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朗晴,朱庸酣睡至晌午方醒,爬起來伸個懶腰,張口便問那害人的詩卷放在何處,恨恨欲鞭詩滅跡,“小珠,小珠,夫人將秦壽的詩放哪兒了?”
一姑娘聞聲跑了進來,也是十六七歲年紀,丫鬟裝束,臉蛋粉嫩嫩圓嘟嘟,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淡淡的小酒窩,“老爺,今早兒就不見了那詩,我也不知它到哪兒去了。您餓了吧,是在臥房進食,還是出去吃?”
“呸!老爺是豬啊,醒了就吃!”朱庸肥手推開丫鬟,滿屋子找詩而去。他四下翻箱倒櫃不得,喚來妻女,見二人緘口不言,諱莫如深,自知無趣,沒吃飯便罵罵咧咧,離開碧仙小築。
依舊是五花馬千金裘,可朱庸麪皮一陣紅,一陣白,一時氣憤填膺,欲將秦壽五馬分屍,一時又悵悵哀嘆,恨自己不是學富五車的詩書郎。
驃騎將軍聶大人正騎着高頭大馬,迎面過來。二人都是胸無點墨,大有惺惺相惜之態。寒暄幾句後,提及建文帝重文輕武,大肆擡舉文士,朝野崇文之風日盛,朝廷武官受文官的氣,貴族受文官的氣,只要是官就都得受文官的氣,二人越說越氣,便一同去不遠處的金陵酒肆豪飲,暢快發泄一通才行。
朱庸喝了個酩酊爛醉,纔回侯府。一進門便聽到熟悉的行雲流水,稀里嘩啦之聲,不用猜就知道是正室夫人與三位“出塵絕豔”的寶貝女兒正圍坐在廳堂打麻將。
那朱庸本就大腹便便,肥頭豬耳,可他那位正室夫人體型是他的兩倍還多,滿頭金翠,紅裙掩映“□□”,十根肥手指上硬戴了十一隻各式金銀珍珠玉石寶鑽戒指,舉手投足間,彩光閃閃,與日月爭輝。
正室的大女兒體態豐腴,膀厚臀圓,一張塗滿濃重脂粉的銀盤大臉,任天狗咬一百下也啃不到肉,倒填得滿嘴都是胭脂水粉。二女兒削肩細腰,長挑身材,瘦長臉面,不勝怯弱,大有病東施之態。三女兒身材適中,一張刻薄的錐子臉上寫的滿是鄙夷。
見到府中這四位奇葩,朱庸氣不打一出來,酒氣熏熏道:“又玩麻將,搞得家裡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正室夫人正玩得起勁兒,狠狠拍出一張萬子,隨口回答朱庸:“誒,老爺,我們昨晚開始玩的,待會兒倦了,就回屋睡覺,烏煙瘴氣過會兒就散了。”
朱庸紅着眼一愣,呆呆望向眼前這無所事事、養尊處優的夫人,又憶起昨晚壽宴之辱,忽酒瘋大發,怒拍桌案,指着她鼻子大罵,將對夫人積壓多年的火氣、怨氣、怒氣一併發出,“哼!你,整天就知道打麻將,什麼相夫教子、勤儉持家,你懂個鳥?!我朱家簡直讓你敗盡了!再打麻將,老子休了你!”
大女兒從未聽父親大人飆出如此狠話,一時間嚇得失聲而哭。
“哭什麼哭!?”朱庸轉頭口沫橫飛地訓斥大女兒,一股酒肉惡臭迎面撲來,“你,成天就知道臭美,買胭脂水粉花的錢比我喝酒的錢還多!有事沒事就去參加什麼選美大賽,連個名次都拿不到,把我朱家的臉都丟光了!”
見父親如此失常,二女兒驚愕不已,忙拉住他勸解,“爹,您喝多了,快吃點醒酒藥吧。”
“呸!”朱庸揪起二女兒耳朵,唾沫酒星子滿天飛,“你,整個一藥罐子,有病沒病都吃藥,弄得家裡整天一股藥酸味兒。你是不是每天不吃藥,就跟吃了大虧一樣!?”
老三也沒能倖免,劈頭蓋臉,被朱庸一頓臭罵,“還有你,守財奴一個,你上輩子是不是窮鬼投胎?!我朱家是大戶人家,名門望族,你整天斤斤計較,開口閉口錢啊錢啊的,一點兒大家閨秀的風範都沒有!你們,你們簡直氣死我了!”
正室夫人從未見老爺發過如此大脾氣,一時被嚇得癱軟在椅上,顫聲問:“老,老,老爺,您,您這是怎麼了?怎麼,怎麼發這麼大火兒?”
“你的老公,你們的老爹,在外面被人欺負了!秦壽那老混蛋拿什麼狗屁不通的歪詩罵我,我看不出來,還笑臉傻呵呵贊人家罵得好呢!”朱庸氣得抓耳撓腮,臉漲紅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長打出個酒嗝,“我,我現在豈止是什麼顏,顏面掃地,我現在簡直都不如個掃地的!”
“好個秦壽,竟敢欺負老爺!”夫人一聽急了,竄跳而起,擼起紅袖,摩拳擦掌,“老爺,我這就叫上府里人手,咱去把他秦府給拆了!老孃親自把秦壽打成殘廢,看他還敢寫什麼歪詩!”
“我呸!”朱庸一口唾沫差點噴死夫人,“你個豬頭,除了打人,你還會幹什麼?!”
“我,我…….”夫人咧嘴,歪着腦袋想了半晌,才小聲道:“我,我還會打麻將……”
“你你你,你說我娶你有什麼用!”朱庸面紅耳赤,氣得身子直顫,“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你看看人家秦壽,一連生了四個兒子,四個兒子,人丁興旺啊!”
朱庸大抽酒瘋,捶胸頓足,老淚縱橫,呼天嚎地,“唉,別人生孩子,你也生孩子,別人一胎一個大胖小子,你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再看看人家的女兒都叫什麼春花秋月,你給女兒們起名一筒,二條,三萬?!別人都教孩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你教她們打麻將?!”
朱庸衝着夫人昏天黑地哭罵了半晌,三個女兒知父親喝多了,撒起酒瘋,便任由他性子叫罵,沒再理會。想必他鬧累了,自然會回房呼嚕大睡。
三個女兒互望一眼,嘆了口氣。只聽大女兒朱一筒輕聲喚管家過來:“管家,我上次在玲瓏閣定購的玲瓏水粉、玲瓏翠鐲、玲瓏耳環和玲瓏香扇今早到貨了,你可要記得差人去取呀。”
二小姐朱二條蹙眉喚丫鬟上前:“小棠,我最近老覺得胸口發悶,莫不是得了什麼厲疾。同濟藥堂那個瘸腿的孫大夫不管用,你去仁安藥堂請那個禿頂的孫大夫過來,記得一定是禿頂的孫大夫哦。”
三小姐朱三萬叉起小蠻腰,朝正在廳堂門口掃地的小奴呼喝:“你,磨磨蹭蹭的,怎麼掃地呢?!再磨蹭老孃扣你工錢!看什麼看,說的就是你!”
朱庸可真真聽到這三位奇葩女兒說話,心中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日月無光。有道是酒壯慫人膽,他仰天長嘯,呼喊出埋藏多年的心音:“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要納妾!我要生兒子!”
正室夫人一聽老爺要納妾,立時起了火兒,哭罵不已:“好你個朱庸,我在朱家多年,爲你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沒功勞也有苦勞!你倒好,見我人老珠黃,就一腳踹開!你敢納妾,那我,我就不活了,嗚嗚!”
朱庸話既出口,更是理直氣壯,橫着脖子醉怒道:“哼,想我朱庸世襲長平侯,你沒爲我生出兒子,就沒資格阻止我納妾!”
夫人反啐他一口,潑辣辣罵道:“我呸,你都一把年紀了,老牛吃嫩草!娶了小蹄子,生出兒子也不是你的!唉呦,丟死人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說着,她大錘胸口,一副“嘔心瀝血”之態。
朱庸受了她刺激,滿眼冒金星,胡言亂語起來,酒氣一噴沖天,“誰說我沒兒子,誰說我沒兒子?!事到如今,我不怕對你講,兒子我早生了,就住在城外的碧仙小築。我兒子才高八斗,天上文曲星下凡!我要兒子認祖歸宗,爲我光耀門楣!你敢阻攔我接他們入府,那我也不活了!”說着,他舉頭便要朝廳堂立柱撞去。
三個女兒見父親大人撒潑耍混,鬧成這副局面,忙上前拉住朱庸,你一言,我一嘴:“爹,您真有一個兒子?此話當真?!”
“爹,我們有個兄弟,您怎不早說?!”
“爹,您是不是喝多了,這話可不是鬧着玩的。”
“…….”
“唉呦,有沒有兒子,我自己還不清楚?”朱庸酒氣噴出老遠,“我兒子那可是文曲星下凡,是光耀咱們朱家的希望啊!我說你們三個,爹供你們吃供你們穿,你們可要識大體呀!”
見朱庸連使眼色,三姐妹立時明白父親意思,轉而幫他勸說母親,“娘,原來我們還有個兄弟,不如讓他認祖歸宗罷。“
“娘,朱門有後,這是好事,您就遂了爹爹心願吧。”
“娘,我們多個兄弟也不錯,以後家裡更熱鬧了。”
見三個女兒都偏向朱庸,夫人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你們,你們三個白眼狼,我白生養你們了,怎麼替那野種說話……”
朱一筒嘆了口氣,細聲開導,“娘,我們三姐妹都是女兒,朱家的男兒可有光宗耀祖的重任呢,您要顧全大局呀。”
朱二條輕按胸口,唉聲蹙眉,“娘,我自幼體弱多病,恐命不久矣,將來有個兄弟照顧您,我也走得安心些。”
朱三萬無奈搖頭,寬心勸道:“哎呀,娘,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您就認了罷。”
夫人臉憋得通紅,氣得直抹眼淚,卻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否定三位心肝寶貝女兒,“這,這,你們,你們……”
見母親鬆動,朱三萬忙做和事老,“爹,娘,您二位都彆氣了。爹爹,此事您先斬後奏,確實不該,您給娘賠個不是,接兄弟入府之事就這樣定下罷。”
見丫鬟奉茶過來,朱庸打個酒嗝,肥手掌接過,眨巴兩下紅眼,老實起來,躬身奉上:“夫人,這事算我老朱對不住你,你喝口茶,就答應了罷。”
三位女兒連聲懇求,“是呀,娘,您就原諒爹,答應了吧……”
禁不住女兒們苦口央求,夫人勉強忍氣喝了一口,沒好氣地問:“你那便宜兒子叫什麼名字?”
見夫人許可,朱庸喜出望外,喜形於色,噴出滿口酒氣,“叫碧仙!”
“哎呀,我沒問那小妖精叫什麼,”夫人醜眉道:“我問你的兒子叫什麼?”
“兒子?什麼兒子?”朱庸撓撓自己昏重的肥頭,一時間竟忘記剛纔酒醉癲狂之言。
見父親頭暈目眩,大有搖搖欲倒之勢,朱二條忙給他灌了碗醒酒湯,輕撫他胸口問:“爹,您剛剛不是說您有個兒子,我們有個兄弟麼,他叫什麼呀?”
朱庸一拍腦門,這纔回過神來,閃爍其詞,支吾不定,“額,額,叫,叫,叫四喜!”
夫人一口茶水噴了老朱滿臉,立時來了精神:“好名字!真是大殺四方的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