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下起了綿綿霏雨,沁冷的雨絲兒乘着涼薄的風吹入了殿閣中,帶來一絲寒氣。本是漸暖的天氣,這會卻讓人不得不重披上厚裳。
靜謐的殿內,蕭惜筠蓮步移至窗棱前,素手闔上了窗。
此時,殿內除卻她與一襲紫袍官服的蕭鑄外,並無人侍候。
殿中的暖薰爐前,蕭鑄拂了拂茶沫,略有下垂的眼角睇向正款步走來的女兒,緩慢地問道:“筠兒,聽說皇上看中了個寡婦?”
皇上封一介女杏林爲御醫,此事雖說不大,但卻牽扯到了樑嶽將,更何況他後來還知此女助樑嶽將一舉擊潰了羯羊大軍,這已足以引起他的重視。後又傳出此女甚得皇上寵愛,連從未離身的螭龍玉牌也賜給她,可惜她入宮尚沒幾日,便無端逃出了宮,讓他連其一絲底細也未能查出。
蕭惜筠盈盈秋眸微斂,淺蹙起秀眉,淡聲道:“皇上只是貪圖一時新鮮,爹您無需擔憂!”
一介民間女了,且是個寡婦,皇上對其言行彷彿甚爲寵之,那晚於她面前也透了幾分納其入宮的意思。初始,她略謀慮了一晚便釋然,只因她深知皇上的心不會過多的放在無可利用之人身上。然而,爾後元墨如逃出宮,衆人只覺其蠢鈍無比,她卻遂然發覺了此女的不同尋常。後暗聞皇上派人在尋找她,而皇上昨夜寅時方回宮,她已隱隱猜測出與元墨如脫不了干係,而其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此時方真正讓她生起了警惕。不過,這些話她並不想在父親面前提及。
蕭鍺怒聲一哼,“無需擔憂?爹讓你千防萬防,可楊妙珍還是承孕在身!爹讓你警惕後宮女子,你卻讓蘇家的女兒登上了五妃之位,眼下還讓個寡婦成了皇上的心頭肉!楊妙珍處,你打算如何應對?”
蕭惜筠柔潤如水的眼徐徐睇向案几上一尊精雅的木雕像,前一刻的溼潤如水,此刻卻透着一絲寒意:“女兒已有安排!”
蕭鑄盯着依然風華絕麗的女兒,沉聲叮囑道,“筠兒,你可別忘了,大炎天子並非立長,而是立賢,否則皇上不會至今未將槐兒立爲太子。後宮中,凡能誕下龍子的妃子皆是槐兒登上大寶的阻礙,你千萬不可心慈手軟!”
蕭惜筠明眸掠過一絲嘲諷,她執起臥羊筆格上鑲有鎏金玉扣的紫毫筆,慢條斯理的梳理着毫毛,若無其事的啓脣道:“爹您當真還記得槐兒是皇長子?記得大炎將來的帝王或許會是槐兒?亦或是爹爹不想等待這‘或許’,更想從壽王趙緱那兒得到……”
“夠了!”蕭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他重重擱下鏤金盃盞,騰地站起身來,怒不可抑的瞪住她。隔了片刻,他方緩了緩神色,深嘆一聲,“筠兒,你素來穎悟絕倫,你難道不知爲父的苦心?不知爲父做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蕭惜筠掩下不耐煩:“爹,難道您忘了,李家是如何傾塌頹敗的?曾經的李謖如、曾經的李氏一族,如何的風光榮寵,如何的權傾朝野,如今卻留下了什麼?難道您未有一絲警醒?蕭家正逐漸步上李家的後塵?”她要的尚未得到,如今卻已逐漸被蕭家扯住了後腿。
縱然趙璟如今仍對蕭家恩寵、對她寵冠後宮,無人不避其鋒芒,可惜那華美的光環下,她的憂慮卻愈來愈甚。他一如繼往的寵幸她,連楊妙珍承孕後亦未陪她,仍流連於她的宮闈。然曾幾何時,他不再對她坦露他的不鬱,坦露他的喜怒……幾許深夜,她驀然驚醒時,會駭然的發現他凝視她的目光深冷得讓她膽寒、讓她陌生。衆人依然只見她尊寵冠絕,卻無人知曉她的心正隨着着趙璟不復如昨的疏漠與淡離而慌張。
蕭鑄冷哼道:“庸碌之輩豈能與我比之?我豈會步上李功甫的後塵?”頓了頓,他語重心長的道,“筠兒,爹的心願只是讓你登上後位,讓槐兒成爲太子,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爲了槐兒!”
“爹,難道您以爲皇上不知您私下和壽王有系?”蕭惜筠的聲音也冷了幾分。
趙璟廣施仁政,不好戰,卻絕不代表他不能戰,不懂戰。蕭鑄等人並非不知此點,他們跟隨趙璟多年,深知趙璟智謀權術之高絕。然而權勢蔽目,位極人臣仍是臣,君王如何的眷寵,他們仍舊位居臣下。無論是壽王等,還是已淪爲三王同謀的蕭鑄,更或是當年的國丈李功甫,他們踩在趙璟所施予權力的最巔峰,卻不滿足於此。他們妄圖踏過那條界限,卻忘了那條線後是帝王早已張結的網
,能夠纏筋蝕骨的網。
李家頹亡之後,她亦能看透的事,他們卻障目至此!
蕭鑄擄須笑了起來,頗是得意:“他知道又有何防?六十萬大軍足以讓他動彈不了分毫。他天縱英明,雄才大略,可惜這六十萬將士卻成了他食之不能咽,亦不能棄的骨頭。”
蕭惜筠搖了搖首,話以至此,她也不想再說什麼。此番對話已有多次,她的勸與未能拉回蕭鑄的理智。蕭鑄已如當年的李功甫一般,可她不會如當年的李謖如,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蕭惜筠輕輕放下了紫毫筆,溫潤的嗓音在氤氳的嫋香間清冷而慎重:“爹,請您記住,女兒不會做第二個李謖如,卻不能保證蕭家不會成爲第二個李家!”
李謖如倚着榻檐,坐在腳凳上鎖眉沉思。
趙璟的目的她仍未能猜透,可他卻好整以瑕的在她的榻上睡了一個時辰有餘。
天氣因午後的雨而寒了些許,不過屋內門窗緊閉,倒也不覺有多寒冷。只不過,她瞧着垂簾後擁被正眠的趙璟,仍不覺摸了摸胳臂。
“朕不介意你同榻而眠!”低沉的嗓音帶着幾絲慵懶,低低地灌入她耳裡。
李謖如放下手,掩下難言的情緒:“多謝皇上體恤,民婦還是坐着的好!”
昨晚的春宵一度縱然讓她繾綣,卻也未讓她失去理智。趙璟對她不明不白的態度,不以抗旨欺尊、試圖危害天子而將她拿下獄處死,反而對她行止曖昧,這讓她着實百思不得其解了。
一隻修長的手掀起了繡簾,露出趙璟似笑非笑的俊顏。他挑眉睇眼她低垂的臉,她頭上的包髻因先前在廚下忙活而略散亂了幾分,絲絲縷縷的垂落在她凝脂如玉的臉頰。
這張不屬於她的容顏,未讓他覺得陌生,只因那一雙如清澈幽潭的淺淡雙眸,是如此的獨一無二。縱使她易容爲何,他依然會發現。
“待朕走後,易去此容,明日朕想見到真正的李謖如!”趙璟的口吻非命令,卻無法讓人抗拒。
可李謖如並未訝於他前半句話,怦然一動的只爲他後半句話:明日,他還會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