而終,其母亦含恨追隨,大姐夫雖出生羅家,卻素與羅家不親厚,自安國公過世,多年來,少有回去,太子不必顧慮。”

“原來如此。”若胭猜想着那個尚未謀面的大姐夫,雖未見面,卻數次耳聞,無不是聽人戲說他與雲歸宇的恩愛,唯獨這一次,從雲懿霆口中得知他的身世,那麼,他是幫着太子的?若胭疑惑的看雲懿霆,卻見他笑得狹促,一愣之後,豁然開朗。

“那麼,父親,安全嗎?”若胭仍是不踏實,就算齊王沉得住氣,太子要是沉不住氣,趁勢控制侯爺掌控兵權,再率大軍圍京,如何?

雲懿霆安慰她,“放心,父親一生征戰,入軍營則如魚入水,再者,我們都已安排妥當。”

“你……”若胭再度如墜雲霧。

雲懿霆拉起她,爲她整理衣裳,“好了,我告訴你這些事,只是希望你清楚內情後能安心,卻不是讓你胡思亂想的,你不是喜歡吃驪珠嗎?”

若胭一怔,立即道,“我先梳頭,你出去。”將他攆出去,又喚了連翹來幫自己隨意挽個髻,連翹卻找出好幾只發釵,笑道,“三奶奶正該好好打扮打扮纔是。”若胭就失笑,她本不喜歡滿頭釵環,不知怎的腦海中突然閃過洞房夜雲懿霆小心溫柔的爲她摘下滿頭釵簪的情景,心就柔柔漾開,女爲悅己者容,不是嗎?便挑了兩隻別緻的釵,“那就帶着吧。”連翹這兩天特別的殷勤,要不是雲懿霆不喜歡有丫頭打擾兩人的相處,她總在若胭身邊轉來轉去,若胭雖然覺得眼暈,也知道她是想好好表現,並不拒絕。

收拾妥當出來,見雲懿霆坐着等她,面前放着一盤驪珠,“來。”看着她頭上搖曳生輝的流朱歩搖,嘴角上揚,說着就伸手剝驪珠。

若胭笑眯眯的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雲懿霆就剝好一顆放在她嘴裡,“好吃嗎?”

“好吃。”若胭笑。

雲懿霆歪着頭等她接着說,卻不見下文,故意不悅,“怎麼不學我後面的話了?”

若胭愣怔,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希望自己主動去親他呢,哼了一聲,“我不記得了。”眼見他拉下了臉,又嘻嘻一笑,補了一句,“你剝給我吃,更好。”

雲懿霆便看着她溫柔一笑,“我自然剝給你吃,可不像你那麼小氣,不肯剝給我吃。”說着,又餵了一顆。

若胭有些訕訕,也爲他剝一顆,“好吧,禮尚往來,我也不能刻薄了你。”輕輕的放他嘴邊。

兩人嘻嘻輕鬧的吃着驪珠,丫頭們自然都躲得遠遠的,剛開始若胭還防他如防洪,生怕被人看見,慢慢的被他帶的,眼見着這兩天臉皮也厚起來,就忍不住感慨,果然近墨者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