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回到江城後, 便向青葙說了木鐸之事。青葙心生疑慮,分別寫信給木鐸和阿古詢問詳情,並讓阿穆將書信即刻送出。阿穆將書信交給差使, 命他加急送到青城。回到營帳, 聽到段銷在帳中與乾王議事, 便在帳外稍候。
天邊只有一線殘月, 秋風稀, 月光薄,人心殤。阿穆環膝坐在圍欄邊,眼眉低垂, 無聲無息,彷彿融進了夜色一般。帳簾輕晃, 一雙白綺深履在阿穆身邊停下。阿穆緩緩站起身來。
段銷柔聲問:“累了麼?”
阿穆未答, 只說:“夜深了, 該回了。”
段銷並未離開,卻更近前一步, 道:“我明日要離開江城了。”
阿穆不假思索地問:“去哪裡?”話一出口,又覺不妥,忙道:“軍機秘事,我不該問。”
段銷知阿穆是關心他,笑道:“我對你沒有秘密。我要去烏湖幾個月, 咱們再見可能就得在彩砂或是沐陰了。”
阿穆面色清冷, 卻心如火炙。他對自己沒有秘密, 可是自己對他有秘密, 而且自己的秘密牽連着王妃, 牽連着公子,永永遠遠不能讓他知曉。
段銷並不知阿穆心中所想, 他目光熱切,凝望阿穆,“阿穆,我對你的心意,你心知肚明。渡江之後,可否給我一個答案?”
阿穆深深地望着他,良久,緩緩地、緩緩地點了點頭,“如君所願。”
段銷未理解阿穆語中深意,狂喜道:“你肯答應我麼?”
阿穆未置可否,只說:“沐陰再會,便有答案。”
段銷笑問:“現在和那時,有何區別?”阿穆不語,段銷嘆道:“也罷,我已經等了這麼久,也不懼再多牽腸掛肚一時。沐陰再會,等你答案。”
阿穆道:“平安。保重。”
段銷滿心歡喜地離去,阿穆站在原地望着段銷的背影,心事重重。
木鐸和阿古的回信直到一個月後才一塊兒送到青葙手中。木鐸承認他娶了諒刺的女兒官茵,說兩人是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也承認在招兵買馬,說如今西奚羣雄並起,常年混戰,恐威脅到東奚,故此增強兵力以衛東奚。之前未向青葙請示乃是因爲青葙在京難以聯絡,現請青葙定奪。阿古回信與木鐸基本一致,除了略述諸事之外,還說木鐸所爲均與自己商討過,自己無甚異議。
青葙觀信,心中略覺不悅。木鐸擴兵似乎有僭越之嫌,倒像把自己當成東奚之主了。雖說他是“輔國王”,那是授予赫叔叔的封號,他不過是襲封而已;掌管東奚軍政要務,也是代管而已。歸根結底,東奚仍是伊羅家的,將來阿古長大了,他纔是東奚的主子。但青葙轉念一想,阿古如今也不小了,他身在東奚,理應比自己更瞭解東奚的情況,既然木鐸凡事與他商討,還算懂得君臣尊卑,而且阿古也沒有異議,自己遠在中原,更不好過多插手。木鐸說的有道理,換作自己,也會招兵強軍。但青葙也納悶木鐸怎會看上了仇人之女,她聽若金說過木鐸曾差點殺了官茵爲父報仇,不過木鐸娶妻與青葙無關,她並不在意。青葙眼下更關心的是乾軍戰況,故而見東奚還算安定,也就沒再去信了,只叮囑阿穆多加留意東奚動向。
常濤棄城南逃後,卞太后下詔責罵了一番。常濤對領兵打仗一竅不通,能當上彩砂長史這個肥差,全靠他叔父常鳴全力提攜。常鳴把常濤調至彩砂,是想通過他掌管船運,大撈油水,卻沒想到遇到乾軍兵臨城下,常濤就落荒而逃了。
常濤這人卻也不是一無是處,他腦筋活絡,寫得一手好文,見詔之後,立刻上了一份陳情書,言辭斐然,聲淚俱下,把彩砂之形勢說得如何艱鉅,把沐陰之形勢說得如何重要,生生把自己的臨陣脫逃說成了審時度勢。卞太后大爲感動,竟然又下詔勉慰了一番,命他與吳基守住沐陰,將乾軍擋在江北。常濤與吳基聯名上書,將沐陰守衛說得天花亂墜,固若金湯,擔保乾軍決不會從沐陰渡江。再加上常鳴從旁美言,卞太后大悅,下詔嘉獎。
吳基是個既沒本事又沒主見的人,家裡捐了巨資才扶他當上沐陰長史的。初時聽到乾軍來襲,嚇得屁滾尿流的,沒想這一連數月相安無事,還因爲常濤的奏摺連同自己也被嘉獎了,十分得意,更加和常濤要好了。兩個狐朋狗友整日在長史府中吃吃喝喝,玩玩鬧鬧,不亦樂乎。
這日收到譚溪加急傳來的軍書,說觀察到乾軍近期在江城以東的江面上,運送大批竹木,修造船舶竹筏,數以千計,恐做搭建浮橋之用,請吳基封鎖江面,嚴加防範。吳基叫中郎將列剛來問,乾軍有否異動?列剛答說,未見異常。想了想又請示吳基是否擴大巡江範圍?以免遺漏敵情。吳基請常濤前來商議。常濤認爲這簡直匪夷所思,古往今來,哪有憑區區浮橋便能橫跨大江的,必是津口守兵風聲鶴唳,又或譚溪想攬功請賞。吳基聞聽此言,就把心放回了肚裡,遣列剛回營,把軍書扔到一邊,攜着常濤聽曲兒去了。
然而乾軍果真是在修造船舶竹筏,並且計劃在彩砂搭建浮橋供大軍渡江,奪取沐陰。這就是那晚段銷對乾王所獻之計。此計極爲大膽,超乎常人所想,古今水戰無數,雖有寥寥幾戰試圖架橋渡水,卻無一成功,實在是冒險之舉。但乾王爲此計激賞,浮橋渡江,乾軍就可突出步騎兵的優勢,攻取沐陰後,西上合圍津口,南下之勢便可打開局面。因此乾王命段銷主導浮橋建造,命韓義負責物資採集,親自調配操練軍隊以備渡江。
段銷收集到彩砂至沐陰附近江面寬度水文地形等的準確信息後,即返回江城,與乾王、韓義等商討細節,着手修造搭建浮橋所用的大船和竹筏。爲防沐陰察覺,段銷將修造之處選在江城與彩砂之間的烏湖,此處水域開闊,背臨驛道,交通便利。他們徵集了大量商船漁船工匠民夫,並江北各城合用的戰船和派遣的兵卒,匯聚烏湖,要將現有的船隻改造成堅固大船,大船以鐵索鉤錨聯結合分,以作橋墩;又砍伐巨竹,搓制粗繩,扎竹爲筏,以作橋面。每天船來車往,運送人物,日夜趕工,熱火朝天。
青葙將鐵索圖樣送至鐵木堂,令鐵木堂在一月之內造出數千條鐵索。鐵木堂依令照辦,一個月後,果然將鐵索如數運抵烏湖。青葙讚賞,卻不知小七在暗中付了鐵木堂二十萬兩白銀。
阿穆得知此事,不由吃了一驚。她雖不知公子名下究竟有多少產業,但這二十萬兩白銀確是一筆巨資了,不知公子從何騰挪而來。公子不許她告訴王妃,並且許諾以後鐵木堂的用資都由他一力承擔,要知戰爭花費是個無底洞,以後還不知需投入多少銀錢,這讓阿穆有些後悔向公子求助。
在烏湖修造浮橋的同時,乾王分派大軍向沐江上下游進逼,橫掃沐江北岸江城至彩砂東西各地,爲彩砂渡江清除障礙。
十月,沐江北岸大段已完全掌控在乾軍手中。十一月初,乾王召裘鞏回江城駐守,自率乾軍主力東移烏湖紮營。十一月中,鐵牛向亮奉命至彩砂換防,韓嶺若金率軍赴烏湖與乾王會合。十一月底,大船及竹筏修造完畢。
剛至臘月,乾王令高劍所領神機營爲主,並選拔水性好、擅駕船的兵士,作爲“渡江軍”,專職搭建及守衛浮橋。高劍與段銷在烏湖附近量好一處與彩砂沐陰之間差不多寬度的水面,夜間模擬架橋。兵卒白日可以飽餐休息,但高劍段銷等人白天還要分析前夜模擬得失,總結利弊,修改方略,常常忙得廢寢忘食。素戈很是心疼,向若金討了腰牌,時不時帶着好肉好飯去探望高劍。段銷也跟着沾光,他笑說,兩人成婚時自己一定要備一份大禮,以報這肉飯之誼。
架橋訓練進展神速,頭一次架橋時點燈舉火,整整忙亂了兩夜一日才架完;第二次撤了一半燈火,不到一日一夜就完成搭建;第三次全憑星月微光,天光大亮時,已架橋結束;到第五次兵士能在黑雲罩江的情況下迅速聯結各船,搭好竹筏,前後不到五個時辰。高劍十分得意,但段銷猶有不滿。他擔心渡江那日,在生疏之地,若風急浪陡,又有暗礁險流,難如現在這般順利。與乾王計議後,決定改變策略,先將浮橋搭好,分做幾段,渡江之時平移至彩砂江面,簡單聯結即可行軍。於是高劍以此法再行模擬,而段銷與韓義東行尋找適宜的架橋地點。
臘月中旬,乾軍開始模擬渡江。根據乾王制定的作戰方略,各營有先有後依照次序從浮橋上通過。浮橋十分牢靠,步兵在其上甚至可以奔跑跳躍,如履平地一般。騎兵策馬緩行,如常通過,無有阻礙。但畢竟浮橋寬度有限,一夜之間,不可能通過全部人馬。乾王根據通行人數對戰術做了調整。
韓義回烏湖覆命。他與段銷已找到合適之地,此地在彩砂上游不遠處,江闊灘平,對岸是懸崖峭壁,無樑軍駐守。於是乾王命高劍率渡江軍沿江而下。命韓義留守烏湖。親自帶領乾軍從陸上東行,偃旗息鼓,悄無聲息地轉移到彩砂大營。諸事齊備,只待令下。
吳基和常濤在做什麼呢?兩人近日忙得是四腳朝天。卞太后派了欽差來犒賞沐陰守軍,她真以爲沐陰固若金湯,乾軍跨不過沐江天塹,賞賜了不少酒肉錢物,兵卒武器仍是一個沒有。吳基和常濤天天跟着欽差左右,忙着巴結討好,這欽差也是個愛酒好色之人,三人臭味相投,每日花天酒地,醉生夢死。欽差自己享着樂,也不忘沐陰的兵士們,爲表仁德,把太后賞賜的酒糧豬羊都分發下去,並且下令,時近新年,從除夕起放假十天,酒色無忌。列剛表示反對,認爲大敵當前,如此大肆慶祝新年似有不妥,被吳基給罵了個狗血淋頭。沐陰上下一片歡騰,完全沒發現乾軍在暗中調動,甚至連彩砂附近的浮橋都沒發覺。期間吳基收到譚溪的軍書和列剛送來的一封來歷不明的匿名情報,均稱乾軍有意從彩砂渡江,攻取沐陰,但吳基壓根不放在心上,因爲對岸的彩砂守軍也日日吃喝玩樂,歡度新年。
這自然是乾王的惑敵之舉。彩砂外鬆內緊,軍營繁忙備戰,驛馬穿梭,而江上畫舫輕歌曼舞,漁船交織往來。彩砂早就禁止漁民出江了,乾王率軍抵達後,又封鎖了城門,除非有令牌,否則只許入不許出,嚴防消息外泄。故而江上的歌舞昇平都是假象,掩人耳目而已。乾王有時扮作漁民或普通商客,利用漁船畫舫沿江查看樑軍的江防和主營情況,樑軍戰艦仍列陣於岸,遊艇仍照常巡江,但有一日畫舫距離樑軍遊艇十分接近,近到乾王能從窗中望見遊艇上的樑兵在艇邊垂釣!而這幾人竟還起身對北來的畫舫揮手致意!
乾王令畫舫北歸。他坐在窗邊,凝望着漸漸遠去的沐陰城,肅容道:“良機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