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大夫人才出宮回府,一連在棲鳳宮陪了宸妃娘娘數日,今既歸來,想必娘娘那邊已經安頓好,自她回來不久,一家子女眷又聚了過去,這是第一次非節日喜慶的全家聚會,內容與目標都很明確,是爲向大夫人打聽宮廷實況。
二房的婆媳幾個各有心事,都不怎麼說話,靜觀、靜聽,滿堂上只聽三太太和雲歸暮的聲音此起彼伏,問個不休。
大夫人倒也沒有過多隱瞞,詳略得當的說了說。
雲二小姐自入宮起,就頗受聖恩,雖說不至於寵冠後宮,也是恩眷不斷、青眼有加,從初時的美人,到婕妤、昭儀,年初又晉位宸妃,穩穩當當,一帆風順,古往今來,後宮硝煙不亞於前朝,血腥陰晦、起起落落都是慣常見的,似雲歸宸這般順風順水的,着實少見,除卻先帝有倚重雲家的原因,雲歸宸本身才貌雙全、嫺淑知禮,也是甚合帝心,故而才得這份獨寵。
雖說帝王家無長情,然雲歸宸與先帝這對老夫少妻也算是難得恩愛,先帝歸天,雲歸宸哀傷欲絕,甚至絕食求死,一心要追隨先帝而去,連腹中孩兒也不想要了,知女莫如母,大夫人正是洞悉女兒心情,當日才匆匆進宮,連日陪在女兒身邊,說是陪伴,其實說監護和勸解更妥當。
也是新君體恤加恩,欽尊爲宸太妃,仍賜居棲鳳宮不變,一應供應比同太后,又親駕棲鳳宮來探望,寬慰她靜居養身,並金口玉言許諾,待孩子生下,男則封親王,女則封公主,絕不薄待。
如此這般,又有大夫人從旁寬慰勸導,雲歸宸無話可說,方將那要死要活的心,漸漸的平和下來。
聽到這裡,若胭暗自唏噓,說不上是憐惜她青春守寡,往後大半輩子都要深宮獨守,還是驚歎她居然擁有一份鳳毛麟角的皇室愛情,更多的只是感慨,各人命,各人路,悲歡離合、生離死別、貧富榮辱,萬般無奈罷了。
忽又想起雲懿霆曾提到一個事,太后買通太醫,在雲歸宸的湯藥中下毒,意圖害其母子性命,不知此事,大夫人是否知曉。
她這裡想着心事,旁邊已說起另一個人來,“明太妃娘娘自請殉葬,留下遺書一封,今晨於靈前自縊了。”
明太妃?若胭立即反應過來,就是周府二房周博簡唯一的女兒周女貞,去年晉升明妃時,周府爲此大宴,自己還隨杜氏一起過去賀喜呢,一晃四季更替,物是人非,杜氏不在,明太妃也尋了短見。
究竟是這個世界,情太深,還是人命輕薄?
若胭一時迷糊起來。
告退時,大夫人又招手示意她留步,笑道,“前兒個你生辰,我卻不在府上,倒是誤了,這是你嫁過來第一個生辰,偏趕上國喪,做不得酒席,這也是沒奈何的事,熱鬧場面雖是免了,禮卻不能免。”說罷,朝紫萍打了個眼色。
若胭忙躬身笑,“晚輩小辰,怎好勞長輩惦記,得大伯母百忙之中掛懷,若胭已是感激不盡了。”
和祥郡主說過辦席,若胭只當敷衍,左耳聽,右耳忘,不曾當真;侯爺也說過辦席,這話當的真,因明白侯爺是真心疼愛自己;大夫人今兒當着全家說辦席,若胭真是受寵若驚,即便因爲杜氏的舊情,大夫人對自己有些憐愛,卻相交甚少,並無太深的感情。
話又說回來,即使沒有國喪,今年這席也辦不了,杜氏這孝還沒除呢。
轉眼間,紫萍捧了個托盤走近,沒有覆蓋綢帕,是以一出場,衆人就都瞧了清楚,一整套琉璃頭面端放正中,華光璀璨、晶瑩奪目,只叫衆人看得倒吸一口氣,各自神色變幻,既驚訝大夫人出手闊綽,又嫉妒若胭一個小輩的散壽罷,竟得這樣寶貝。
這托盤中,有這麼一套頭面已是稀罕,另外還有一隻羊脂白玉鏤雕龍鳳呈祥的貴妃鐲,此鐲玉質潤潔白膩、光澤飽滿,通體流瑩,玉暈生煙,堪稱無價之極品。
鐲子旁邊還有兩隻翠□□滴的墜子,皆是二指大小,晶瑩剔透,綠光流淌,做項鍊墜或是做扇墜都是極好的。
這……這禮物也忒貴重了吧。
此時衆人目光已突破尋常的驚訝與嫉妒,可稱爲驚駭到扭曲了。
和祥郡主素來面容淡定,也爲之變色,凝眸沉吟。
若胭沉靜含笑的看了看托盤,沒有接,笑道,“大伯母疼愛之意,若胭心中銘記,若胭一向裡懶憊、疏禮,承蒙大伯母不責備已心懷感念,這般厚禮,受之有愧。”
和祥郡主送厚禮,是爲了堵自己的嘴。
大夫人無端示好,果然無端麼?
若胭細細一想就猜了個□□不離十,雲懿霆幫助趙坤登基的同時,也幫宸妃娘娘查出湯藥之毒及其幕後黑手,護她躲過一劫,保母子平安,雖說都是一家子,雲懿霆這麼做是他理所應當,但是大夫人感激,要借 自己的生辰來表達謝意,也就說得通了。
果然,只聽大夫人微笑道,“你莫推辭,你是個好孩子,溫賢淑悌,大家都看在眼裡,這東西,你受得起。”說着,伸手遙指,“頭面是太皇太后當年賜我的,我瞧着你戴上必定好看;那白玉龍鳳鐲是你二姐的心意,那是你二姐晉宸妃時,先帝贈送,天下只此一隻,你二姐愛不惜手,數月來戴不離身,我今兒出宮回來,你二姐才從腕上褪下來,叮囑了我送你;那墜兒是你五弟挑選的,這倒不知合不合你的眼了。”
好嘛,不但是大夫人的禮,連宸太妃娘娘都把先帝贈的寶物送出來了,這還不夠,雲懿思一個小破孩居然也送了禮。
這得是天大的顏面才能夠吧。
和祥郡主的臉越發沉了沉。
三太太的臉則已經墨綠墨綠了,她這段時間,前半截沉浸在嫁女的喜悅中,後半截又跌落在女兒剛嫁就守喪的煩悶中,壓根就沒想起若胭來。
如今大夫人當衆捧出這麼大禮,她一面撇嘴,覺得小題大做,一個侄兒媳婦的散壽罷了,有什麼必要給這麼多東西,一面又認爲打了她的臉,這不是明擺着嘲諷她三房寒酸失禮嘛。
何氏更是整個人都懵了,前兩天她還自以爲是的跑去找若胭顯擺和祥郡主讓她管了個布料庫,誰知緊接着若胭就送了數不清的名貴珠玉和布料過來,曉萱明明白白的說了,這只是和祥郡主送給她的一小部分而已,厚薄之分頓顯,那也罷了,沒想到大房又送這麼多,牙關咬了又咬,越發清楚的認識到,自從若胭嫁過來,自己在府上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數年來低眉順眼積攢的人氣漸漸消散,閒人一句“大奶奶賢惠溫順”遠比不得和祥郡主的金銀珠寶、侯爺的掌家玉牌和眼前這一堆光彩流溢的首飾。
才進門一年就已經受寵至此,往後大半輩子居住一起,擡頭不見低頭見,該如何是好?莫不是就這樣坐等她爬到自己頭頂作威作福?
何氏越想越難安,幾乎剋制不住要顫抖,腦海中忽地想起兩天前,自己一番哭訴後,雲懿鈞怒氣衝衝的讓丫頭去找雲懿霆的事,嘴角又不自覺的勾起一個陰涼的笑弧。
若胭心忖,雲歸宸得了救,想要感謝弟弟,又不便直接賞賜,只好都轉到弟妹身上,這也好說,難得雲懿思小小男娃兒還記得我這個堂嫂,這墜子的價值雖遠比不上頭面和鐲子,卻是最純淨可愛的童心了。
這個沉甸甸的大禮,收還是不收?
若胭有些遲疑,若這東西單純是給自己的,那必定不收,可很明顯的是,人家不過借自己的手送給雲懿霆的,這就不好代爲拒絕了。
指尖一顫,正準備擡起,倏的想起一樁久遠的事,當初大鄭姨娘假做賠禮送自己一隻鐲子,自己爲確保沒有麻煩,請教的張氏,有張氏發話,收下就理直氣壯了。
心念至此,若胭轉向和祥郡主,恭恭敬敬的請示,“兒媳慚愧,蒙大伯母、宸太妃娘娘和五弟厚愛,賞賜厚禮,心喜卻不敢擅自領受,還請母親示下。”
話是說得十二分恭敬,若胭心裡卻明白,和祥郡主看了半天也沒動靜沒眼色,又怎麼會說出讓自己拒收的話,自己這麼問她,也是給彼此一個臺階,婆慈媳孝,即是如此。
如她所料,和祥郡主聚起笑容,溫和的道,“既是這樣,你便收下罷,你大伯母和我的意思一樣,沒給你辦席熱鬧,還能少了你的禮麼?”
這話倒是簡明,不拘大夫人原本什麼意思,如今也都簡化成“以禮補席”了。
這樣也好。
若胭欣然領命,恭敬的接過,再次道謝。
回到瑾之,若胭將得來的一盤子寶貝捧到雲懿霆面前,撇嘴皺眉,“喏,這可都是託你的福了,又得了好些東西。”
雲懿霆掃一眼,心知緣故,笑道,“何必託我的福,她們自願送你的。”
“五弟與我親近,送個小墜子也罷了,大伯母又何必那麼貴重的頭面,再說了,宸太妃娘娘怎麼就記起我來?必是她將你助她脫險一事告訴了大伯母。”
雲懿霆親親她,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若胭厭厭的靠着雲懿霆的胳膊,問他明妃之死,雲懿霆少見的沉默了許久,目光中有些隱約的無奈,緩緩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她會走這條路,前幾天我去宮裡見了她,那時她便直言了無生趣,我以外祖身體相勸,她卻道,先帝既去,祖父必不久矣,非旁人能迴天。”
明太妃是雲懿霆的表姐,雖說周家還有個周好華嫁給趙乾,但是一碼歸一碼,趙坤看在雲府的面子上,未必不肯容明太妃安度一生吧。
“明太妃雖是先帝嬪妃,然未生育……”
若胭想了想,道,聽說未臨幸的妃嬪可以放歸本家,未生育的妃嬪可自請出宮,亦可住在宮中,這個時代,已經廢除了殉葬制度,一般來說,新君對先帝留下的後宮女人,還是很寬大仁慈的。
雲懿霆點頭,“雖未生育,趙二不是狠辣之人,二姐可以安度餘年,表姐也同樣可以,是表姐不願,她……”輕喟一息,“她自小機敏,不肯甘居人下,處處與二姐比論,比二姐年長一歲、早一年入宮,起初同是美人,後來每次晉升,都比二姐早一年半載,當年,周府之婿趙乾爲太子,羅府之婿趙二爲齊王,因此在表姐心裡,她是處處領先二姐一步,偏偏二姐懷了龍嗣,她卻沒有……”
從望族名門的小姐開始,一直攀比到宮中的得寵程度,這兩人彼此大概就是後世常說的“父母眼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兩家長輩什麼心思,反正周女貞較上了勁,可是,總不該因爲雲歸宸多了個孩子,她就氣得活不下去吧?
若胭心念微動,許是還有些不爲人知的密事吧。
果然,雲懿霆說道,“太后對二姐下毒之事,表姐早就意外知曉了,然她……”
然她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或者從旁協作助紂爲虐?
其實,身處宮中,撞上這種事,很少有人會路見不平一聲吼吧,後宮之中,人人都是敵人,少一個敵人,有何不好?
雲懿霆沒有明言明太妃究竟如何,只是道,“她的事,趙二本不知情,我亦不會說出去,是她自己心意已決,留書將太后所爲盡數言明,這樣……也好,換取一旨追封,庇護周家吧。”
嬪妃自縊靈前,節烈可表,身份自當擡高一級,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就算高過雲歸宸了?
若胭想苦笑一聲,卻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