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以金刀相贈並不是道謝, 而是表白心意。但是自己卻斷然拒絕了她。他想起若金淚流滿面的模樣,心如刀割,恨不得狠狠戳自己幾刀, 更恨不得頃刻間飛到她的面前, 把她緊緊擁在懷中, 跟她說“我願意”。
鍾鑠歸心似箭, 推波踏浪, 飛速向江心遊去,高劍拼力才勉強跟上他。高劍邊追趕邊納悶,鍾鑠今天這是怎麼了, 好像畫舫裡有寶貝似的。
但若金今夜並沒上畫舫。日間乾王軍令傳到,若金便留在營中與韓嶺議事。鍾鑠大失所望, 失魂落魄地在畫舫中坐了半夜。
畫舫一靠岸, 鍾鑠便拿了腰牌, 迫不及待地跳下船,一路狂奔, 奔向軍營,奔向心愛的女子,要把心底的話統統傾訴。鍾鑠衝進軍營,越過韓軍駐地,徑直奔到紅鷂飛騎的大營, 若金的營帳近在眼前, 觸手可及。然而他卻猛地剎住了腳步。
軍營籠罩在夜幕之中, 一片沉寂。夜涼風冷, 吹在裹着溼衣的身上, 寒意逼人。鍾鑠的心也一點一點地冷下來,冷下來, 冷徹心扉。他從不知道仲秋的夜是這麼深,風是這麼冷,露是這麼重。他站在風中,望着營帳,他知道只要自己開口就能挽回她,但是他不能。他們之間地位懸殊,即便自己能夠建功立業,得以與若金身份匹配,但除非沉冤得雪,否則自己永遠都是身負命案的通緝要犯,永遠不能以真名實姓示人。可是不知何年何月纔有翻案之時,此事難期。也許永遠都等不到翻案的這一天,也許在這之前,他就被揭發、被捕獲、被斬首示衆了。就算他能夠隱姓埋名地以“鍾鑠”的身份待在軍中,也難保性命無虞,也許某一天他就死在敵箭之下,或死在飢寒之中,或死在水火之境。即便有一天他能夠沉冤得雪,家仇得報,戰場生還,封侯拜相,即便這些障礙不再,他也已經……
他無法迎娶若金了。他不能夠許給若金一個未來,他終究會帶給她痛苦。
所以他不能開口,不能。他寧願讓若金誤會自己,痛恨自己,也不希望牽累她這一生。她應該嫁給一個身份相當、家世清白、專心無二的人,而不是自己。儘管萬般不捨,也要放手。他們本就不應該糾纏不清,現在,是該曲終人散的時候了。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好像渾身的氣力都在來時狂奔的路上耗盡了。他走不開,也不願走。他想待久一些,再待久一些。直到換班的兵士問他是否需要通報公主,他才驚覺自己該走了。他對兵士說:“不用告訴公主我來過。”頹然離去。
爲免樑軍生疑,畫舫仍每夜如常遊弋了幾日,阿穆段銷照舊待在舫中。段銷伏案繪圖,阿穆在旁研墨,有時說說笑笑,偶爾兩人視線相觸,都溫柔一笑,有時阿穆興致所起,便臨水吹簫。所吹之曲都是平常的江南小調,但段銷從簫聲中也能聽出幾縷情絲繾綣,他心中怡然。
這日天氣晴朗,畫舫停在岸邊,阿穆離舫登岸,觀浪賞景。就見前頭走來幾個小乞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她並沒在意,轉身向江邊礁石而去。卻聽一個小乞丐在身後輕聲喚道:“穆姐姐!”
阿穆吃了一驚,回頭一看,見眼前這小乞丐散亂的頭髮下一張精緻的小臉,髒污的面孔上一雙靈動的大眼,卻是蒲娘在曜城招攬扶助的小乞丐之一,她訝異道:“小丫,你怎麼來了?”
小丫笑道:“蒲姐姐好久沒見你的信鴿,所以讓我來送信給你。”她從懷中拿出一封折得小小的信封,交給阿穆。
阿穆離開江城之前,已知會蒲娘自己將會去彩砂一段時間,信鴿留在江城無人接應,不要與她通信。在彩砂這許多天,阿穆都沒與蒲娘聯繫,她猜想蒲娘許是得了重要的消息,想要趕快告訴自己。她拆信細讀,蒲娘在信中說,東奚的輔國王娶了諒刺的女兒爲王妃,並且在招兵買馬。又說阿穆的哥哥派人送信,說鐵木堂銀錢即將用盡,兵器製造不得不暫停,讓阿穆想想辦法。還有其它一些小事。
頭一件令阿穆錯愕。東奚的輔國王自然說的是木鐸,阿穆想不通他怎麼會娶仇人的女兒爲王妃呢?並且在精銳的紅鷂飛騎不在青城時,招兵買馬,意欲何爲?自從乾軍南下,青葙阿穆已很少聽到東奚的消息,木鐸從不主動來訊,阿古的信也越來越少,若不是蒲孃的消息,她還以爲東奚一切如舊。
第二件令阿穆頭疼。乾軍攻打西奚時鐵木堂製造兵器的費用都是從青城的金庫出的,那還是七公子送給王妃的賀禮。現在乾軍與樑軍交戰,耗資巨大,很難再從乾州騰挪出多餘的錢來,而青城的金庫中也所剩無幾了。還能再從哪兒找到這麼一大筆錢呢?
這兩件事若是告訴王妃,她也必會心煩意亂,王妃身體還未完全復原,阿穆不願她過於勞心傷神。木鐸的事是不能瞞的,鐵木堂的事阿穆想暫時壓下來,先問問七公子有沒有法子。
小丫仰着小臉問:“穆姐姐,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蒲姐姐嗎?”
阿穆把信箋放進懷中,說:“你一個人來的嗎?怎麼來的?打算怎麼回去?”
“我跟幾個夥伴一同來的,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我們來是爲了送信給你。我們一路扮做逃難的乞丐,從曜城走過來的。還打算這麼回去。”阿穆掏出一錠銀子,小丫搖頭道:“我們不缺錢。蒲姐姐給了足夠的盤纏,我們扮成乞丐是爲了不引人注意,我當了好幾年的乞丐,對扮乞丐最拿手了。你給我這麼多銀子,反倒會引人懷疑啦。”
阿穆笑笑,換了幾個銅板遞給她說:“小丫,回去告訴蒲姐姐,她信上說的事我知道了,謝謝她。”
“好,我一定帶到。那我走了?”
阿穆點點頭,“路上小心!”
小丫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黑黑的牙齒,邊使勁地把手裡的銅板往懷裡揣,邊走向不遠處蹲在地上的一羣小乞丐。那羣小乞丐見她走近,都站了起來,她揮了揮手,大夥跟着她向城中走去。
阿穆望着他們的背影,心生嘆息。她覺小丫是個可造之材,在蒲娘這裡,只能做個耳目跑腿,可惜了她的聰慧,但偏生長了一張動人的面孔,若是送到公子那裡,又會踏上自己的老路。想着等戰事平息,把小丫接到自己身邊,讓她學些文墨禮樂,順便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阿穆想着心事,轉過身來,卻見段銷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她嚇了一跳,輕呼一聲。段銷忙道:“對不住,嚇着你了?”
阿穆心中一沉,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段銷笑道:“剛來。還沒來得及喊你,你正好轉身,不是故意站在背後嚇你的。”
阿穆盯着他的眼睛,察言觀色,覺他不像說慌,鬆了口氣,說:“沒事兒。”
段銷朝那羣乞丐的方向努努嘴問:“他們是什麼人?你認得他們嗎?”
阿穆心中又是一沉,“一羣乞丐而已,我怎麼會認得。問這個做什麼?”
“哦,我只是遠遠看見你和那小乞丐說了好久的話,還以爲你認得她。”
“不認得。聽說是從曜城來的,所以多聊了幾句。”
段銷皺眉道:“從曜城來的?”他望着那羣乞丐,見他們順利地進了彩砂城門,沉吟着說:“如果他們是奸細,我軍的行動很容易就泄露出去了。”
阿穆驚問:“你說什麼?”
段銷忙解釋道:“我並不是說他們是奸細,我是說城池把守太鬆懈。這些乞丐從曜城而來,穿林越野,輕鬆入城,無人過問。若有奸細同樣扮成乞丐,探查我軍情況,城防部署,豈不是易如反掌?我要向乾王殿下上疏,加強各營各城及水陸道路的把守盤查,防止奸細混入。”
阿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中漸漸被一個巨大的暗幕所籠罩。她正色道,“段銷,假設——我只是說‘假設’——假設有人欺瞞了殿下一些事情,你會怎麼做?”
段銷覺此問題十分怪異,無從回答,見阿穆神色肅然,想了想才說:“那要看什麼事情。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關係到殿下安危利益的事情,就不能坐視不理。”
阿穆靜靜地問:“你會站在殿下那一方嗎?”
段銷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當然。殿下對我有恩,我自然要忠於殿下。”
阿穆眼望江波,心中翻涌不定。是啊,乾王對他有恩,所以他一直對乾王忠心耿耿,一心爲乾王着想,甚至可以爲了乾王不惜除掉鎮北侯和韓將軍。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如果有一天……到那時候,他,和自己,會不會反目成仇?會不會連累到王妃和公子?
段銷未覺有異,說:“該回營了,走吧!”
阿穆搖了搖頭,在江邊的礁石上坐下,輕輕地說:“我想在這兒坐會兒,你回吧。”
“那我陪你一會兒?”
阿穆頭也不回地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這兒清清靜靜的,很好。”
段銷也不勉強,道別離去。
江浪拍在礁石上,碎成萬朵梨花。阿穆獨自坐了許久許久,拿出竹簫,緩啓朱脣,吹起一首曲子,曲調悲涼。
這曲子是說男女相歡卻未能相守,枉嘆佳期如夢,故稱《枉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