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頂“喀”的一響,十分輕微,但鐵手還是聽到了,沉聲道:“上面是哪位朋友,何不進來敘敘?”
唐肯在睡夢中聽到鐵手說話,驀然而醒,抓住刀柄,惺鬆着問:“什麼事?”
鐵手盤膝而坐,臉色凝重,看了看屋頂,唐肯跟着仰首看去,嘩啦啦一陣碎瓦紛落,一條人影落了下來,一個人亂髮虯鬚,目露極兇異彩,手持一枝臂粗熟銅棍,在瓦石碎墜中落地,正是樓大恐。
樓大恐傑傑笑道:“怎樣?鐵二爺,咱們是老相識了!你找得咱們好苦,這次,終於叫大家給碰上了!白天人多,礙着咱們敘舊,今個兒晚上,正好給咱們痛快個夠!”
鐵手淡淡地道:“樓大恐,你最膽小,總不會你獨自個兒來,你的老朋友呢?”
“蓬”地一聲,窗子被拆開,一個人雙手“拿”着窗子,跨入屋來,正是兇狠陰險的彭七勒:“他來了,自然也少不了我。我特地趕來替你送喪的。”
鐵手道:“王命君呢?”
只聽一人道:“王命君在。”他回答的時候人還在門外,回答之後人已走了進來,但木門並沒有開——只是木板上多了個人形的大洞,他是直“穿”了進來的。
鐵手笑道:“王兄果然好威風,連走進來的氣派都跟人不一樣。”
王命君好像聽不懂鐵手語言中的譏刺之意,大刺刺地坐下來,唐肯一躍而起,提刀護在鐵手身前,王命君只看了他一眼,笑道,“說也奇怪,鐵二爺這身上一掛了彩,咱們幾個,連走路都神采起來。”
鐵手笑道:“這叫此消彼長。”眼光落到王命君腰間的葫蘆,忽道:“我真佩服你們。”
樓大恐猙獰地道:“現在纔來說討好的話,不嫌太遲麼!?”
王命君卻笑着阻止道:“盡說不妨,盡說不妨,凡是好話,我最愛聽,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樣子好聽的話,自鐵二爺口中說出來,人生難得幾回聞,焉能不聽?自然要聽!”
鐵手道:“我佩服的是你的兄弟們,怎麼這般信任,把三寶葫蘆掛你腰畔,要是打不過人,你拍拍屁股先走,憑了腰間的葫蘆,也足以立於不敗之境!”
他這麼一說,王命君、樓大恐、彭七勒三人一齊變了臉色。
王命君怒道:“住口——”
樓大恐忽道:“王老二,你腰間的葫蘆,說來應該交給大夥兒,每人輪着保存一天,這纔像話。”
彭七勒道:“對!”
王命君急道:“哎呀,你們怎麼聽這兔崽子挑拔!你們不大會使這寶貝兒,便暫由我收着,難道我會吞了麼!”
彭七勒冷笑,道:“就是怕你吞了!”上前一步,伸出手掌,道:“你給是不給?”
王命君不自覺地用手抓住腰畔的葫蘆,憤怒地道:“你這算什麼?我是你們二哥呀!”
樓大恐冷冷地接了一句:“聶千愁就夠是我們的老大了!”
王命君眼珠一轉,忽然笑道:“好,我一定給,不過,咱們先宰了這挑拔離間的,咱們三個人,就把葫蘆的三隻都分了,一人一份,豈不是好!”
彭七勒瞪了他一眼,道:“你說話可要算數!”
王命君道,“我說話從沒有不算數的。”
鐵手道:“當日他答應冷血,向聶千愁認錯,痛改前非,結果,聶千愁就死在他手上!”
王命君刷地拔出鐵扇,扇尖叮地彈出一支尺來長的銀針,直刺鐵手!
唐肯早有準備,掄刀一格!
“叮”地一聲,銀針刺在刀上!
唐肯反攻一刀,王命君退了一步,但怕背門賣給左邊的樓大恐,連忙一扭,閃至右邊,又恐彭七勒出手暗算,只好身形一閃,這下一退三挫,變得左繼右支,極爲吃力,原本他以智謀奸狡見長,武功並不太高,跟唐肯不相伯仲,但唐肯勝於豪勇有力,這一下直把王命君逼得狼狽不堪。
唐肯刷刷刷一連幾刀,把王命君幾乎迫出門外。
只聽樓大恐冷冷地道:“不管怎樣,你有意使我們窩裡反,以求自保,可惜就算我們要反,也得先殺了你才反。”
鐵手好整以暇,道:“這也無妨,不過,我那番話,你們的老二已起了戒心,待我死後,在陰間還不知等你們哪一位先上路呢!”
彭七勒道:“跟他嘮叨什麼,殺了再說!”手上的鳳翅鐺一振,往鐵手“天靈蓋”打落!
唐肯一心把王命君逼退,但全心全意,在留意背後鐵手之安危,彭七勒一動,他顧不得身前大敵,人未回身,已然疾退,及時一刀架住鳳翅鐺!
唐肯橫刀硬擋,但王命君如蛆附髓,嗖地又貼身跟了近來,一針就往唐肯後腦刺到!
正在這時,唐肯左右脅下倏地伸出兩隻手掌,迅疾無倫地拍中了王命君的左右脅間!
與其說拍中,不如說王命君沒料到那兒陡地多了一對手掌,所以整個人撞了上去!
這當然是鐵手的手掌。
王命君捱了兩掌,心道:“我命休矣!”不料這兩掌擊在要害,只使他一陣血氣翻騰,全身酥麻,在片刻間便已復原大半,心頭一喜,叫道:“鐵手沒有功力,他的手下不中用了!”
同時間,唐肯左肩已吃一棍,跌跌撞撞了幾步,彭七勒持鳳翅鐺追擊,唐肯半身微側,勉力招架。
樓大恐挺棍逼近鐵手。
王命君雖未完全恢復,但心知已無大礙,扇針一伸,直刺鐵手眉心穴!
鐵手身急向後仰,閃過一刺,但全身真力難聚,砰地跌在牀上,王命君獰笑上前,又一針刺下,務要把鐵手致死方纔甘休!
就在這時,砰地一聲,樓大恐一棍全力打在王命君的背上!
王命君的背脊骨立時斷了。
不但斷了,還碎裂成好幾截。
他也立時飛了出去,飛出窗外。
在他還沒在飛出去之前,樓大恐已一手摘了他腰畔的葫蘆。
鐵手忽然喊了一聲:“樓大恐搶了三寶葫蘆!”
那邊的唐肯,因爲負傷,手中鋼刀已被彭七勒打掉,正在千鈞一髮之際,鐵手這樣一叫,彭七勒驟然放棄唐肯,掠了過來,鳳翅鐺直撅樓大恐。
樓大恐本要一棍把鐵手打死,但彭七勒的攻勢已到,他回身一架,攔住鳳翅鐺,怒道:
“你要替王老二報仇!?”
彭七勒冷笑一聲,盯着他手裡的葫蘆:“你想獨吞!?”
樓大恐忽然收棍,道:“好,給你一隻又如何?”
他突然用右手一拍第一隻棗紅色卷着黛綠色的葫蘆!
“颼”地一聲,一道白光,尖嘯急射而出!
彭七勒怪叫一聲,忙用鳳翅鐺一格,但喉嚨已多了一道孔。
對穿的孔。
血孔。
他明明已經擋了白光,但白光仍是射穿了他的咽喉。
他仰天倒下,來不及半聲慘叫。
發出慘叫的是樓大恐。
樓大恐發出第一隻葫蘆,但因不諳三寶葫蘆的施法,葫蘆拍地炸開,他的右手尾指,無名指及中指,一齊炸斷!
王命君之所以不敢胡亂啓用三寶葫蘆,便是因爲掌握不住施法,很可能會反傷已身,況且,他知道縱用三寶葫蘆,也未必能製得住鐵手——當鐵手負傷之後,他已不必動用到這三隻他視爲珍寶的葫蘆了。
十指痛歸心,樓大恐惶怖地看着自己被炸爛掉的手指,鐵手突然彈起,雙手扣住樓大恐左手的熟銅棍,叫了一聲:“快!”
唐肯已抄起地上的刀,一刀砍去!
樓大恐雖然受傷,但反應仍是極快,危急中遽然放棄熟銅棍,往窗外掠去——他決定只求身退!
唐肯豪勇過人,但應變不夠快,來不及攔阻。
鐵手則有心無力,也攔不住。
樓大恐剛飛出窗口,忽聽,“嗖”地一聲,鐵手只見他平掠的身形,胸向地而背向天,倏地,一道銀芒,自腹中沒入,背脊射出,再消失於黑暗中。
樓大恐怪叫一聲,腳落地時,看見王命君全身倚在窗下,慘笑看着他。
王命君手中仍執着鐵扇。
扇上的銀針,已經不見。
樓大恐突然想起,王命君的“扇上銀針,歷盡苦辛”的傳說時,只覺腹中一陣劇痛,他想上前把王命君碎屍萬段,但已寸步難移。
王命君慘笑道:“你……暗算……我,我暗……算你……大……家……”
陡然間,一陣大量的煙霧,像會走動的黑色魔手一般,全罩在王命君臉上、身上。
王命君一陣**,沒聲沒息的倒下。
煙霧來自樓大恐腰畔第二隻葫蘆。
他已拍碎了第二隻葫蘆。
但葫蘆中的毒煙,同樣也纏住了他,這使得他迅速地失去了性命,而不必再受王命君那一記淬毒銀針的折磨。
煙霧雖然繁密,但並不消散,過得一會,竟自王命君、樓大恐兩人鼻孔、耳孔、眼孔鑽入,全消失不見。
窗外一輪清月。
唐肯長噓了一口氣,道,“好險。”
鐵手問:“你的傷?”
唐肯按了按左肩,苦笑道:“不礙事的。”他勇猛好鬥,負傷反而是經常的事。“這班瘟神自相殘殺,倒省了事。”
鐵手長嘆道:“可惜,今晚的確太多事了一些。”
唐肯奇道:“怎麼說?”
鐵手道:“因爲生事的人剛剛纔到。”
“正是。”窗外有人拍手笑道:“風好月殘,如此良辰,我們不來惹事,誰來惹事?”
另一個聲音接道:“我們正是要來滋事,生好大的一樁事!”
兩人一起在窗口突然出現,竟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俊秀青年:“鐵手,你逃不了的!”
這兩人當然就是當年李鱷淚的兩大弟子:“福慧雙修”——李福和李慧。
鐵手在一路上可謂受盡了他們的折磨,而今看來又落在他們的手上。
只聽李福道:“奇怪,你們都說搜過此處,卻怎麼放着一個大欽犯沒有瞧見?!”
李慧道:“幸好,我們沒跟着那三頭亂衝亂撞的瞎蒼蠅到城郊盲目搜捕,看來,這個大功我們立定了。”
兩人說着笑着,已幌身進入屋裡,完全沒把負傷的鐵手及唐肯看在眼裡。
鐵手彷彿暗暗嘆息:——要是功力尚在,普天之下,誰敢對“四大名捕”中的鐵手如此不敬?!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英雄落難,比常人更孤獨哀傷;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此時此境,鐵錚錚的漢子也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
李福笑道:“我們運氣可真不壞。”
李慧揚揚手中的葫蘆,道:“還意外得到了這隻東西!”他拿的正是樓大恐手中一直未啓用的第三隻葫蘆。
這兩兄弟原屬文張的麾下,跟顧惜朝的親信馮亂虎、霍亂步、宋亂水口和心不和,黃金磷下令“福慧雙修”帶三十四名精兵,但又恐攻城時人手不足不能搶功,暗下拉去的是“連雲寨”中的叛將,這些“叛將”原本就是顧惜朝的手下,自然不甘聽命於李氏兄弟,“福慧雙修”偏又崖岸自高,“三亂”也沒把他們瞧在眼裡,李氏兄弟自討沒趣,碰了一鼻子灰,難免在搜捕行動中就有點格格不入。
所以當“連雲三亂”要到處搜捕鐵手,順此“打家劫舍”,搜掠點金錢財物之時,李氏兄弟堅持並不同往。
這兩兄弟正在醉花樓鬧酒狎妓之時,忽聞“安順棧”有打鬥聲,他們二人知有蹊蹺,立即率了十來名衙差趕至,正好看見王命君、樓大恐、彭七勒被鐵手語言間挑起隱伏於心底的惡意,互相殘殺而亡。
李福、李慧深知鐵手功力未復,唐肯遠非他們之敵,心想這次功從天降,自是欣喜莫名。
唐肯攔刀昂然道:“兩位大人。”
李福笑道:“哦?稱呼起大人來了!”
李慧道:“敢是要求饒吧?”
唐肯道:“不錯,我求。”
李福道:“求?求什麼?”
唐肯道:“求你抓我。”
李慧道:“不求也抓。”
唐肯道:“也求你放了鐵二爺。”
李福道:“你是什麼東西?抓你一個啥都不是,憑什麼來換姓鐵的!”
李慧道:“我們高興整治姓鐵的,就一定要整治個高高興興,你還有什麼可求的?”
唐肯道:“有。”
李慧道:“說。”
唐肯揮刀叱道:“求你媽個頭!”一刀橫砍李福、李慧兩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