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風波詭異、各勢力崛起的混沌局面,又加之不久前那羣臣諫言、與聖上所行決策針鋒相對一事,很快令中宗李顯瞧出了有一股力量在跟他做對,這力量蟄伏於無形之中、虛空之間,似乎隨時可以觸摸到、偏生卻又如煙如雲怎麼都洞悉不得!且其淵深與厚重遠遠超乎了李顯素來的掌控……
李顯一向信任自己的患難之妻韋箏。詭異多變的時局漫溯堆疊,急行應對之策可謂迫在眉睫!
他極快的與韋后做了一場縝密謀劃,在鞏固原已下行的方針同時,夫妻二人縱覽全局、分析命脈,重又做出更精準的一通規劃。
時今李唐當政、大唐的江山到底重又跟了李姓。有人春風得意便必定有人馬前失意,李唐的復興自然最直接的關乎到了曾與李唐鶴蚌相爭、氣韻咄咄的武氏一脈!
而時局從來多變,敵友的關係也一向沒有一個既定的定盤。時今之勢,對中宗與韋后最有力、最方便變爲皇帝親衛軍的,恰恰正是曾經的權勢勁敵武家!
中宗與韋后很快便敲定了這樣一種決策,二人有心收攏時今權勢失意的武家,拉攏武家一榮俱榮,抱成一團打擊其他!
當年武皇在時,武氏子弟雖多有倚仗武皇之勢而紈絝不才者,卻其實也委實不乏精英幹練、才華斐然者。
但是且看當今情勢,武家亦不復昔時鼎盛濟濟。可圈可點、委有可用的,便只剩下時今武家最具代表性的一人:武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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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又一幢宮闕被燭火點亮,猶如凌空排列的火龍、又如吐霧延展的長蛇,璀璨的陣仗一路綿延到遠之又遠方。
盛唐不夜,入夜的大明宮則多了一份盛世繁冶裡的雄奇,還有那一份免不了的蒼涼!
宮裙曳地、流雲高綰,上官婉兒擡首對那自雲層後鑽出的半灣弦月淡淡掃了一眼,晚風習習撲面時便令她周身生了一縷薄寒的料峭。而心念卻定一定,她側目退了身畔跟着服侍的宮娥,獨自行走於靜默安詳的一處宮道。
即便她時今身擔着中宗宮妃的名頭,即便她已因跨越兩朝經久不衰而贏得了衆人更爲深濃持久的尊崇,但她本人自身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還是那個似乎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鎮定從容直面平順亦或坎途的上官婉兒。
她的心是死的,又不盡然,因爲這顆心的死亦或者是活,就只取決於那個人他在不在……
飄轉的思緒隨着又一陣天風的撲面而重被拉回來,婉兒微一慌神,便不曾留意到腳下橫倒着一段腐朽的枝丫,於是那綿軟的繡鞋底子在踏上斷枝時便起了一擱,她足底刺痛,整個人毫無防備的向着前方直抵抵的撲倒了去!
眼看着便要頗爲狼狽的摔個生脆,但預料中的疼痛與狼狽並沒有到來,婉兒只是憑白受了這一驚蟄,待她大口喘着粗氣極快反應過來的時候,入目已是一席描繡金龍圖騰的明黃顏色……甫發現自己是躺在了皇上的懷心裡,被剛好路過的中宗及時的扶了住!
歲月如斯,婉兒時今縱已年過而立,卻還從未與一個男子這樣相距咫尺過,即便是跟李旦也大抵是神交多過其它。此刻被李顯突兀一扶,她平靜的心湖多少還是泛起了一絲波瀾,念起這個男人本是自己名義上的夫君、而其實雙方之間緣何有了這樣的關係誰也都明白,便多少還是有些尷尬的。
“沒事吧?”顯已將婉兒穩妥的扶正了身子,順勢將這急亂中的懷抱做了放懷。
一來一去的停頓,須臾時婉兒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冷然與那份安穩,平定呼吸後對着李顯頷首俯身行了一個規整禮儀:“陛下萬歲。”簡單的一句。
她方纔本就是得了李顯的夜召,故才步出寢宮前去覲見的。在半路上既然已經遇到了彼此,那倒是也省卻好些繁瑣。只有一點婉兒一路都在揣摸,便是中宗忽然召見自己爲的究竟是什麼事情?
他們二人雖爲帝妃,但之所以會走到一起也本就是一個“互利”爾爾!所以這樣的好風好月裡的夜半召見,自然不會是諸如談情諸如說愛這樣膚淺的事情。而時今眼下、當務之急,便是朝堂中一脈與皇上大唱反調的勢力的突起,上官婉兒又素通得朝政事務,如此一通兜轉分析,中宗選在靜謐的夜晚急急然召見她,歸根結底爲的應當就是如此。
風起時,兩旁一簇柳木林便跟着一唱一和的演奏出“沙沙”的鳴音,又加之宮道間一衆內侍皆被屏退,便呼應着此夜此時如雪樣的寂寞。
對於婉兒不冷不熱的客套又疏離,李顯一向都是識得,即便早年他遭到武皇貶斥、流徙出都而與上官婉兒交集並不多,卻經了這陣子以來的磨合,他也早已習慣:“免禮。”頷首一句,也是溫和,“你與朕之間,不消這樣客氣。”又補一句。
無論是中宗還是韋皇后,對上官婉兒都一向禮遇。若說他們是敬其才華,倒不如說是懷揣着別樣一段用心,故而珍視婉兒而已,譬如此刻亦如是。
婉兒便應聲正了身子,並不急於再多言語些什麼,她擡首將清漠又潛藏着無限智慧的目光做了澄明的平視,定在當地聘婷而立,在安靜的等待中宗會與她說些什麼話、提起怎樣一些需要她參詳的事情。
或許這氛圍有些使人逼仄到尷尬,卻又誠不知是因何而逼仄。顯面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掛不住,於是解嘲樣的側了側身子,擡手握拳,抵着脣畔咳了一聲,即而接口、聲息穩沉:“朕欲耀升卿爲正二品昭容。”一句截定,不拖泥也未帶水。
婉兒心口一定,倏然擡目!怎麼好端端,皇上他便金口玉言要晉封自己爲正二品昭容?
玲瓏心穎動,她一時不解其意,但憑着下意識的那份機謹,婉兒自是推諉。
這樣的推諉必定是在李顯的意料之中,然而這一次他似乎是鐵定了心腸執意如此、沒得餘地:“卿莫如此執着。”擡袖擺手,從中截斷婉兒一通婉拒的詞話,順勢看定她一頷首,“當初本就要封卿爲昭容的,是卿推說爲武皇服喪適才請辭,故而退一步封了婕妤方勉強接受。”他的言語字句皆是極快,不留給婉兒任何從中插話的餘地,“時今距武皇大去都已過了這樣久,這喪委實不需服了,恢復昭容也在情理,卻又有甚好推辭不受的?”最後半句話那話鋒往下一沉,只微微帶出些許問詢的勢頭,卻並不是問句,顯然這是中宗……或者說這是中宗與愛妻韋后早已打定、不容拂逆的決議。
昭容位……這可真是一份頗爲豐厚的大禮啊!
但是此刻立在這裡的兩個人,誰也不是頭腦單純的少男少女。橫跨高宗、武皇兩朝,一路輾轉磕碰走到時今的他們,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裡裡外外早已飽浸了政治的荼毒與世道人心的詭詐,自然明白絕對沒有平白無故可以得來的諸多好處。無功不受祿的道理誰也深諳。況且即便拋開這一層不提,婉兒本身對榮耀與權勢一干虛妄皆已看淡,無論是昭容甚至是皇后,對她都是毫無任何吸引力的。
心境只起了些微思量的波瀾,晚風撩撥起耳畔一縷徐徐的碎髮,婉兒勾了勾脣,借月華氤氳而下的一簇微光向李顯看過去,淡漠的盈眸裡沉澱着厚冗的深意:“婉兒時今既已身處陛下的後宮,便自然同陛下是站在一處的。”她淡然,側目展顏,“所以,皇上找婉兒有什麼事情,不妨開誠佈公些的好,省卻許多累心麻煩。”沒有過多思量,她開門見山。
她這樣直接,自然甚是好的!顯暗自籲下一口氣息,眼前這個女人總也給他一種好似天成卻又無形的逼仄,莫名其妙的氣場令他即便身爲皇帝也已經壓制不住,偏生又那樣的觸摸不透、甚至連含及都含及不得!
“其實也沒什麼。”他亦展顏,將雙手自然而然負在身後,姿態並着語息全然一副輕描淡寫,於此又側首重將目光落在婉兒眉目間、做了徐徐的定格,“只是希望卿,可同武三思多多走動。”一句話言的突兀,顯脣角勾動,“畢竟……你們之間曾有交集。”又一補充。
原是爲了這樣一件事情……聞言入耳,婉兒心中沉澱下來,甫又覺的好笑又悲涼!
時今這大唐的風氣難測又好測,天下重新傳回李家的手中,李顯登基、勢力薄弱,而一班權臣又都氣韻咄咄,擴充勢力是他迫在眉睫的事情。而縱覽全局,能與中宗站在一處緊抱成團的,便是武家,他要扶持武家的勢力溶入自己的根脈!
之所以會在這樣一個當口再度拉攏上官婉兒,這之中自然又有一番道理……
婉兒明白,那得從當初神龍政.變時說起了!那時她曾將武三思困於閨房,爲的是不讓武三思調動武家兵力阻礙行事;自那之後,便多多少少有這樣的言論傳了開去,說婉兒與武三思有染。如此,李顯是意欲藉着婉兒與武三思的關係,要她代自己行拉攏之機變了!
熙熙利來攘攘利往,說到底不過就是這些!不過便是幫了中宗搭上武三思這根藤蔓,也未爲不可……風起風落時,婉兒忽生一閃靈光,意欲藉此機會將計就計做個結撲出去。
思緒只轉動了須臾,婉兒對上李顯這道熱切裡又隱有不確定的目光,容顏一展,定定的頷下首去。
唐宮的夜色,似乎在這一瞬間變得更加深濃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