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老頭跟屠狗睜大眼睛,觀看了兩場短暫而精彩的比武,時而搖頭,時而點頭,其間一句點評也沒有——對於木老頭來說,這是比禁止他殺人更難的要求,他竟然也做到了。
兩位青城掌門互相謙讓一番,才決定由柳元圃首先出戰。對手是莫林。
快刀對快劍,兩人從始至終都在比快,圍觀者幾乎連叫好都來不及,直到比武結束,積累成串的叫好聲才同時傾泄而出。
莫林與林元圃好像達到了默契,不約而同地後退、收起兵器、點頭致意,——兩人未分勝負。
作爲一場非正式的比武,這也是一種規矩:誰都不會亮出絕招,更不會死纏爛打。
第二場由莫林迎戰呂勉。整個過程都顯得詭異,以至於沒幾個人看懂,結束之後的叫好聲也稀稀落落;只有鄧元雷誇張地拍手讚歎,他的神情與其說是敬佩,不如說是恐懼。
詭異之處大都出自呂勉:比武尚未開始,就有人發現他的臉更紅了,彷彿燒得正旺的木炭;然後他揮起長劍,旁若無人地舞動起來,東一下西一下,既無攻擊目標,也不像是在自衛。
呂勉就像是醉意熏熏的文人墨客趁着酒興舞劍,隨心所欲,全無章法。
面對這近乎沒有威脅的詭異劍法,莫林好一會沒出招,只是握着彎刀,就像是看不懂大師風采的童蒙學生,茫然地不敢開口評說隻言片語。
最後,兩人還是交了一招。在呂勉自顧自地舞了近一炷香的時候,莫林率先出擊,仍然快似閃電,呂勉好像還招了。又好像沒還招,沒幾個人能說清楚,總之,彎刀剛一進入長劍舞動的範圍,莫林立刻退出。
就在大家以爲比武還會繼續的時候,莫林卻點下頭。表示他已經比完。
屠翩翩隱隱約約看出些門道來,卻無法準確描述,尤其是看到對面的弟弟眉頭緊鎖,似乎比自己看出更多的東西,更讓她內心羞愧——但臉上絕不表現出來,大聲說:“青城掌門的身手,你們已經見識過了,可有資格比武?”
“有。”顧慎爲親自回答了這個問題,呂勉的劍法讓他大吃一驚。但也不肯表現出來,“後天正午,小王軍營。歡迎諸位前來觀戰。”
“你的軍營?不去!”鄧元雷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龍王選了時間,地點要由我們定。”
顧慎爲卻已經調轉坐騎,示意木老頭等人上馬,準備離開王宮。
莫林最後一個上馬,“龍王相信中原人會守規矩。你們也得相信龍王一次。”
鄧元雷最知道龍王的“規矩”是什麼,大聲說道:“龍王是殺手。只會不擇手段,休想……”
話未說完,屠翩翩將他打斷,“崆峒派相信龍王。後天中午,龍王軍營,不見不散。”
鄧元雷知道這個老太婆對自己印象不好。“嘿嘿”冷笑兩聲作答,結果柳放生也朗聲宣佈:“青城派掌門柳元圃,後日迎戰。”
鄧元雷的目光投向呂勉,發現自己得不到任何支持,只得道:“既然大家都相信龍王……可還有事情沒說清楚:比武規則、老汗王頭顱……”
龍王一行已經走遠。只剩莫林一個人,“你們想要頭顱,龍王想要人質,就這麼簡單。”走出數步又回過頭,“老汗王的遺體我們要帶走。”
鄧元雷隱隱感到不對,但他不敢再吱聲,兩位青城掌門正虎視眈眈地瞅着他——
“人質是我的。”呂勉說道,因爲激動聲音有些發顫,與他出招時的鎮定氣質截然不同。
“掌門是我的。”柳元圃昂首挺胸,顯得比對方坦然得多,“誰得到老汗王頭顱誰就是掌門。我給你這個機會,你應該感激不盡。”
“感激不盡?”呂勉顯得更顯激動,嘴脣發抖,幾乎說不出話來。
諸人當中,只有屠翩翩有資格當和事佬,於是站到兩人中間,“咱們都是中原人,別在北庭讓外人看笑話。”說這話時她瞥了一眼鄧元雷,“既然已經決定奪頭顱定掌門,就別再說沒用的話。”
老汗王的遺體,停在王宮深處的一頂帳篷裡。只有五六名閹人照顧,離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臭味。閹人們很願意將無頭的遺體交給莫林。看樣子有點失望,但也鬆了一口氣:他們還以爲最後來領取遺體的會是某位王爺,那樣他們會因爲守靈有功而蒙獲重賞,可現在諸王死得七零八落,那具不成樣子的屍體早就成爲燙手山芋。
幾名士兵剷土將棺槨填得嚴嚴實實,防止臭味繼續散發,隨後將棺槨放在一張大網裡,由兩匹馬馱運走。三名中原人一直守在附近,防止莫林趁機挖出頭顱,結果沒發現任何異常。
顧慎爲熟悉這股氣味,幾乎不受影響,他在靜靜觀察老汗王屍體所帶來的反應:士兵們利落地執行命令,看他們的樣子,估計誰也不相信這具被草率處理的遺體會是老汗王的;莫林大概是唯一感到悲傷的人,他親自參與向棺內填土,並且幫着士兵將它擡到大網裡。
重新出發離開王宮之後,莫林說:“老汗王總覺得身邊的人不可信,經常說每個人都希望他死,沒想到事實真是這樣。”
“更多的人,根本不相信他會死。”顧慎爲看向隊伍中的近侍軍士兵,他們已經與五百名衛兵匯合,正順原路返回軍營。
“不知道哪一種人會更令老汗王感到失望。”莫林仍然覺得匪夷所思:老汗王同時得到大量背叛與極度的忠誠,結果卻險些落得一個曝屍的下場。
“忠誠也會產生惡果,我猜沒幾個人相信這一點。”
要不是親眼所見,顧慎爲也不相信。在忠誠方面,他纔剛剛滿足溫飽,老汗王早已是大魚大肉,兩人沒有任何可比性。
此時此刻,他的大部分心思還在回憶兩位青城掌門的武功,尤其是呂勉。在他身後,木老頭與屠狗也在小聲議論,說得很來勁,一點也不像是有仇的人。
顧慎爲的目光落在一名士兵的背影上,完全沒注意自己已經盯了多久,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於是舉手命令隊伍停止前進。
五百名騎兵大都跟在後面,在前面領路的只有四個人,讓顧慎爲心生警惕的就是其中一位。
夜色未央,顧慎爲一直沒有習慣廣袤的草原,如果不是特別留意,經常分不清方向,“咱們在往哪走?”
莫林從悲痛情緒中清醒過來,立刻發現問題,“太偏南了。”
顧慎爲拔出刀,四名領路士兵同時從馬匹上躍起,朝不同方向躍去——輕功卓絕,顯然不是普通的北庭騎兵。
但這四人已經失去逃亡機會:顧慎爲一躍就追上他最懷疑的那個人,一掌擊中對方;當他抓住暈倒的俘虜回身時,莫林、木老頭與屠狗也已分別得手。
木老頭強忍殺人的衝動,咬牙切齒地對屠狗說:“我比你快。”
後面的騎兵立刻圍上來,無不慌亂失措,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顧慎爲摘掉俘虜的頭盔,一頭長髮露出,又在她臉上抹了幾下,騎兵們齊聲驚呼——那顯然是一名女子。
“準備作戰。”顧慎爲命令道,曉月堂弟子將隊伍引入歧途,必然設下了埋伏。
五百名騎兵反應迅速,或拉弓備戰,或拔刀護棺,或外出巡視,各司其職,無需龍王再下達具體的命令。
四名俘虜,只有顧慎爲手裡的是曉月堂弟子,其他三位全是北庭男子。莫林最先問出口供,“是趁着領路士兵小解的時候殺人易容,但他們都不知道伏兵在哪。”
顧慎爲沒有注意到方向錯誤,後面的騎兵則緊隨龍王不敢隨便發問,事實上他們根不清楚今晚出行的目的是什麼。
顧慎爲晃醒手中的曉月堂弟子,“你叫什麼?”
女子年紀不大,爲了裝成男性,衣服裡墊了不少東西,顧慎爲就是因此看出破綻的,她看着龍王,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恐懼,“韓葶。”
“想把我們帶到哪?”
韓葶笑了一下,第一次顯出典型的曉月堂瘋勁兒,“帶到哪?”
顧慎爲伸手摳她的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韓葶服毒自盡,顧慎爲拋下屍體,查看自己的手掌,發現沒有異樣,說道:“找認路的士兵,把這三個人殺掉。”
聽到殺人,木老頭興奮地吹了一聲口哨,顧慎爲卻禁止他動手,將這個簡單的任務交給了騎兵。
三名俘虜不是被點中穴道就是被折斷筯骨,已經失去逃跑能力,面對數十支利箭,他們用北庭語大聲說着什麼,卻沒有贏得任何同情。
莫林已經找來認路者,聽到俘虜臨死前的叫嚷,轉述道:“他們說龍王是惡魔轉世,專門來禍害草原的。”
顧慎爲跳上馬背,相信這個名聲會跟隨自己很長時間——也不算太錯,起碼他不是來造福的。
隊伍剛剛調整方向,南面突然亮起一片火把,顧慎爲雖然沒有進入埋伏圈,離着卻也不算太遠。
“這回我可以殺人了吧?”木老頭興奮不已。
可是火把越來越多,伏兵好像有成千上萬,他有點含糊了,“烏龜王八蛋草的孃的十八代祖宗,咱們還是邊跑邊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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