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慎爲一連三天監視金鵬堡刀主向凱的行蹤,混在人羣中、伏在屋頂時他常會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從前的助手來。
初南屏是名不錯的劍客,顧慎爲傳給他五章《無道書》,又用《死人經》改進無情劍法,令少年的武功取得長足的進步,作爲一名侍者與護衛,初南屏無可指摘,但他不是殺手,在最危急的時刻,需要當機立斷的時候,兩人之間缺少那種靈犀一點的默契。
或許這怨不得少年劍客,顧慎爲想,他已經沒有辦法對任何人付出十分的信任,自然也就得不到相應的回報。
顧慎爲拋掉無意義的雜念,開始動手準備暗殺刀主向凱。
二少主上官天來訪疏勒城,向凱也跟着住進了丞相府,但他每天都要回鏢局對面的茶館一趟,聽取手下人收集到的情報,午時之前,他會到樓上的一間房裡休息一會,然後下樓吃過午飯返回丞相府,如果有急事,他會走得更早。
顧慎爲選定的暗殺地點就是茶館樓上的那間房,門外的走廊是開放的,正對着金鵬鏢局,白天想要進去很難不惹人注意,所以他在凌晨時分與初南屏來到樓上。
向凱每次進屋之前都會在門口停頓片刻,所以顧慎爲沒有立刻推門進去,伸手輕輕地從門縫頂部一路摸到底,來回摸了兩次,終於發現門縫裡塞着一小塊紙,門一開就會掉下來。
顧慎爲掏出匕首,用刀尖壓住紙片,初南屏掏出鑰匙打開門鎖,這鑰匙是許小益花大價錢從一位老鎖匠那裡買來的,老鎖匠對鏢局一帶的人家極爲熟稔,幾乎每一把鎖都是他造出來的,這把鑰匙號稱能打開差不多一半的鎖。
咔嗒,老鎖匠沒有吹牛,對得起那一百兩銀子。
初南屏換手握住匕首,顧慎爲閃身進去,輕輕關好房門,讓一切恢復原樣,接下來的事情又是等待,殺手對此已經習以爲常。
暗殺行動的一多半時間都用來監視與收集情報,剩下的時間基本就是等待那個最後瞬間,殺人過程短促得不值一提,被殺者無論武功有多好,因爲失去先招,總是處於極爲不利的地位。
顧慎爲輕輕躍起,手搭在房樑上,來回摸索了一會,確定上面沒有機關,才翻身上去,仰面躺在上面,摒除思慮,靜靜地準備一兩時辰之後的那一刀。
向凱這兩天忙得很,他得到一個奇怪的情報,說是大雪山匪首楊歡本人混進了疏勒城,他對此比較懷疑,大雪山正與疏勒國大軍對峙,在如此關鍵的時刻,“羣龍之首”似乎不應該離開。
這天早晨,他剛在茶館裡坐下,就有手下送上來確切的情報:大雪山派出一名使者,想要與疏勒國講和,中間人是那個叫許益的商人,已經跟石丞相聯繫上了。
這裡不是璧玉城,向凱暗自感嘆,如果是在金鵬堡的地盤裡,這種事情就好解決了,他是殺手,技巧豐富刀法純熟,在疏勒國卻少有用武之地。
諷刺的是,他跟二少主就住在丞相府裡,卻一點也沒聽說丞相暗通大雪山的消息,向凱覺這是一件緊急情報,應該馬上向少主回稟,他已經站起身,又來了幾名手下,雜七雜八說了不少東西。
等到聽完所有情報,向凱又覺得這件事或許沒有想象中的緊急,丞相的行爲他不知道,並不意味着二少主也不知道,於是他決定一切照常。
門鎖完好,紙片也在,向凱打開門,一名隨從先進去,查看一圈,出來之後點點頭表示沒事,自己下樓去了。
向凱進屋,將房門關好,這裡屬於他,只有在這間屋子裡,那顆緊繃的心纔會稍稍放鬆一點,有時候他覺得這間屋子過於奢侈了,身爲殺手他不該有片刻的放鬆。
今天情形有點不大對勁,進了屋子他也沒有感到放鬆,周圍的擺設全都顯得很陌生,好像進錯了房間。
向凱握住狹刀刀柄,尋找不安感來自何處。
顧慎爲覺得自己的暗殺技巧退步了,在大雪山當了幾個月的“羣龍之首、五峰之王”,讓他有點不習慣收斂銳氣,下面的暗殺目標已經感覺到他的存在。
但他還是動手了,在向凱擡頭仰望的一剎那,狹刀筆直地從天而降。
鋒利的刀尖刺破薄薄的衣裳與皮膚,一路勢如破竹,對殺手來說,最理想的效果是殺死目標,及時後退,防止敵人的垂死掙扎。
顧慎爲想到了這一點,手中的刀卻沒有隨心所欲,它好像變得張揚了,渴望着一刺到底,結果使得主人的撤退稍晚了一點。
向凱的狹刀在殺手肋部留下傷痕,然後人跪下,彎腰以頭抵地,形成一個古怪的弧狀。
顧慎爲不在乎身上的傷勢,讓他吃驚的是短短几個月,自己的殺手意識竟然退步如斯,他馬上想到了上官伐,獨步王高高在上數十年,靠什麼維持敏銳的直覺?
他將這件事記在心裡,決定以後務必要弄明白。
割下人頭,收在囊中,顧慎爲推開一道門縫,貓腰閃出,避開對面鏢局可能存在的監視,快步下樓,與守在街頭的初南屏迅速離開,其間有人注意到他的肋下的血跡,還沒來得及表露懷疑,就已經失去了殺手的蹤跡。
因此,當方聞是當天傍晚到訪丞相府時,裡面的人已經聽說向凱被殺的消息。
石丞相不動聲色,是想了解一下大雪山的底細,在他眼裡,向凱乃是頂級的金鵬堡殺手,這麼容易就被殺死,讓他對那叫楊歡的叛逃殺手產生了興趣。
向凱一死,上官天立刻認定兇手是楊歡,要求全城通緝,石丞相沒有馬上同意,如果金鵬堡就這點本事,他還不一定支持誰呢。
說客來了,誇誇其談,石丞相聽得厭煩,看在一萬兩黃金的面子上,勉強敷衍了一會打發對方走人,他已經指定行家跟蹤其後,希望順着這位迂腐的書生找到真正的殺手。
他抱着好奇的心態看待這件暗殺,絕沒想到事情竟會牽涉到自己身上。
總管太監收下黃金,客人剛走,他就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向丞相報告匪夷所思的情況:箱子裡裝滿了黃金,可是有一隻箱子裡還裝着半顆人頭。
石丞相沖到後面看了一眼,差點嘔吐,許多情緒同時涌上心頭,最後憤怒壓過了一切,他是王弟,當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疏勒國,在西域所有國家,還沒有人敢向他發出如此**裸血淋淋的挑戰。
他原以爲對方是一夥土匪,所以表現得平易近人,現在他要讓這幫惡徒明白,誰纔是疏勒國的主宰。
方聞是與劍客隨從被衛兵驅趕着回到客廳時,石丞相已經心中起了殺機。
“混蛋!”石丞相一看到這兩個人,心頭的怒火就再也按捺不住,從隨從腰下拔出彎刀,像瘋了似地衝過去,大叫大嚷,“你怎麼敢?!”旁邊的人怕閃着丞相,紛紛上來扶持。
方聞是一生顛簸,遇到過不少危機,這回卻是第一次知道嚇得尿褲子是什麼滋味,不要說躲避,連雙腿在哪都感覺不到了,在心裡將龍王全家上下罵了個遍,真想用唾沫淹死那個陰險的殺手。
罵人的好處是發泄,發泄之後平靜不少,方聞是突然心一橫,左右都是個死字,幹嘛不放手一搏?雙腳還是沒力氣移動,但是高昂起頭,擺動衣襟,將一小灘水跡遮住,說:“先不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就說拿到錢殺人這事,難道這就是疏勒國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石丞相兩眼暴紅,彎刀架在書生脖子上,“那人頭是怎麼回事?想嚇唬我?一羣土匪,想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威助疏勒國丞相?今晚我就要楊歡的人頭,一個月之內踏平大雪山!”
方聞是對人頭一無所知,表面卻不露聲色,微微冷笑,“黃金總是真的吧?”
石丞相一愣,他看着半顆頭顱就扭過頭去,根本沒細看黃金的真假,太監總管五隻箱子都查看過,知道其中裝的都是十足真金,於是衝丞相點點頭。
石丞相有點迷惑,要說大雪山有意威嚇,幹嘛還要送金子來?難道以爲這點小伎倆就能讓堂堂一國丞相屈服?“不管真金假金,你和你的主子都得死!”
黃金是真的,方聞是心裡又有點底了,“石丞相也太心急了些,看看人頭是誰再動刀也不遲。”
“是誰?你說。”
方聞是裝出一切諳熟於心的樣子,“是誰,丞相不妨親自查看,沒準這是丞相所恨之人,我家主人送來的禮物呢?”
方聞是真心如此盼望,石丞相可不怎麼相信,疏勒國之內還沒有他恨而不死的人,除了剛剛得罪他的殺手楊歡。
再說那顆人頭只剩下不知左右的哪一半,血肉模糊,怎麼可能認得出來。
“招供楊歡的下落,我或許饒你一命。”石丞相的彎刀仍然架在書生脖子上,心中怒火又起,此仇不報,他在整個疏勒國都得淪爲笑柄。
“不瞞丞相大人,我家主人的藏身之處連我也不知道,我多說一句,金鵬堡花了三年時間,也沒傷着我家主人一根汗毛,疏勒國雖大,尋找殺手這種事,未必就比金鵬堡強。丞相大人要是實在覺得不解氣,儘管砍下我這顆頭就是,不過我只怕丞相大人事後要後悔。”
“我就後悔沒早殺光大雪山的雜種。”
“嘿嘿。”方聞是一邊冷笑,一邊腦子飛速運轉想辦法,龍王也真是,出了這麼一招,竟然也不提醒一聲,“大雪山雜……劍客脖子硬,可不怎麼好砍,丞相大人此刻自身難保,還想着剿滅大雪山嗎?”
方聞是隨口亂說,石丞相心中卻是一驚,“你說什麼自身難保?”
方聞是繼續冷笑,心裡卻急得跟猴撓一樣,正無計可施,救星終於到了。
一名侍衛匆匆跑來,附在丞相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石丞相臉色劇變,拿刀的手都有點顫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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