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若胭默默看她遠去,心中有個猜疑若隱若現,依自己對雲歸雪的認識,雖是性子傲嬌、口不擇言,卻不像梅映雪陰損,說出的話難聽歸難聽,尖利歸尖利,多少是有些由頭的,絕非空穴來風。

她既然幾次三番這麼針對許明玉,言辭之中直刺“貞德”,莫非,她真的抓住了什麼把柄?

“老三媳婦,雪兒年幼不知事,你別多心。”

和祥郡主緩了緩臉色,平和聲色的道。

若胭收回飄遠的思緒,微微笑,“母親放心,兒媳怎會與七妹妹計較,只是聽七妹妹之言,彷彿是我表姐讓七妹妹受了委屈,表姐與七妹妹見面不過數次而已,兒媳實在想不起兩人之間能有過節,還請母親明示,若表姐的確有不妥之處,兒媳願代表姐致歉,畢竟……”略略一頓,目光凝沉,緩言慢語,“恬不知恥勾搭太子這種話,哪個女子都承受不起。”

和祥郡主雙瞳一縮,靜看她片刻,依舊和顏靜氣,“這是雪兒胡言亂語,若是讓許小姐聽去,必定不悅,侯爺已經親定了許公子與歸雁的親事,兩家便是親戚了,但求和睦相處,不該節外生枝,老三媳婦溫賢明理,想必明白這個道理。”

若胭沒不作聲,心知和祥郡主這話有道理,雲歸雪再無理取鬧,和祥郡主已經制止,自己如果深究不放,影響到許明道與雲歸雁的婚事,豈不害了兩人,再者說,不管事情真相如何,許明玉總是自己表姐,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也容不得別人胡亂嚼舌根,想了想,點頭,“母親所言極是,挑撥離間的話我自是不會說,但七妹妹這些不知所謂的怨氣恐怕還需要母親好好勸解,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今兒是我聽見尚好,若是另有人聽了,難保不起疑,要是讓雲、許兩家生了嫌隙,總不是好事。”

“你想的很是周到。”

和祥郡主笑容不改的看着若胭,靜聽她說完,沉默片刻,方緩緩笑道,聲音溫和,卻目光沉沉不見底。

因着此事橫梗,兩人更無話說,寥寥數語後,若胭辭去,心中終是牽掛不安,從存壽堂出來後便輾轉思索,總不得要領。

到黃昏時,雲懿霆歸來,見若胭獨坐窗前,托腮沉思,眉心微攢,進門來笑問,“想什麼,這樣出神?”說着話兒,徑自更衣。

若胭見了他,頓覺心中安寧,又歡喜起來,過去幫他整理腰帶,雙臂環上他的腰,輕輕抱住,沉緩有力的心跳就隔着衣裳在臉頰跳動,忍不住貼過去細聽,居然感覺這樣一個細小的動作會帶來愉悅和安心。

雲懿霆在她額前親暱的一吻,撫上她的頭髮。

“三爺,上次太子設宴,你說,你見到了我表姐?”若胭忽地想起他曾說過的話。

雲歸雪已經話中提到太子,惡語毒言皆是與太子有關,那麼,癥結很有可能就是前幾天的請宴。

“嗯。”

若胭追問,“表姐應是作爲表哥的家眷而往,不知席上可發生了什麼不妥的事?”

“不妥的事?”雲懿霆揚了楊眉,將換下的衣裳搭在長榻的靠背上,笑着反問,“你認爲什麼樣的事,可算是不妥的事?”

若胭一時語塞,遲疑着要不要問得過於直白,又想起雲歸雪那些刺耳的話,還是認真的道,“太子設宴,賓客衆多,表姐未出閣,貌美淑雅,舉止言行難免引人注目,稍有不慎,恐生是非。”

雲懿霆靜凝她片刻,拉她同坐下,沉聲道,“若胭,許小姐的心思慎密遠在你之上,又得大娘用心指點,一舉一動自當恰到好處且出乎本心,是否引人注目或生是非,那應該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不必你操心。”

若胭甚少見他說話這般嚴肅,一怔之後,隱約意識到話中有話,卻始終看不透徹,只如隔了濃霧,看見許明玉嫣然而笑,意味悠長。

“當日與宴者衆,卻也多是男女有別,我也只遠遠的看了兩眼,見她與太子妃相處甚悅,餘者亦不多知。”

雲懿霆看她皺着一張臉,笑了笑,又故意嘆一聲,哄道,“回頭見了大娘,你再細問便知,這時問我,我卻爲難了。”

若胭失笑。

次日中秋,闔家團圓。

雲家對此佳節十分重視,歡慶程度遠在端午之上,尤其今年,侯爺得勝受封,宸妃娘娘孕像漸穩,皆是喜事,一家子早在數日前就張羅起來,要好好慶賀一番,宮裡已經三四次賞下東西來,除了每年皇上給重臣的例行賞賜,又和宸妃娘娘單獨點了不少名貴珍寶和進貢佳餚,連太后都讓貼身的宮女送了一盒壽安宮專奉的頤和餅過來,這可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賜,爲此,大夫人和二夫人又特意回宮拜謝。

與除夕差不多,午膳是三房人各吃各的,到了晚上,大家合到一處,共享家宴,其時圓月冉冉升空,如銀盤玉輪般被雲彩託着,光華皎皎,灑滿人間,大房的繁花似錦、二房的綠蔭扶疏、三房的曲廊亭臺,盡數沐浴月色之中,各顯風姿。

開席之前,照例是一堂滿座,閒說趣事,若胭和雲懿霆到的時候,大傢俱已到齊,連數日前才捱了罰的雲懿華也赫然在座,只是較之往日,略顯沉悶。

王氏卻空缺。

雲歸雁也似與平素的歡悅不同,坐在一角,有些失落,見若胭進來,就連使眼色,示意她坐過來。

若胭看在眼裡,請過安後,便徑直挨她坐下。

“怎麼,六小姐有心事?”若胭低聲打趣。

雲歸雁悶悶的瞅她一眼,同樣壓低聲音,卻哼了聲,道,“許公子不肯過來。”

怎麼,竟是因爲這事麼?

若胭愕然,兩天前,雲歸雁聽了侯爺的話,興沖沖的跑去古井衚衕邀請許明道,請他兄妹二人過來共賞中秋,許明道卻委婉的拒絕了,昨天許明道又親自來府送餅,雲歸雁以爲他回心轉意,今日當至,沒想到等了這麼一整天,連個人影也沒見着,一顆芳心不禁黯然。

“歸雁,你還沒嫁人呢,就一門心思的念着他,這可不妥。”若胭笑道,“你們倆的親事,雖說雙方已經定下,但是蜀中回信未至,許家媒聘皆無,他怎好就此過府?尋常來往也就罷了,中秋乃是家人團聚之意,他要以怎樣身份過來?再說了,此刻他要真來,你倒好安坐與此?”

雲歸雁一想,正是這個道理,又轉了笑容,笑道,“聽你這麼一說,心情豁然開朗。”

兩人掩嘴低笑,若胭少不得藉此嘲她兩句,雲歸雁嗔笑臉紅。

忽聞雲歸暮的笑聲朗朗傳來,說的是,“早已準備妥當了,不說別的,只那枕巾,也有二十八對,鴛鴦戲水的、花開並蒂的、富貴錦繡的、五子登科的……什麼樣的花樣沒有,還有那繡鞋十八雙、絹襪二十二雙、窗幔、椅披,更不知多少,我一樣樣的看過,看得眼也花了。”

衆人都笑,三太太道,“少不得這個事要你費心。”

若胭心知這是說的雲歸瑤的婚事了,將眼看去,只見雲歸瑤緊挨着雲歸暮,粉面透紅,將下巴低垂在胸口,一字兒不語,任由着大家說笑。

雲歸暮又噼裡啪啦的把嫁妝數了一通,大家都贊妥帖豐厚,三太太緩悠悠、意洋洋的嘆一聲,漫漫笑道,“這回,把瑤兒嫁出去,我就算卸下了一身重擔,可安生歇上幾年,再往後,就要等我們弘兒娶親了。”

又引一陣笑聲,雲歸暮道,“哎喲,六弟纔多大的人兒,總還得幾年哩,要不然,養個童養媳放府裡,讓您先看着過過眼癮?”

雲懿弘才過的九歲生辰,可不是太小?

笑聲越發響了。

三太太假意啐道,“你又胡說了,咱們什麼樣的人家,還養童養媳,還不叫滿城的人笑話去?我不過是想着這一樁喜事後,又要等好些年頭才見婚嫁呢。”

“何必太久,六妹妹與四妹妹年紀相近,不用多久,也該嫁人了,三嬸還躲得清閒去?”

若胭笑道,三太太話裡話外都是她三房,敢情這府裡除了雲歸瑤,就只剩雲懿弘了,若胭不動聲色就把局面打開,這府裡,在雲懿弘之前,還有好幾位爺和小姐呢。

大夫人和和祥郡主都投來讚許的目光,尤其是和祥郡主,被三太太忽略的人員名單中,絕大多數都是她二房的。

何氏倒有些眼色,見若胭開口在先,也忙接過話題,“三弟妹說的是呢,就是四弟和七妹妹,也到了議親的年齡了,這府裡的喜事啊,自然是一件連着一件,往後可有的熱鬧了。”

這話卻是不錯,雖是有意無意的忽略了近在眼前的雲歸雁,但是捧高了和祥郡主的一對親生寶貝,衆人都點頭微笑,何氏興致上來止不住,打趣的看了看雲歸雪,笑吟吟的問和祥郡主,“七妹妹生得這樣出色,又這樣高貴的身份,母親必是要細細挑選才是……”

本是一番討巧之意,不想話未說完,忽見雲歸雪俏臉一沉,粉脣兒一噘,哼道,“大嫂別說我,我不嫁人。”

府裡誰人不知雲歸雪素與何氏要好,這突然冷臉冷言,倒叫大家意外,何氏也下不來臺,訕訕不知所措,更不明白自己哪裡得罪了這位小菩薩,若胭想起昨天她那些話,朦朦朧朧有些意明。

氣氛略顯尷尬。

大夫人微微笑,打破僵局,卻問雲懿諾,“老四,你和雪兒一樣大,想娶個什麼樣的媳婦?”

雲懿諾正垂首斂眸,不知想什麼,猛然聽這一句,擡頭答道,“想娶三嫂。”

衆人面面相覷,隨後轟然而笑。

若胭正與雲歸雁說着話,冷不防聽他說這話,愣了一愣,也忍不住笑起來。

雲懿諾許是意識到自己倉促說錯了話,忙又解釋,“是娶個三嫂那樣的。”

若胭笑着打量對面而坐的雲懿諾,“可見我平時是盡帶着四弟玩耍,荒廢了學習,若是多督促功課,四弟躲還來不及,可不肯娶個這樣的媳婦回來。”

雲懿霆靜靜的望了雲懿諾一眼,眸子深沉如海,伸臂將若胭攬住,緩緩道,“那你就好好用功,回頭讓你三嫂給你找個好的。”

雲懿諾低頭不語,臉色又紅又白。

大家說笑紛紛,連正在不遠處肅容低語的侯爺和大老爺都扭頭來,看一眼,笑了笑。

不過多時,彤荷上來請示是否開席,和祥郡主看門外月色,清輝映階入庭,玉色光澤流溢,當下點頭,與大夫人當先而行,其餘人跟隨在後,依舊是男女分席,雲懿霆拉住若胭,輕聲叮囑她“不許喝酒”,若胭嗔道,“同樣的錯誤,不犯第二次。”

話雖如此,坐到桌旁,就有些身不由已,女眷們飲酒,觥籌交錯,不輸外廳男子,尤其雲歸暮,吞酒如飲水,轉眼幾杯下肚,面不改色,談笑如舊,雲歸雪心事沉悶,與雲歸暮賭了性比酒,剛拼兩杯就被和祥郡主攔下,何氏因有身孕,滴酒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