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霧已經很薄了,好似一層質地上乘的紗,隨風悠悠,若隱若現,若胭貼在雲懿霆胸口,後背是溫暖是火熱,心口卻忍不住發涼,不需要看那張紙條,不需要追問那些劫道攔殺自己的人是誰,自己已經可以確認,是三房所爲。

三太太近來舉動,早已讓人疑心,不過沒有證據,不能定論,昨天她有意無意的提到杜氏,若胭心裡警鈴大作,已猜出幾分,這纔將計就計,與雲懿霆一商量,合演了這出移花接木的戲,坐等魚兒上鉤。

如她所料,魚兒的確上鉤,且無一逃脫。

進了國公府,雲懿霆卻直接把她送回了瑾之。

“三爺,我自己去——”若胭拉住他衣袖。

“有我在,任何事都不需要你出面。”雲懿霆微微一笑,喚來初夏伺候,自己大步出門。

若胭望着他背影,心裡酸澀沉悶,自己真的不願一輩子躲在他身後,可是除了順從,也的確無可奈何。

“三奶奶,請淨手更衣。”初夏面色凝重的端來水盆,三爺和三奶奶回來了,曉萱和曉蓮卻不見影,她也猜出了幾分,“三奶奶先休息片刻,奴婢去看看燕窩粥可溫好了。”

曉蓉隨雲歸雁南下蜀中,初夏就自告奮勇的挑起了廚房重責,她早就跟着曉蓉學了不少手藝,如今倒也派上了用場。

廚房不缺廚娘,且一個個都有一手好廚藝,需要她們倆動手的時候其實並不多,但兩人樂在其中,若胭也就欣然受之。

燕窩粥端上來,若胭心裡惦着雲懿霆,哪裡喝得下去,初夏卻勸道,“天大的事自有三爺頂着,三奶奶何苦還操這個心?奴婢覺得,凡事交給三爺處理,自是穩妥不過。”

若胭聽了苦笑,雲懿霆做事,自己怎會信不過,只是無所作爲的生活,很是無趣,不過在旁人眼裡,有個萬事包圓的丈夫,人生堪稱完美,她低頭慢慢喝粥,猜想着三房此刻的動靜,許是大亂了吧,證據坐實,三太太想完全置身事外也難,不過她能從一個無生育的妾一步步爬到太太的位置,也絕非無能之輩,垂死尚要掙扎,說不準,已經想好了替身。

若真有替身,會是誰?

若胭念頭閃過,頓覺心砰的跳了一下,想到一個人,卻猶豫不決是否該插手,心亂氣躁的嚥下半碗粥,到底不忍心,吩咐初夏,“快去找六爺——”

三房已經亂哄哄成一團,怒吼聲,哭喊聲,以及拍桌砸東西的聲音,此起彼伏。

三老爺將拳頭砸得砰砰作響,指着三太太叱罵,“黑了心腸的東西,你怎麼做出這種事來。”

三太太掛着兩行淚,一臉的驚慌失措,雙手緊摳住桌子邊緣,連連喊冤,“老爺,真與我無關,我指天爲誓,的確沒有害過老三媳婦,這定是趙氏那賤人乾的,怕出事,嫁禍給我,老爺先消消氣,等那賤人過來,再審她便是。”

“自然要審!”三老爺將杯子使勁往桌上一頓,茶葉茶水灑了一片,“且看她吐出什麼來,不管是誰,做出這種事情,打死了事!”

三太太猛地抖了抖身體,一失手,將手邊杯子推倒,滾落,碎裂。

丫頭們早已避了出去,明明聽到瓷碎的聲音也只當聽不見,誰也不敢進來收拾。

雲懿霆大馬金刀的坐在一旁,面無表情,右手搭在茶几上,指尖下壓着那張從殺手身上找到的紙條。

紙條上字跡條例,不是別的,正是雙方協商殺人取命的定金憑據,白紙黑字,紅印畫押。

不多時,趙氏戰戰兢兢的進門,過門檻時,因深思恍惚險些摔個大跟頭,到底扭了腳,狠狠坐在地上,又慌忙爬起來,匍匐在堂中就軟倒,五體投地,哀哀哭起來。

“老爺……”

她身後跟着三太太的貼身丫頭,正是不久前奉三太太之命去喚趙氏過來的那個,自進門一直垂着頭,這時才擡起來,朝三太太若有若非的點了個頭。

“趙氏,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惡毒婦人,是怎樣買兇殺老三媳婦,又賴到我頭上的,還不老實交代了。”三太太一見她進來,立即喝問。

趙氏咬緊牙關,只是哭不作答。

三太太見她不認,急着催促,“休要以爲不作聲,就奈你不得了,這樣大事,沒個交代可不成。”

三老爺揮揮手,親自問,“趙氏,你與老三媳婦互不往來,有什麼仇恨要下殺手?你把實情說來,老三就在這裡,看你有什麼忍不下去的深仇大恨,若有隱瞞和撒謊,也該想想老六。”

“老爺,妾……妾……”

提到兒子,趙氏淚如雨下,身子越發顫抖起來,猛地擡起頭看住三老爺,剛要說話,卻聽三太太大喝一聲,“不過,你可要想仔細了,老六還小,將來的路長着呢,你可不要一時糊塗,誤了他一生前程!你做了什麼,還是坦白了好。”

趙氏剛剛擡起的頭又垂了下去,直起的身子也隨之軟倒,接着撲在地上,前額貼着地板,哽聲道,“老爺,妾認罪——”

三老爺倏的站起,自覺失控,又緩緩坐下,沉聲喝問,“作死的東西,還不詳細招供。”

“妾……”趙氏以頭叩地,聲音絕望決然,“妾……妾只是感覺三奶奶對六爺看輕,總不如待四爺、五爺那般親厚……因此懷恨在心……”

“你!”三老爺大驚,他怎麼也沒想到是這麼個荒誕的理由,五爺庶出,他作爲親生父親也做不到與二爺平等看待,府中下人也難免捧高踩低,然據他所知,三侄兒媳婦爲人做事還算公正,不說別的,就是三個小叔子的生辰禮物,毫無高下貴賤之分,怎麼到了趙氏眼中,就成了“看輕”?

三太太將他疑慮之色瞧在眼中,心思一轉,試探着道,“老爺,趙氏既這麼說,不如就請老三媳婦來一趟,雙方也好對峙。”

“混帳!”三老爺當即喝斷,老三就坐在眼前看熱鬧呢,眼瞅着趙氏哭訴的這一出,硬是一語不發,端的是冷漠,自己還怎麼去叫他媳婦?再者說,一個三奶奶,與一個老爺的妾,一主一僕,怎麼對峙?

他心裡已經亂成麻,趙氏服侍他半輩子,秉性如何,他心裡有數,絕不是個歹毒心腸,但她偏偏一上來就攬在自己身上,怕是另有內情,當着雲懿霆的面,他老臉丟盡,也拉不下面子求他寬恕,只好婉言表示暫時擱置,容他細查,再給答覆。

雲懿霆冷冷笑了聲,沒回答,手指輕輕的瞧着字據。

他是晚輩,直接拒絕叔父不太合適,可他的確不願退步。

“老爺——”似乎三太太比雲懿霆還要在意判決結果。

“慢着!”三老爺喊。

“老爺,此事的確是妾所爲,妾一時糊塗,做了錯事,不求饒恕,只要老爺和太太善待六爺。”趙氏突然大叫一聲,猛地撲向一旁桌子,用盡全力撞向桌角。

三老爺和三太太嚇得同時大叫,疾步趕去阻攔,已是完了,只聽“砰”的一聲響,連桌子也被震得晃了晃,趙氏則整個人一抖,被反彈回去,“啪”的摔在地方,鮮血從額前一個大洞中涌出,霎時,淹了整張臉,很快,漫了一頭、一地。

“快,快來人!”

終究多年相伴情義,看到眼前趙氏血流滿地的樣子,三老爺驀然想起數十年來的陪伴與服侍,趙氏溫順而膽怯,爲他生下六爺,算得功勞一件,今天命喪於此,緣由不甚分明,心裡才覺得痛起來,抱住她的頭大呼小叫。

雲懿霆皺眉,上前截脈止血。

“姨娘——”一道人影衝進來,堪堪邁進門檻,就看見生母滿頭淌着殷紅鮮血,驚得膝下一軟,險些趔趄撲到,微微一頓,狂叫着撲了過去。

趙氏已然沒了氣息。

“怎麼回事?”

和祥郡主和大夫人匆匆而來,並肩而入,眼前一幕,卻讓兩人同時剎住腳步,滿臉驚白。

……

初夏把消息帶回來時,若胭正焦急的在屋裡徘徊,聽她喘着氣說完,軟軟的跌坐榻上,到底還是去晚了。

原本想着讓六爺攪一攪場子,試圖喚回趙氏求生之心,也讓三老爺看在親生兒子的份上,想想趙氏平時的好處,只要把時間拖住,大房和二房得到消息必定趕去,真相就會水落石出。

可是,趙氏沒有等到兒子的出現,就已經決然自盡。

雲懿霆走進來,面色亦凝重,握住她的手,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已經過去了。”

若胭皺眉,“三爺,這個結果是你我需要的嗎?”還有半句話沒有問出來,就是“你當時就在眼前,爲什麼不阻止?”

“不是。”雲懿霆很利索的回答,頓了頓,又解釋,“趙姨娘是替死的,卻是她自願的,這個事……”

“三爺,我不需要一個替死的。”若胭忍不住激動,“如果非的放走真兇、讓趙姨娘替死,還不如一開始就選擇原諒,我毫髮無傷,卻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雲懿霆靜靜注視她一臉的懊惱悔恨,微微嘆息,若是自己在那瞬間沒有猶豫一下,興許趙姨娘就不會死了,可趙姨娘不死,接下來會如何?

“若胭,趙姨娘的確死的冤枉,但她的死,也並未一無所值。”

若胭垂首想了想,也是一聲苦嘆,“三爺,我理解你的意思,趙姨娘必定是用性命與人做了交換,她既是付出了命,總歸是要得到些什麼。”說着,又是一嘆,聲音越發的低沉了,“趙姨娘會想得到什麼呢,無非是爲了六爺吧。”

“早知如此,卻是我做了壞事。”若胭咬咬牙,後悔不迭,“既然救不了趙姨娘,又何必通知六弟趕去,叫他親眼目睹自己親孃死在眼前,我……真是做了錯事。”

雲懿霆緊了緊胳膊將她抱住,柔聲安慰,“不關你的事,你一番好意,奈何做不了別人生死的主,或許,讓六弟自己見着也好,見着了,纔會記得住,總勝過糊里糊塗、人云亦云。”

當衆死了人,終歸隱藏不過去,消息很快就公佈出來,說是趙姨娘突發急疾,沒了。

因她是個姨娘,即便生育了六爺,也算不得正經有身份的,好在雲家仁厚,也有模有樣的停靈一天,般般俱全的做了個喪事,第二天就擡出府去,又在寺廟裡做了七天的道場,才入土。

身份使然,若胭不能親自過去弔唁,卻派了曉萱和初夏一同前去,兩人回來說,六爺哭得死去活來,抱着棺木磕頭,直把額頭磕得血肉模糊,看着真個叫人心疼,又說二奶奶王氏因這一年來吃齋信佛拜菩薩,趕上這宗事,就自請了陪同往寺廟去超度,三太太一口就應允了,三老爺指着三太太大發了一通脾氣,卻也沒阻攔,王氏因此就跟着靈車上山去了。

若胭思來想去,仍覺得心中難安,到底親自往寺廟去了一趟,當真就見着容顏槁枯、神色哀絕的六爺雲懿弘,小小的年紀匍匐在棺前,消瘦的背脊蜷曲着,真是可憐,她那麼遠遠的瞧一眼,淚水就落下來。

旁邊一身緇衣的王氏正垂眸敲着木魚,不知是麻木,還是哀痛,整個人都顯得空寥無生氣,眼角餘光掃過若胭,手指微微一顫,敲的有些落偏,下一瞬便平靜如常了,再沒看若胭一眼。

若胭進了靈堂,初夏遞過線香,她便恭敬的鞠躬,擺好。

雲懿弘聞聲擡頭,溼漉漉深陷的大眼睛失神的瞪着若胭,良久,嘶啞的喊了聲“三嫂”,然後撲在若胭腳步,哭得喘不上氣。

纔剛滿十歲的孩子呀,就沒了親孃。

若胭感同身受,也心疼得不能自持,雙手將他扶起,爲他擦淚,那淚流不斷,怎麼擦得淨,平素尚見着有些肉的臉頰,眼見着這兩天又憔悴的又尖又小,又勾的若胭哭出聲來。

“唉……三弟妹,你來,做什麼呢。”

王氏不知何時放下木魚,坐在祭桌旁望着若胭,悲愴的嘆口氣,“你是三奶奶……”

若胭搖頭,“二奶奶來的,怎麼三奶奶就來不得?六爺在這呢,我盡點心意。”

一番祭奠過後,若胭又停留了兩個時辰,眼見着天色暗下,才被丫頭們催促着下山,臨去時,卻見濃重暮色下,王氏和雲懿弘皆是欲語又止,目光深深,若胭有心問一問,又想着此時不便,不妨等幾天喪事過後再問。

車輪咕嚕,直到滿城燈火放回到瑾之。

七日後下葬,若胭沒有再去,三老爺親自去了,據聞,站在墳塋前,嗚嗚的掉了好些眼淚。

次日,三太太主動提出要將六爺過繼到自己膝下,當作嫡子養大,求三老爺恩典,三老爺當即就許了。

若胭心想,這就是趙姨娘一條命的代價。

不想六爺一聽這主意,立即大吼大叫的拒絕了,並且指着三太太的鼻子罵了一通,然後狂暴失控的衝了出去。

三太太被罵得傻眼,回過神來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向三老爺哭訴,反被三老爺怒叱,令她閉門思過,自此數日不理會她。

若胭將三房這連番變故看在眼裡,也就淡了非要把刺殺之事問過水落石出、要幕後主使伏法的執念,趙姨娘已經死了,現在再提刺殺,死無對證,如今三太太也受到懲罰,六爺正在哀痛中,這個事,且放一放吧。

再者,另有一件事轉移了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