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組一直在查探,但尚未查出。”
青葙初聽到乾王在宮中有耳目微有訝異,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乾王並非愚懦之輩,不會引頸待宰。皇宮是風雲匯聚之處,他理應妥當佈置,以便遇事提前應對。否則他又如何能在乾州平安當了這許多年的親王。”
阿穆思忖着說:“皇宮中雖風雲變幻,但乾王好似一直置身事外。去年皇上處罰太子閉門思過,大臣們或彈或贊,乾王卻一個摺子也沒遞。年底回京面聖,皇上問起,他也未表明態度。太子派和貴妃派兩邊都想要拉攏他,但是他大多時都待在府中,閉門謝客。像是明哲保身的意思。”說到這裡,面上帶出些疑惑之色。
青葙沉吟不語。乾王位高權重,征戰沙場,殺伐決斷,果敢狠歷,絕不是畏首畏尾,膽小怕事之人。自己以前只知他能征善戰,那是大大低估他了。從他嚴防奸細,安插耳目,冷觀爭嫡,乃至飛天塔力挽狂瀾這些事,可見他運籌帷幄,步步爲營,面上隱忍,胸有丘壑。他對爭嫡作壁上觀,或許有他自己的打算。
青葙靠在幾邊,託着腮幫,玩味地笑道:“有趣。”她看了看阿穆,“你是怎麼知道如此隱秘之事呢?”
阿穆微微一笑,“我在京中負責處理影組與幫中的消息往來,所以知道一些。”
青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知道的何止‘一些’啊!看來你在影組也是身居要職吧?”
阿穆搖搖頭,正色說:“我沒有欺瞞公主,我只算是影組一個小小管事,知道的也是鳳毛麟角,還有好多消息是用暗語傳遞,我就看不懂了。不過公主有了木符,以後影組上下絕不會對公主有所隱瞞。”
青葙知道阿穆所說都是實話,微微點頭。她手指撫着几上的紋飾,沉默片刻,說:“你在京城知道不少宮中訊息,我有兩件事想問問你,你知道多少說多少便可。”
“是,公主請問。”
“第一件,太子被罰是怎麼回事?”
阿穆略想了想,說:“由頭是因太子在服喪期間與宮女玩樂,觸怒了皇上。”
青葙暗思,太子纔多大啊,就算與宮女玩樂能到什麼地步?無非是吃喝打鬧聽歌唱曲罷了。再說太子服喪期其實已過,只要在自己宮中,鬆懈一些也不是什麼大錯,皇上何必對一個孩子如此苛責呢?這個由頭似乎有點牽強。青葙思索着問:“這背後是否有什麼隱情?”
“這個我就不知了。不過,因爲這件事,太子和貴妃兩派鬥得很厲害。自從卞貴妃生下二皇子,就越來越得勢了。”
青葙嘆了口氣,“做母親的都會爲兒女籌謀。不過,皇上不至於到廢長立幼的地步吧?”
阿穆面露詫異之色:“應該不會吧。我離京時太子已經結束思過,皇上還帶他出遊了呢。”
看來這場風波暫時算是過去了。“還有一件……”青葙說了這幾個字,忽覺此話不好開口,便沉吟不語。
阿穆見她不往下說了,輕喚一聲:“公主?”
片刻青葙才緩緩開口:“你可知道關於韋王妃的什麼事情?”
阿穆一愣,隨即明白青葙問的是乾王早先娶的那位韋王妃。她從青葙面上看不出她的心思,不知她爲何突然提起那位韋王妃。可是轉念一想,哪個女子不想多瞭解情敵一些,哪個女子不希望夫君心中最愛的是自己呢?但她在京中甚少聽到韋王妃的消息,苦苦思索了一會,只好愧疚地說:“自乾王駐守乾州以來,韋王妃便和小郡王進宮做了人質。他們從不參與宮中事端,後來又住進月妃的觀月軒中——月妃不大受寵的,影組並不太注意他們。只聽說這次乾王進宮時,去觀月軒中看望了他們。別的就……”
看來她母子二人多是低調行事。青葙淡淡地說:“嗯,無妨,我只是隨便問問。”
“公主不用擔心,您也是正妃,和她平起平坐的。”
青葙呵呵笑道:“我擔心什麼?我只是好奇她是個怎樣的女子,一個人帶着孩子在危機四伏的宮中生活了那麼多年。”
阿穆聽青葙似有憐憫之意,嘆道:“這就是命吧,不得不認命。別說是她,就連乾王也是如此啊。”青葙心中思量,皇命難違,乾王不能抗旨不遵,可是他真的就認命就甘心嗎?阿穆見她默然不語,提議道:“公主,你若是想知道詳細的情況,咱們到了乾州,可以聯繫影組傳回宮中所得信息。
青葙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忙道:“不用,先不要聯繫。”她坐起身子,擺擺手,“此事不急,待我……釐清乾州形勢再做打算。”
阿穆知她有自己的安排,不再多問,應諾道:“是。”
青葙捲起簾子,聽見鷹唳之聲,擡頭望去,見高空中一隻雄鷹盤旋待獵,轉頭又見車後軍隊中紅旗招展,淡然一笑。
落日西沉,映出半天霞光,將一望無垠的草原襯得嫵媚多嬌。青葙晚飯之後與沙力赫談事,阿穆獨坐車前,晃悠着雙腿,這是她第一次心情悠閒地欣賞草原美景,前路平坦,胸中舒暢,無憂無慮。小兒嬉戲,牧人忙碌,青天碧草,紅日豔霞,盡收眼底。她忽生出淺歌之心,便自腰間解下竹簫,輕啓朱脣,吹起一曲《清平調》。曲調悠揚,歡欣愉悅,十分動聽。幾個孩子停下追逐,湊到馬車跟前笑嘻嘻地聽;幾個少年少女也手拉手走過來,坐在車前草地上,託着下巴仰着頭;不少婦人也停下手中的活計,圍攏到馬車前。若金和素戈錫玲也聞聲而至,她在乾王宴席上聽過這首曲子,只覺阿穆的簫聲比乾王府的樂師吹得還要好聽百倍,見這阿穆不僅人長得美,簫也吹得這麼好,嘖嘖稱讚。一曲吹罷,衆人鼓掌,阿穆下了馬車,微鞠一躬。
若金跳上前讚道:“真好聽!”
阿穆微微一笑,“多謝二公主誇獎!”
若金問:“你會不會吹我們莫奚的歌曲?吹一個歡快的,讓大夥都高興高興。”
阿穆低頭想了一想,擡頭笑道:“會一點兒,我試試吧。”
說完便吹起一支莫奚民歌。這首歌是慶祝節日時常奏之曲,明快熱烈,莫奚族人人人熟知。平時大家都聽慣了絃琴雪胡彈出的曲調,今日聽到竹簫的吹奏,別有一番滋味。錫玲到自己車上拿出一支雪胡,跑過來坐在阿穆身邊,阿穆知她意圖,將前音微微拖長,錫玲立即拉起雪胡和上,簫聲輕柔,雪胡高亮,卻十分融合。幾名少年少女手挽手踏歌起舞,衆人紛紛加入,漸漸圍成一個大圈,蹦跳旋轉,好不歡樂。木鐸見若金也在其中,便也擠了進去,拉起若金的手,踢踏呼喝,興致盎然。青葙與沙力赫聽見樂聲笑聲,走出帳子,見大家跳得開心,也站在一旁含笑觀看。
此曲奏罷,錫玲又拉起另一支莫奚民歌。這個曲子阿穆也學過,是一支莫奚情歌,叫做《相思曲》,曲調熱情洋溢,表達向心上人傾訴愛慕之情,草原上的男女常藉此歌傳情達意。她側耳傾聽,稍頃便以簫和上。那幾名少年少女聞聽換了曲子,相視一笑,臉對臉地跳起昆茲舞。昆茲舞模擬雄鷹盤旋飛翔之姿,以旋轉爲主要動作,通常幾名女舞者在中央小轉,幾名男舞者在外圍圍繞女舞者快速跳躍旋轉,當然也可一男一女對跳。衆人所圍大圈漸漸散開,自跳一處。木鐸與若金也跳得興高采烈,逐漸被衆人簇擁到中央。木鐸見若金舞姿靈動,神采飛揚,不禁心旌神搖,也圍着若金跳起昆茲舞。若金跳得高興,也足下輕踏,隨之旋轉。木鐸越轉越快,越轉越快,似要把若金圈在當中。大家從沒見過木鐸跳過這樣的舞,不少人停下舞步,退後觀看,圓圈中央漸漸只剩下他們二人。
阿穆自從青葙過來,一邊吹簫,一邊留意着青葙的舉動。青葙起初還面帶笑容,看到木鐸跳起昆茲舞,笑容便消失了,此刻忽然向阿穆一望,搖了搖頭,不着痕跡地做了個“停”的手勢。阿穆心思急轉,忽然簫聲陡變,聲聲悲切,聞之慾泣。錫玲一愣,不由停下了手中雪胡。衆人也都從木鐸身上收回目光,驚訝地轉向阿穆,不知爲何一曲未了就變了曲子,且奏出如此傷悲之調。
木鐸本正在旋轉,卻驀地停下,右膝微微一彎——此時恰逢阿穆簫音陡變,錫玲雪胡停歇,他不由愣在當場,還保持着膝蓋微彎的姿勢,似要單膝跪地。若金也是一愣,停下腳步,走到青葙身邊。木鐸看見若金離去,才醒過神來,忙站直身子,又尷尬又窘迫,也不好意思再糾纏若金,便默默走到錫玲身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在天色昏暗,沒人注意。沙力赫見此情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阿穆吹完了這支曲子,衆人都感懷其悲切之情,一時竟無人言語。木鐸氣沖沖地罵道:“什麼糟曲!難聽極極!”木鐸說的是不甚標準的樑文。
阿穆從容輕施一禮,“莫奚樂曲我是不大會的,吹不下去了,只好揀了一首我練得熟的樑曲。還請將軍原諒。”阿穆只會說少許莫奚語,見木鐸說的是樑文,便也用樑文相答。錫玲忙起身譯給木鐸聽。
木鐸一瞪眼,若金走過來說:“你幹嘛生氣?我覺得很好聽啊!”若金這麼一說,木鐸便不好發作了。若金是第一次聽到此曲,轉頭用樑文問:“阿穆,這首曲子好聽是好聽,只是太悲了。”
阿穆說:“這曲子是說男女相歡卻未能相守,枉嘆佳期如夢,故稱《枉佳期》。所以曲調悲涼。”若金愣了一愣,心想這個曲子說的不就是我和韓嶺麼?便沒有心思再聊了,拉了素戈錫玲回帳去了。
青葙向沙力赫道:“赫叔叔,天色不早了,請回帳歇息吧!”沙力赫應諾,招手把木鐸叫走了。衆人也都散去。
青葙與阿穆回到帳中,阿穆歉疚地說:“公主,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不該在此吹簫嗎?”
青葙溫言道:“你沒做錯,只是錫玲不該奏那支情歌。還好你機靈,及時換了曲,不然又是麻煩。”說完也不點燈,和衣而臥。
阿穆在青葙對面躺下,心裡納悶。她想起錫玲奏的情歌,又想起木鐸伴着這支歌跳的昆茲舞,忽然輕呼出聲。
青葙在黑暗中幽幽開口:“其實我只是希望不要讓赫叔叔難堪。他們從小一塊長大,以若金的性子,如果喜歡早開口了,不會等到現在。唉,可惜木鐸看不透。你雖明白了便仍當不知道,我只望木鐸有一天自己想清楚就好了。”
阿穆低低應道:“是。”心中暗暗數落自己不夠沉穩,以後不可如此大驚小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