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沒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狗娃遲早也要出去做事,可是我肚子裡這個怎麼辦?現在家裡的雞蛋油葷細糧都緊着小偉小羊吃,我是碰都碰不到。等他生下來,估計也是小小的,巴掌大身子弱難養活……”
“狗娃也十一了,再過兩年是不是該定親了?可你看看家裡現在這個樣子,哪裡來的銀錢?要是他是個唸書的料,我是一點不擔心,晚點就晚點。可他現在不準備唸了,泥腿子一個,沒點家底人家姑娘會願意跟他過?”
“說是分家,我又不是真的要分出去住!不過就是想把家裡的地分一分,以後大家各幹各的,依舊在一處,依然是一家人。若他們有了什麼事,難道還能因爲分家了就不管了?這麼多年了,我是那種不孝順的嗎?”
“小羊小偉要繼續唸書,可以,哪怕唸到老都沒事。可是,咱總不能這樣一直陪着吧?誰的娃誰心疼,你要是可憐肚子裡這娃,爲狗娃着想,就去找爹孃說說分家的事……”
朱氏一口氣說了好多理由,但話裡話外就一個意思,蘇潤偉蘇潤梔要繼續唸書,可以。但爲了自己,爲了孩子,得分家,必須分。
其實她還有一個必須分家的理由,但卻不能說出來,那就是既然蘇潤厚已經決定不念書了,那麼肯定過幾日便要去鎮上找活幹的。
也就是,三房馬上就要有收入了。
如果不分家,到時候這錢肯定是王氏拿着,拿來供蘇潤偉和蘇潤梔唸書,供這一大家子開銷。
憑什麼!
她十月懷胎辛苦生的娃,馬上就可採摘勝利果實了,段不許別人上手,這是她的!
“大花,我知道,你說的都對,可是,我若是說了,爹孃和大哥怎麼想怎麼看?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啊……”
蘇小山一臉爲難。
說實話,是個男人成了家就想分家,有自己的小家。可是,現在的大環境是,除了特殊原因,人家都不分,都湊合着過着。
他要是提出來,蘇老頭和王氏鐵定理解不了。
可若是他不開口,朱氏肯定不依不撓。她現在懷着身子,脾氣比以前更大了,要是因此而傷着孩子就不好了。
而且,她說的也不無道理。
該怎麼辦呢?
思來想去,蘇小山便決定還是直說得了。無論是王氏還是蘇老頭,都不是不講理的主。
這件事,也只有他倆能拍板。
能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話,他也沒辦法。
翻來覆去思考第二天應該如何說,蘇小山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下地的時候便頂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加之他恍恍惚惚的,還沒主動開口,蘇老頭說話了。
“老三,你這是咋了?”
中途,父子四人坐在樹下休息的時候,蘇老頭看不下去了,主動問失魂落魄的蘇小山。
“哎,我……狗娃今天要跟着他娘去學堂退學……”
半響,蘇老頭才道,“去就去吧……他真要去鎮上做工?”
“嗯,他同窗家是走鏢的,就是那個季綱……在鎮上有些門路,說是會給他找個好去處。”
蘇老頭下意識地就要反駁,覺得除了唸書和種地,其他都是不務正業。但一想到蘇潤厚打小就喜歡偷懶,細皮嫩肉的,也從未下過地幹活。
就他那白白淨淨的模樣,一下地估計就要哭着喊着不幹。
“也好,到底是認識幾個字,腦子也靈活,比我們在地裡刨食強。跟他說去了好好幹,別吊兒郎當的,哎……”
“爹,我……我……”
“行了,有話就說。”
見蘇小山這樣爲難,蘇老頭忽地想到了王氏先前的話。
“那死婆娘就是個自私的,斷斷吃不得虧。哪怕是鹹菜稀飯,也要多喝兩口多夾兩筷子。狗娃若是真的不念書了,她鐵定要鬧分家的……哎,我得準備準備,哎……”
現在看來,也許是真的……真不真的,等他說了便知。
心裡這樣想,蘇老頭看向蘇小山的眼神便有些複雜。
“爹,大哥二哥,我就直說了啊……如果不中聽,你們也不要生氣。我也就說說,中不中還是爹孃來決定……”
蘇小山這樣一講,蘇大山和蘇二山便圍了過來。
見父子三人都看着他,蘇小山把心一橫,硬着頭皮說道:“爹,狗娃馬上就十二了,過兩年也該定親了。大花肚子裡還揣着一個,生下來張嘴就要吃的。可家裡現在這個情況……所以我們想能不能把家分了?”
說完,便忐忑地看着蘇老頭,等着他發火。
出乎蘇小山意料的是,蘇老頭根本就沒發火,而是下意識地想掏出葉子菸抽上幾口。忽地意識到這是在自家地邊的樹下,蘇老頭微微張了張嘴,半響沒說話。
蘇大山和蘇二山也是垂着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爹,我和大花……也不是想真正的分家,就是想把家裡的地分一分,以後還住一處,只是各過各的……”
說完,似乎連自己都不信,也低下了頭。
“是狗娃他娘提出來的吧?”
“不是的,爹,我……我也這麼想。”
“行了,我知道了。分家是大事,也不是你一句話就能分,我得和你娘合計合計再說。對了,回去先別亂說!”
“我曉得了,爹。”蘇小山如釋重負。
蘇小山不知道的是,王氏也曾跟蘇老頭提過分家的事。
尤其是這兩年,三個讀書娃開銷不小,家裡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蘇潤厚也鬧過好幾次不去念書了,朱氏話裡話外也提了好幾次。
但蘇老頭總覺得分家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不願意分。王氏覺得蘇老頭顧慮的也有一定道理,且事情也還未到那個地步,湊合着也能過。
也就沒有再提。
但是,這次蘇潤厚已經確定不去念書了,今天還跟着朱氏去了學堂退學,這意味着什麼?
他雖然上了年紀,但腦子卻不糊塗,清醒得很。
要說三個兒子兒媳先前爲何對家裡過的苦日子沒意見?那是因爲銀錢是被各自的兒子花了的!也就是說,只要蘇潤厚念一天的書,三房之間便有一種奇怪的平衡。
誰也不會喊不公平。
可是,現在這種平衡隨着蘇潤厚輟學而被打破了,三房自然不甘心。要是念不下去那個是蘇潤偉或蘇潤梔,以李氏和阮氏的性子,他和王氏倒是有信心不分家,繼續供娃唸書。
可現在念不下去的,偏偏是蘇潤厚。
以朱氏自私自利的性子,想都不用想,若是不分家,勉強湊合在一起過,往後的日子鐵定不會太平就是了。
樹大分椏,兒大分家。
與其磕磕碰碰、矛盾不斷地住在一起,將那點爲數不多的親情磨滅掉,倒不如分了算了,各過各的。
晚飯的時候,大夥發現成功退學的蘇潤厚就像獲得了新生一般,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
過程也很簡單,朱氏簡單說明了來意,又感謝了岑夫子這幾年的照顧,又讓蘇潤厚給岑夫子磕了幾個頭以示感謝。
蘇潤厚高度配合,朱氏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岑夫子自然不會阻攔,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讓朱氏帶着兒子離開了。
又過了幾天,劉康和季綱也先後由家裡人帶着來到學堂,給岑夫子磕頭,正式退學。至此,學堂裡“叱吒風雲”的劉康團體便徹底散了。
看着蘇潤厚這樣,蘇潤梔倒是有些感慨。
“二哥你看,大哥可真開心啊。”
“是啊,說起來好久沒見他這樣高興了。”
“希望他以後不要後悔吧!”
其實,從古至今都是這樣,做父母的總有自己的理想。特別是那些因爲各種原因實現不了的,引爲平生憾事,總希望由自己的孩子去幫自己實現。
只可惜,誰都沒有義務成爲別人夢想的實現者。
“二哥,我問你,你是真的喜歡唸書嗎?”
見蘇潤厚蹦跳着進了自己的屋子,說是要去收拾行李,過兩天就去鎮上做工,蘇潤梔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當初,他刻意營造了很多自己天生適合唸書的氛圍,卻忘了蘇家的特殊情況。不算李氏和朱氏肚子裡揣着的不知性別的這倆娃,他們家統共就三個男娃。
他去念書了,李氏和朱氏自然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種地。
這麼看來,自己也是無形中影響了她們的決定的。
“我啊……怎麼說呢,剛開始的時候確實覺得很難,也想過不念。特別是第一年的時候,我背《三字經》,明明已經記住了,可第二天就能忘個精光。可是,每次看見我爹孃失望的樣子,不念了這種話我便說不出口了。”
“倒是爲難你了……”
除了這話,蘇潤梔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可以不顧家庭條件義無反顧地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卻不該間接拉着蘇潤厚蘇潤偉一起。
這也是不道德的。
“不爲難。”蘇潤偉笑了笑,有些靦腆。
“你看村裡,像我們這般大小的,誰不是早就下地幹活了?也就是我們三個還能唸書,風吹不着,雨淋不到。得了你的幫助,從去年開始,我也慢慢找到唸書的樂趣和竅門了。”
“小羊你不用擔心我,我想繼續念下去,我喜歡唸書。”
蘇潤偉人憨直,性子穩,所以坐得住。加之蘇潤梔教的那些新穎的唸書法子,他的進步很快,肉眼可見,現在在學堂裡也能排到中等偏上水平了。
就連思維方式和氣質也有了一些改變。
除了明顯比村裡娃更白以外,哪怕是不穿長袍,現在蘇潤偉走出去,觀其談吐,也沒有人會說他是種地的。
聽蘇潤偉這樣講,蘇潤梔的心這纔好受了些。
他無意左右任何人的人生。
又過了兩天,蘇潤厚果然去鎮上做工去了。工作是季綱家幫忙找的,在鎮上的龍頭酒家如意樓做事,從跑堂的開始做起。
看在季家的面子上,陳掌櫃也很給面子,沒有實習期,一去就有工錢拿,頭三個月的月錢是兩百個錢,包吃包住。做的好的話,以後還有漲。
直把朱氏給喜的,天天多了好些笑臉。
不過,一到夜裡,她便催着蘇小山談分家的事。
“你跟我鬧有什麼用?我早就跟爹提了。且這是大事,爹孃總要花些時間才能理清楚!你以爲是分飯菜那般簡單,拿個勺子一舀就完了?”
朱氏一聽,也覺得有道理。
加上王氏最近對她不冷不熱的,沒個好臉,看來肯定是知道了這件事的,便不再日日纏着蘇小山說這事了。
直到一個月後,蘇潤厚拿到工錢這一天晚上。
蘇老頭早就和王氏說了蘇小山倆口子想分家的事,搞得王氏最近看朱氏非常不順眼。
當年,她覺得遲早都要分家,又覺得阮氏和李氏的性子過於綿軟,凡事都聽男人的,沒個主見,便替蘇小山找了個機靈的進門。
哪知朱氏確實機靈,卻有些過頭,都能騎在蘇小山頭上。
想想也是,朱氏在孃家的時候就能從一衆兄弟姐妹中脫穎而出,餓不着自己,累不着自己。進了門,更是將這種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至於阮氏李氏從未贏過她半分。
可阮氏明明是大嫂啊!
現在,王氏看朱氏,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分家雖然來的比她預計的早了些,還以爲怎麼也要到三個孫子第一次下場考試之後,有了差別,再也住不到一塊。
但王氏基本上還是贊同的。
“哎,老頭子,我想了想,既然小山他們想分,就分吧。”
“那你還在等什麼?”蘇老頭不滿地說到。
“老三倒也罷了,你看老三媳婦……”天天瞪着眼,這裡不對,那裡也不是,就差直接問出口了。
“他們還能翻天不成……你慌啥慌,我自有我的打算。”
蘇老頭一聽,便知道這事是定下來了,心裡也不知道是個啥滋味。他們老蘇家,也到了要分家的時候了。
他和王氏都老了吧。
第二天早上,蘇老頭便知道王氏爲何要一直拖着這事了。
“老三媳婦,我要去如意樓,你去不去?”
這事王氏根本不打算瞞着朱氏,再說也根本瞞不了。
“娘,你去如意樓做啥?你要去找狗娃?”說到這裡,朱氏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去,我當然要去,娘你等我一下啊……”
朱氏的肚子現在四個月了,過了危險期,胎坐穩了身子又不笨重,走去鎮上一點問題都沒有。
王氏一說,她就立刻明白過來,這老婆子是要去要錢。
憑什麼啊!
蘇小山播的種,她出的地,倆人辛辛苦苦澆水施肥,好不容易盼到現在結果了,王氏卻要一把薅走,門都沒有,親阿婆也不行。
到時候,王氏要是敢來硬的,她就說肚子疼!
哪知,這一次,她輸定了,因爲王氏的智慧顯然比她高了那麼一點點,弄得她跟吃了蒼蠅似的,偏偏還要擺出一副樂於配合的樣子。
“一會兒讓狗娃把這個月的月錢拿出來,我們買幾斤肉回去,再買點白麪,吃頓好的……然後,就分家。”
路上,王氏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直接這樣對朱氏說。
聽了王氏的話,朱氏險些罵出聲。但她現在懷着身子,荷爾蒙作祟,反應慢半拍,到底是在發飆罵人前聽到了王氏的後半句話。
分家。
爲了這兩個字,她自覺什麼都能忍。
“嗯,應該的……說起來,這還是狗娃第一次賺錢,也算是有出息了,理應拿出來孝敬爹孃和他大伯二叔……”
朱氏現在的心情簡直十分複雜,既開心又難受。
開心的是她足足等了一個多月、王氏一直沒鬆口的關於分家的事終於有了着落,難受的是這兩百個錢她早就計劃好了用處,現在卻不見了,即將統統吃進全家人的肚子裡。
蘇潤厚現在在鎮上做工,吃飯的時候他們三房算是少了一個人,說起來挺吃虧的。但她肚子裡還有一個,她現在的食量也很驚人。
算起來,也不算虧。
就這樣,一個因爲心願即將達成而開心,一個因爲最後算計了一把小輩而得意,婆媳倆倒是都開開心心的,一起朝青山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