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幾個女兒離開,大太太就疑惑的坐在大老爺身側,問道:“老爺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自從紫鵑和彩陶的事之後,大老爺就不曾來過正房,若是有事便讓人來傳話,而大太太幾次去正房,卻次次都撲了個空。
今兒看到大老爺,大太太暗暗吃驚,不由猜想他突然回來,是爲了什麼事。
大老爺低頭喝了口茶,茶盅裡依舊是他喝慣了的鐵觀音,只是時間在變人的口味彷彿也會隨之而改變,他目光微轉看向大太太道:“我與同僚相約,後日便啓程,一來趕在梅雨前路上也不至於耽擱行程,二來,我也想順道沿着江淮走一遭,再回一趟保定,今年清明只是派了人回去,說是祠堂被年前的一場大雪壓塌了一角,雖是修葺了可我終是不放心,老二沒有空我便想回去看看……況且,你我也好些年沒有回去了。”
這樣的心態,彷彿老態龍鍾之人,大太太滿臉驚怔,脫口問道:“老爺,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大老爺就挑着眉問道:“何來此說?不過是久未回去,又恰逢了時機便順道看看。”
大太太依舊將信將疑,可大老爺不說她也知道問不出什麼,只能等稍後喚了常隨來問問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
“老爺雖是走的匆忙,但好在東西也備齊了,只是還有件大氅和夾襖沒有成,本以爲還有幾天倒也不急,現在怕是要等過些日子着人捎過去了。”大老爺沒有說話,她又道:“老爺身邊沒了服侍的人,妾身在家也不安心,不如妾身在府裡挑個伶俐的丫頭陪同老爺去吧,衣食住行有女人伺候着,總歸妥帖些!”
大老爺就皺了皺眉,不悅道:“這件事你做主便可,但不要再提丫頭伺候之事,免得又因此惹了風波!”他這是在說紫鵑的事,紫鵑不願就偷偷留了門放了彩陶進來,才鬧出那樣的事情來,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爲他風流未成,竟逼着府裡的丫頭尋死了。
“彩陶的事是妾身疏忽了!”想到彩陶,大太太便是一口氣堵在了胸口,早知道紫鵑那樣,她不如早些將這些人放出去,何必惹出這樣的亂來,倒讓她裡外不是人,得罪了大老爺!
只是,有的事情縱是生了歉意,可她卻不能讓步,不擡丫鬟那就只能在府中姨娘裡面挑,只是那三個人如今在她看來,一個都不能去:“幾個姨娘病的病,弱的弱,跟去了非但不能好好伺候,只怕還得老爺照顧。依妾身看,還是挑個伶俐的丫頭好。”大老爺就揮手打斷她的話:“哪有這樣那樣的事,如若不行便讓個老媽子跟着,不過是照顧起居罷了!”
大太太神色一凜,讓老媽子跟着這不等於在告訴世人,佟府的嫡妻善妒,相公外任自己不能親自去服侍,也不讓妾室相隨,竟是派個年老的媽媽跟着……這樣的名聲她可擔不起,再說,男人身邊沒有女人,短時間也就罷了,時間長了難保不會養外室甚至去亂七八糟的地方,與其讓他出去,還不如放個女人在身邊的來的安心。
“老爺這話怎麼說,不是近身的,又怎麼能周到仔細!”她原還想堅持挑個丫頭,可一見大老爺神態,彷彿已經有了決定,便目光一轉試探道:“那老爺的意思是……帶哪位姨娘去?”
大老爺略一沉吟,就回道:“讓佩蓉跟着吧,她這些年一直留在府裡,也該出去散散心!”
佩蓉,是夏姨娘的閨名!
“不行!”大太太脫口便拒絕了大老爺:“她身子虛弱,又有心絞痛,如何能跟老爺長途跋涉?再說這些日子她的病也沒好,老爺若真想讓她出去散心養病,便讓她去普濟寺再住些日子罷了,何必去折騰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若時時這樣待在府裡,便是去普濟寺也無濟於事,不如隨我去永州,江南不比京城,氣候也溼潤溫暖一些,適合養病。”大老爺說着頓了頓又道:“你也不用擔心,一路舟船慢行,何來勞頓跋涉!”語氣已透着決意。
大太太心裡冷哼一聲,那日突然要去看望夏姨娘,她就左防右防,果然老爺的心思終又重新落在那個賤人身上了。
“老爺!”大太太站了起來,半分不退讓的看着大老爺:“老爺何以執意帶夏姨娘去?”大老爺沒有說話,但表情卻顯得堅定,一股怒意就衝上了心頭,大太太冷笑道:“老爺難道忘了,夏姨娘在永州惹出的亂子?我看老爺定是忘了,可妾身不能忘,妾身不能將這樣一個人放在老爺身邊,去作亂去毀掉老爺的名聲!”
“胡說什麼!”大老爺的視線,猛地看向大太太,凜厲之勢如利箭一般,他隱着怒意道:“佩蓉的脾性你該比我清楚,那一次她也不過是迷了心,這麼多年她本本分分待在府裡,甚至連院子門都沒有出,何來的作亂!”他揮袍站了起來,背對着大太太,道:“你不用再說了,我心意已決!”
“心意已決?”大太太氣了個倒仰,砰的一聲坐在椅子上,一揮手將桌上的茶盅茶盤摔在了地上,她紅着眼睛哽咽道:“這些年,老爺不在府中,府裡大大小小的事,那一樣不是妾身操心,是!老爺是一家之主,帶哪個姨娘去自是有權決定,可老爺有沒有想過妾身的感受?妾身辛辛苦苦到最後,說的話連個妾都不如。”她說着一頓,語氣又變成語重心長:“老爺不擔心她,可我擔心,老爺不擔心自己的名聲,可我擔心……慎之婚事都已經這般不順,若是再因爲什麼事影響了仕途,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大老爺驀地轉過身來,眯着眼睛看着大太太:“後果?責任?哼哼……”大老爺譏諷的看着大太太,鼻尖冷哼出聲,正在這時房媽媽的臉的露在簾子後面,大老爺視線一轉毫不留情面的怒喝道:“滾出去!”
大太太突然站了起來,寸步不讓:“進來!”大太太過去拉房媽媽,對大老爺道:“她是母親面前得力的丫鬟,是我嫁給你們佟家,母親才賞給我的,這些年她跟着我操心勞力爲府裡,老爺竟爲了一個妾去喝斥她,半分情面不給妾身留!”
房媽媽臉色極難看,她本來是進來勸架的,卻沒想到讓他們吵的越發厲害。
就見大老爺面無表情的看着大太太:“情面也看是非輕重,你若再如此,便休怪我不客氣!”他想到了王姨娘肚子裡的孩子!
“老爺怎麼樣?要爲了一個妾休掉正妻?老爺要真這樣做,妾身絕不阻攔,妾身到要看看,世人的理到底是站在辛苦操持府邸,教養子女的嫡妻這裡,還是受賄作亂敗壞府里名聲的賤妾那邊,老爺大可請了族長來,我們好好論一論這個理。”
大老爺眯着眼睛,眼裡的光冷厲的令人膽顫。
眼見着大太太一怒之下,說的話越來越沒邊了,房媽媽冷汗就流了下來,她一下鬆開大太太的手,撲倒大老爺的腳邊:“老爺休怒,太太說的是氣話,她一時鑽了牛角尖才這樣說的,讓奴婢勸勸她,讓奴婢勸勸她!”
“滾開!”大老爺一怒之下,一腳踢開房媽媽,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大太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眼淚就忍不住落了下來!
房媽媽捂着胸口,咳嗽不斷,大太太爬過去去拉她:“怎麼樣,我讓人給你找大夫來。”
“不用!”房媽媽咳了半天,臉咳的失了血色,大太太立刻起身親自去倒茶,可茶壺早在剛纔已被她摔碎在地上,她只能隔了簾子喝道:“代荷,倒茶進來。”
整個院子的丫頭聽到大老爺和大太太爭執的聲音,早嚇的魂飛魄散的站着動也不敢動,代荷侯在門外一聽到大太太的聲音,立刻倒了杯涼茶送進去。
房媽媽喝了茶總算止了咳,緩着氣兒指着代荷道:“你先出去。”代荷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房媽媽就拉住大太太的手道:“太太,你今兒說的話太重了!”大太太懊惱的在椅子上坐下來,依舊是意難平:“我說的不過是話,可他吐出來的卻是刀子!你也不要再勸我,不過是個妾,我有本事關她六年,就有本事再關她一生。”
“奴婢相信以太太的聰明,自是有這樣的手段,可太太這樣的好手段,爲何不用在大老爺身上?!”她嘆了口氣勸道:“說句僭越的話,今兒這事可是太太不對,老爺要帶哪個姨娘去,那是老爺的自由,太太便是要管,也不該這樣管,這樣吵起來闔府的人都知道了,落的不還是太太的臉面!”房媽媽觀察着大太太的神色,頓了一頓又道:“太太想想,老爺平時對你雖不如從前親熱,可也相敬如賓,可今日大老爺呢,奴婢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大老爺,瞧着也覺得害怕……怕是真的心意已決,動了真怒了!”
大太太臉色稍霽,坐在椅子不再說話,房媽媽說的話她都明白,可明白有什麼用,她操持府裡這麼多年,到頭來她竟是連個妾也不如,她豈能不怒!不過發泄一場後,大太太已冷靜下來,閉着眼睛慢慢靠在椅背上,房媽媽見她這樣,就知道自己的話起到了作用,也不說話捂着胸口親自沏了杯擱在大太太手邊。
“太太也不用生怒,老爺的性格您是最清楚的,他終歸是念着您的好的,至於到底帶誰去任上的事,奴婢到是有不同的看法……”大太太眉梢一挑,問道:“你說。”
房媽媽就笑着道:“夏姨娘此人雖柔弱性子淡薄,但卻是極好強的,大老爺當年那麼對她,她知道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帶着一雙兒女就去了東跨院,對這件始終半句辯駁也沒有……以此可以論定,她心裡必然對大老爺是極怨的,以我看,這帶她去任上的事,不過是大老爺一廂情願的想法,夏姨娘願不願還得另說!”
大太太目光一愣,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她真是氣糊塗了,只在意老爺的想法做法,卻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大老爺是能決定帶哪個去隨去任上,可她是嫡母,她卻能決定子女們的命運,她倒要看看這場爭執到底誰輸誰贏。
你去把幾位姨娘都喊來,這件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也要讓她們知道纔好!
房媽媽神情一鬆,立刻喜上眉梢,大太太果然是大太太,轉眼功夫便已經想明白其中關節。
她笑着道:“奴婢這就去,太太也消消氣,旁的不論也想想小姐,少爺。”大太太就微微點頭,喝了茶沉了沉氣,感激的握了握房媽媽的手:“難爲你爲我想的這麼多。”
房媽媽就笑着捂着隱隱作痛的胸口道:“這是奴婢該做的。”她還記得當年大太太出嫁時,老夫人悄悄拉着她在房裡說的話:“二姐兒雖是聰明,但脾氣也被寵刁了,事事拔尖拿捏在手裡,你謹記住,無論在府裡與姑爺起了什麼樣的爭執,定不能讓她一怒之下說出不該說的話,傷了夫妻情分。”
知女莫若母,老夫人真的是用心良苦。
房媽媽讓代荷進來把房間裡收拾一遍,她自己則打着燈籠,帶着小丫頭先去書房,進了門大老爺正臉色陰鬱的坐在書桌後面,房媽媽當先跪了下來磕了頭道:“老爺也消消氣,莫要氣壞了身子。”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大老爺的表情,接着道:“老爺和太太二十年的感情,也瞭解太太的脾氣,她平時日日唸叨着老爺,事事都以老爺在先,可她性子太直,說的有時難免不中聽,老爺也不要放在心裡,您和太太是夫妻,這情分豈能幾句話就能消除的……奴婢是僕,這些話本不該奴婢來說,可奴婢隨太太二十幾年,年齡又比太太長几歲,今兒也倚老賣老一次,求老爺念在太太爲老爺操持庶務,教養子女的份上,不要生她的氣。”
大老爺依舊是面無表情,房媽媽略一思量,又道:“依奴婢看,這一次是大太太不對,老爺是一家之主,做什麼決定太太即便有異議,也不該說那樣的話……奴婢剛剛勸了太太,她也明白過來,所以就讓奴婢來看望老爺的,還望老爺能消了氣。”
大老爺終於面色稍霽,房媽媽心裡一喜,立刻就將大太太交代的話說出來:“太太說,老爺即是心意已決,她也不多說什麼,可這事雖說是老爺的事,可也是府裡的大事,幾位姨娘在府裡也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也該和她們商量商量的纔好。”
大老爺再次冷了臉:“她又想折騰什麼?”
房媽媽就擡着老臉堆着滿臉的笑:“太太並沒有別的意思,說句不敬的話,老爺與太太夫妻一場,也爲夫人想一想。您改明兒帶着夏姨娘一走,留下的兩位姨娘那邊該怎麼想,老爺不在府裡,府裡的事都是大太太操持,若是幾位姨娘都心生的怨念,太太又是個心慈的,這府裡還怎麼安生。”
這話倒全非是歪理,女人之間吃醋耍些小思絲毫不奇怪,大老爺臉色漸漸好轉,皺着眉頭略沉吟了片刻,便道:“那便如她的意,你去把幾位姨娘請去正房,就說有事相商。”
房媽媽終於鬆了口氣,磕了頭從書房退出來,就去了東跨院,依次請了三位姨娘。
半個時辰後,大老爺便去了正房,暖閣裡大太太坐在主位之上,左手邊依次坐着三位姨娘,見大老爺進來,大太太目光略閃了閃,就起身去迎大老爺,幾位姨娘也站了起來行禮。
大老爺目光在夏姨娘面上一轉,她今日穿了一件蜜色的素面褙子,頭上也只有一隻點翠的髮釵,整個人若出水芙蓉一般,靜靜站在哪裡,與垂首含胸的梅姨娘,咄咄逼人的羅姨娘相比,她若掛在樹梢的銀月,清新淡然讓他慢慢靜了下來,他擰着的眉頭一鬆,面無表情的坐了下來,房媽媽立刻奉了茶,又退了出去小心的關了門守在外面。
待幾人都坐了下來,大太太就笑着看着衆人,道:“你們也伺候老爺十幾年了,爲佟氏開枝散葉孕育子嗣助我打理府邸,都是功不可沒的,今日把你們都喊來,也是老爺與我有事要和你們商量。”
幾位姨娘都不是蠢笨的人,這樣的節骨眼上,大太太喊她們來,能爲了什麼事,便是不說各人心裡早已有了數。
大太太稍一沉吟,又道:“老爺後日就要啓程回永州,此去又是三年,雖說有下人照顧,可貼身的事難免有不周之處,所以今年與歷次一樣,還要勞累你們其中一位隨去伺候,也能安我在府裡擔憂的心。”
果然是爲了這件事,羅姨娘目光一閃,餘光迅速朝另外兩位姨娘看去,就見梅姨娘原本弓着的身子驀地坐直了,眼底盡是期望,而夏姨娘卻是恰恰相反,她臉色瞬間一白,已是坐立不安的樣子。
她心生疑惑,不是說夏姨娘這些日子偷偷在老爺面前走動,還親手做了衣衫,怎麼說到去永州,反而一副驚恐害怕的樣子?
她不說話,也是垂着臉靜靜坐着。
大太太滿意的看了眼三味姨娘,又笑着看向大老爺,道:“老爺的意思是,這一次讓夏姨娘跟去。”
此話一出,幾人面色俱是變了幾變。
梅姨娘手裡的帕子一緊,眼底就流出不甘的光芒,羅姨娘側開臉,面上雖依舊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可心裡卻難免還有些失望,而夏姨娘則是面白如紙,她緊張的擡起臉去看大太太,又看了眼大老爺,不確信的問道:“帶奴婢去?”
大老爺面色溫和的回望着她,鼓勵似得點了點頭。大太太心中冷笑,面上卻微笑着回道:“老爺已是定了,你也回去準備準備,不過時間有些倉促,你若是忙不過來,便遣人來和我說,我讓代荷過去幫你。”
就在衆人以爲夏姨娘會喜極而泣,迫不及待的謝恩之時,夏姨娘卻是砰的一聲跪了下來,朝大老爺和大太太磕了頭,語氣真切的道:“老爺,太太恕罪……奴婢身子一向不爽利,若是隨老爺去任上,非但不能伺候周到,怕是還得連累了老爺正事,奴婢還是留在府裡,雖說給太太添了麻煩,可總歸在自己家裡,若是犯了舊病也不至於拖累了老爺。”她頓了頓重重磕了頭:“還請老爺太太,另擇人選!”
大老爺說她身子不好,不如去永州養病,而恰恰夏姨娘也是用這個理由回絕的,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大太太眉頭一挑,面露不悅的叱道:“夏氏,老爺讓你去也是疼惜你,你如何能拒絕老爺的一番好意!”
“奴婢並無此意,奴婢真的不能去。”微暗的燈光落在房裡,夏姨娘微垂着臉,卻是滿面的堅定。
大老爺臉色微微一變,看夏姨娘的目光裡滿是不解。
他忽然想到這些日子雖夜夜去小坐,可夏姨娘卻只與他聊天,態度客氣疏離,他只當她時隔六年還不適應,現在想來這些天,她卻從沒有流露過半分讓他留宿之意。
原來與他不過是虛與委蛇!
大老爺眉頭一簇,氣息驟然變冷。
大太太就似笑非笑的回頭去看大老爺,問道:“老爺,您看這事如何是好?”
“哼!”大老爺冷哼一聲,突然站了起來,深看了夏姨娘一眼,又落在大太太臉上,頭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夏姨娘垂着臉跪在那裡,自始至終不曾擡頭去看大老爺。
羅姨娘先是困惑不解,卻在思付一番後突然明白過來,心裡卻是暗暗嘆了口氣。
梅姨娘面上一喜,夏姨娘不去,老爺總不能獨自去任上,大太太必然會再派人去,她一向與太太親厚,這一次的人選必然是她。
想着她就滿心期望的等着大太太發話,耳邊就聽到大太太重重的嘆了口氣,指着夏姨娘道:“你啊……總是這樣的性子,讓我說你什麼好,快起來吧!”
夏姨娘謝過大太太,站起身重新坐了下來。
大太太緩緩喝了口茶,滿臉爲難的去看羅姨娘和梅姨娘,羅姨娘正皺着眉頭彷彿在思索什麼,而梅姨娘雖是強裝着平靜,但眉宇間卻俱是喜色。
她想到王姨娘的身子,又想到夏姨娘在任上生了佟敏之的事,眼睛微微一眯,她便笑道:“老爺是男人,有的事終歸是大意粗心的,夏姨娘不便隨去,總不能不帶人隨去,若真如此我在家也不能安心,你們也讓我想一想,也去和老爺商量商量,到底帶誰去才妥當。”
梅姨娘心裡一陣失望,羅姨娘和夏姨娘就起身應了,大太太就疲憊的揮着手道:“天色不早了,折騰了一夜,你們也都去歇着吧。”
羅姨娘和夏姨娘就各自行了禮出門,梅姨娘略一躊躇,也隨着兩人出了門。
析秋一早上醒來,司榴便匆匆忙忙的進來:“小姐,昨晚正房那邊鬧了半夜。”析秋猛的清醒過來,問道:“可知道是什麼事?”
司榴就將大太太與大老爺吵架的事說了一遍,又道:“太太又把幾位姨娘請到房裡,早上奴婢聽正房裡幾個丫頭說,大老爺此去永州定了夏姨娘隨去,可是夏姨娘卻是當着衆人的面,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還說她身體不好,不能拖累了老爺。”
析秋一愣:“那大太太可有說什麼?”司榴回道:“太太就說再擇人選。”
析秋緩緩閉上眼睛,先是失望,隨後心裡的痛慢慢化散開來,她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她明白夏姨娘爲何拒絕,大老爺當年問也不問就將她定了罪,姨娘一句辯白都沒有,心裡必然生了恨,恨過之後便是心死,她可以和大老爺平靜相處,但僅限於相處而已,在她心裡她們早已不是夫妻,又怎麼能曲意迎合,恩愛如昨?!
還有一個原因,這府裡若說大太太真正忌憚的人,不是飛揚跋扈的王姨娘,也不是心機手段樣樣都有的羅姨娘,而是看似柔弱卻曾與大老爺真正恩愛過的夏姨娘,大太太不同意大老爺帶姨娘去,她阻止不了大老爺,卻可以拿捏住夏姨娘,因爲她的一雙兒女還在大太太手裡!
析秋心疼的正是此點,她以爲一直都是自己在保護夏姨娘,卻沒想到是她始終在護着自己,用她的青春和愛情!
想要她和佟敏之在府裡過的安生,她便毫不猶豫的犧牲了自己重新到手的幸福。
司榴擔心的看着析秋,看着她眼角緩緩流出來的淚,她也哭了起來:“小姐老爺還沒有定,我們再去勸勸姨娘吧。”
“不用。”析秋搖了搖頭,重重嘆了口氣:“如果這樣能讓姨娘安心,我們又何必硬要她去做自己不願意的事呢。”司榴怔住,她不明白夏姨娘爲什麼拒絕,也不懂析秋爲什麼不去勸,夏姨娘一向願意聽六小姐的意見,只要小姐去勸,她說不定就同意了。
析秋坐起身,看着司榴道:“這件事也不是你我能定的,讓大太太去選擇吧。”她看着司榴道:“幫我穿衣裳,隨我去大老爺的書房。”
司榴一驚,困惑的問道:“小姐,你要去勸大老爺?”是夏姨娘的問題,去勸大老爺也沒有什麼用啊。
析秋沒有說話,讓司榴服侍了梳洗,避開宋媽媽帶着司杏司榴去了外書房。
大老爺正負手站在院子裡,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析秋進去他眉梢微微一挑,並沒有多餘的表情。
析秋上前屈膝行了禮,喊了聲:“父親。”也不管大老爺有沒有讓她起身,她便站直了脊背去看大老爺。
大老爺眼裡掠過詫異,問道:“什麼事?”
析秋朝他微微一笑,彷彿對昨晚的事毫不知情,她道:“女兒想來問問父親哪一日啓程,女兒想親手爲父親做一頓踐行宴。”她說着目含期待的去看大老爺。
大老爺眉梢一挑,有些疑惑的看着這個自己並不親近的女兒,問道:“怎麼突然想到這事?”析秋便紅了臉,有些不安的道:“女兒受父親養育之恩,卻一直不曾爲父親做過什麼,父親此去又是三年,三年後女兒也大了……只怕日後想做也不一定再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就想在父親臨去前,親手爲父親做一頓踐行宴,雖不足爲道,可卻是女兒的一番心意。”
大老爺怔住,滿腹的怒氣彷彿在析秋的微微一笑裡消散了,她只顧着氣夏姨娘拂了他的好意,卻沒有想到他們曾經恩愛的時光,她爲自己孕育了一雙兒女,縱然他不曾盡過一天父親的責任,可她卻從未和兒女抱怨過,讓他在兒女的心目中依舊是唯一依靠的父親,她把他的一雙兒女教養的這樣好,不也是她對自己難以忘懷的一種表現。
況且,無論他們之間怎麼樣,無論夏姨娘怎麼樣,這一雙兒女卻是無辜的。
或許,夏姨娘不去是對的,縱是他自己,不也沒有想好要怎麼與她相處麼!
“好!”大老爺表情漸漸柔和起來,他看着析秋道:“把你大哥哥和姐弟一衆邀了。”析秋頓時眉色飛舞起來,笑着點頭:“好!女兒這就去準備!”
大老爺微微點頭,看着析秋漸行漸遠的背影,緩緩走進了書房。
門外候着的常隨就長長鬆了口氣,大老爺在外面站了一夜,現在終於肯進去休息了,他們不由暗暗感謝六小姐的到來。
析秋將自己和大老爺說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大太太,大太太聽佟慎之和佟析硯都在列,也就沒有說什麼,只道:“別鬧了你父親!”
“是!”析秋乖巧的點頭應了。
大太太就指着析秋對房媽媽嘆氣道:“終究是孩子,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
房媽媽笑着點頭,卻目帶審視的去看析秋。
六小姐到底是真的不知道昨晚發生的事,還是故意這麼做的?她想不明白,總覺得這個六小姐有的時候做的事,她竟有些看不懂。
析秋不管這些,她辭了大太太便去了廚房,竈上竈下忙了一天,做了八葷八素例湯四份又有糕點三盤,才讓丫鬟婆子將飯菜端去了大老爺的書房,又讓司杏司榴去各房裡去請少爺小姐。
到了酉時,一桌子的人才坐了下來,大老爺坐在主位,右手邊依次是佟慎之,徐天青,佟敏之,左手邊則是佟析硯,析秋和佟析玉,析秋也去請了佟析言,只是她的丫鬟卻道她這幾日夜裡受了涼,剛吃了藥睡了,辭了析秋的好意。
只是司杏回來說,她明明在門口時,聽到三小姐在院子裡與丫鬟們說話,等她喊門後開門,不過眨眼功夫罷了……三小姐就吃了藥睡了。
析秋笑笑沒有說話,轉眼去看佟敏之,只見他興奮的坐在徐天青身旁,滿眼喜色的去看大老爺。
她暗歎了口氣,這邊大老爺已道:“今日便破一次列,也別去在意什麼什麼食不言之理,席間隨意暢談!”幾個孩子,尤其是佟敏之和佟析硯更是開心的眉飛色舞。
“父親。”佟析硯巴着大老爺的胳膊:“這頓飯是六姐姐親自爲您做的踐行宴,我們也總不能白吃了。”她說着自懷裡拿出一副畫出來:“這是女兒前幾日畫的,雖畫工依舊生澀,可是是女兒的一片心意,祝父親一路順風,平平安安!”
大老爺收下,又讓常隨將畫鋪在桌面上展開,畫的是一副高山溪流圖,山峰陡峭溪流蜿蜒,山間炊煙裊裊一副世外美景如仙境一般,大老爺眼裡含着笑意點頭:“這副武夷山圖畫的不錯!”
這評價很高了,佟析硯高興的笑了起來:“多謝父親誇讚。”
析秋心裡失笑,這個佟析硯竟是作畫也離不開蔣士林,他去了福建,她便作了一副武夷山圖!
徐天青則是送了一副《蘭亭集序》,行書大氣剛勁筆鋒俊挺,與他溫潤的外表頗有不符,大老爺看着也頗爲高興,讓人收了字畫,誇讚連連……
佟慎之沒有準備,則是引用了一段古文,毫無平仄的說了一段踐行的話,直至滿室熱鬧的氣氛降至了極點,他才堪堪停了下來,析秋撫額感嘆……至於佟析玉則是羞羞答答的拿出了一雙鞋,說一直瞧着六姐姐做,她卻沒有爲父親做過,雖做的不如六姐姐精緻,還望父親不要嫌棄。
待衆人都送完,大家就去看佟敏之,徐天青則是笑着問道:“七弟送的什麼?”
佟敏之小心翼翼的看着大老爺,支支吾吾了半天,道:“我……我沒準備禮物。”析秋眉梢一挑,她可是特意讓司杏去囑咐他準備了……大老爺也微微挑了眉,道:“不是大事,便是不送也無妨。”他指着桌面上的菜道:“嚐嚐析秋的手藝。”先夾了一塊黃魚的魚腹。
大家邊吃邊聊,佟敏之顯得很高興,一會兒端着茶去敬大老爺,一會兒又去敬佟慎之,析秋始終含笑看着他,也不阻止只讓他盡情去和大老爺鬧。
一頓飯吃完,各自盡興,大老爺便略顯疲憊的讓各自散了,析秋就走在門口,看着佟敏之鬼鬼祟祟的出了院子,沒過一會兒又偷偷的潛了回來,進了大老爺的書房。
大老爺詫異的看着他紅撲撲的小臉,如以往一般,面無表情的問道:“怎麼回來了,可是有事?”
佟敏之心中一凜,緊緊攥住手裡的盒子,準備好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大老爺不解的看着他,見他臉頰通紅,戒備的朝後退了一步,他便起身走了過來,俯身看着佟敏之問道:“君子磊落坦蕩,何以這般遮遮掩掩的?”
佟敏之身體一怔,咬着嘴脣猶豫不定的將手從背後拿出來,又伸到大老爺面前。
大老爺一愣,低頭去看,就看到他手裡託着一隻大大的紅漆木匣,他問道:“給我是?是什麼?”佟敏之就支支吾吾道:“是孩兒爲父親準備的禮物,只是做的粗糙,怕……怕父親不喜歡。”
大老爺看了他一眼,便接過匣子打開,裡面鋪着的姑戎上放着一隻泥雕,他撿起來一看隨即表情微微一怔,是一個人像,頭戴着官帽,官袍筆挺,一手拿着一方官印,負手而立,威風凜凜……
再去看此像的樣貌,竟是有幾分熟悉,他語氣不自覺的柔和了一分去問佟敏之:“這是爲父?”
佟敏之點頭不迭,卻又忐忑不安的道:“我……我不知道父親在朝堂是什麼樣……只是……只是憑着想象。”他看着大老爺不確定的問道:“是不是不像?”
大老爺就拿着泥雕半蹲在佟敏之面前,與他平視:“你想看爲父朝堂的樣子?”
“想!”佟敏之很敏感的覺察到大老爺的態度變化,立刻露出兩個梨渦笑了起來:“我見過二叔的樣子,卻沒有見過父親的。”
大老爺就看着他久久沒有說話。
------題外話------
關於弟弟~大老爺並不是很壞的父親,所以我沒法讓一個這麼小的孩子,不去愛自己的父親…
小時候我媽和我爸爸吵架,有時候忍不住就和我發牢騷啊,你爸爸咋滴咋滴……我認真聽着,轉了頭還是愛着他。
不爲什麼,只因爲那是父親!他不過是犯了點錯誤,不是十惡不赦,所以愛就是愛!
羣啵一個~感謝給我投月票,送鑽石送花的孩子…那個誰誰,秋心自在含笑中啊,我愛你…看到我星星了木有…
ps:欠你們四百字。明兒還!(*^__^*)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