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是葉黎珊陪林音來赴約,不如說成是林音跟隨葉黎珊一起。林音跟在葉黎珊的身後來到紫苑長廊之後,靜靜地佇立在石柱旁凝望着遠處焦躁的陸西城。
學生成羣結夥地走過紫苑長廊,兩條矗聳而上的圓柱將廊內的景緻裱在相框裡。但相中景象不再是從前的那兩個打着小領結東拉西扯的小男生,而是一個看上去急火攻心焦躁不堪的惡魔。
有人說,那些刻苦銘心的事情最後在我們的念念不忘中慢慢地被遺忘了。這些天陸西城一直在念念不忘地糾結一件刻苦銘心的事,大概就是爲了達到一個“遺忘”的目的而不計較過程,即便這個過程很痛苦。
陸西城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你跟一個男人在賓館做什麼?”果然是個很白癡的問題。跟一個男人在賓館裡能做什麼?約兩個服務生打麻將?約一個清潔工鬥地主?或者根本沒人甩他們,只好兩個人躲在邊邊兒玩跳棋?
荒謬。
等了一整夜,她居然和男人在賓館?
陸西城頭髮抓亂眉心打結地在走廊裡直打轉,如果脖頸繫了鐵鏈子綁在石柱上的話一定會被一圈又一圈地纏死,如果項北在的話一定會說他是“蒙着眼睛拉磨的某種動物”……想到這裡,陸西城猛然駐足凝神,後知後覺的是,全身居然在憤怒的戰慄中散發着冰點冷氣,以至於以自己爲圓心半徑十米的氣溫驟然下降空間黑化,原本聚攏在走廊裡的同學說笑着接近他時,無一不渾身一激靈地避開惡魔般地繞路而行。
不論他走到哪裡,葉黎珊的目光都跟隨到哪裡,有那麼一瞬間,林音覺得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在決定轉身離開的時候,陸西城看見了她們。起初他只是不明所以地愣住,然後倨傲地仰起下巴,一步一步地逼近……
葉黎珊並不退縮地站在圓柱旁邊,清涼透徹的雙眼執著地凝望着他。林音平復了沒出息的狂亂心跳,半遮半掩地躲在圓柱後,卻不敢朝陸西城的方向望過去。
近了,陸西城忽然怒視若無其事望向遠方的林音,一把將她拽了出來,低沉地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只寫了讓你一個人來。”
也不等林音回答,陸西城撤開視線,彷彿慢動作特寫鏡頭那樣目不斜視地與她擦身而過,“在走出校門之前,我的身邊只能有林音一個人。”
他的耳邊忽然傳來葉黎珊哽咽的低泣:“西城!”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啜泣,讓怒氣沖天的陸西城猝不及防地望過去。葉黎珊的眼淚來得迅猛極了,她捏緊拳頭鼓足了勇氣喚住了他,“對不起,西城。”
微微仰起頭望向晦澀的天,冬季清寥寥的夕光,霧影斑梭,彷彿身後僅僅吹過一陣微風般地充耳不聞,陸西城沒有停下腳步,
“我承認錯了,可是也因爲我很在乎你啊,能……原諒我嗎?”葉黎珊哭着追上去抱住他的胳膊,“是我做錯事,但不要不理我……讓我留在你身邊做個普通朋友也行……”
陸西城沉默着慢慢地揚起胳膊躲開她的牽扯,沉沉地說:“別讓我說第二遍,讓林音自己來見我。”
這樣近距離地面對面,彷彿回到了三年前,誰也不爲誰先開口,誰也不爲誰退一步。
“陸西城,”林音迎着風站在葉黎珊和陸西城對面,倔強地撇開目光不看他的表情,“我們沒有什麼話一定避開黎珊。就算犯了天大的錯誤也有緩刑期吧,黎珊一直很內疚,況且那是過去很久的事情……”
“過去?是不是他們把我賣了也要幫忙數錢?”陸西城惱火地抓住林音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林音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跟我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林音怔忡的脣角倏地浮起不屑的誚笑,想起三年前那個冰冷刺骨的夜晚,“我當然會離開這裡,就像之前一樣。現在需要好好談談是你們,你和黎珊。在項北迴來之前,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不是說見面麼?現在見了,我走了。”
“不許走!”陸西城的聲音啞透了。
林音的臉上蕩起復雜地淡笑,“陸少爺,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讓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女傭了。”
“你不認爲我們有一些事情需要馬上說清楚?”陸西城瞪着她那雙純粹澄澈的雙眼,如今卻空洞洞的一無所有如死海般的深邃。
林音看着臉色暗沉的陸西城,再望向淚眼婆娑的葉黎珊,有些心虛地將眼神從那雙犀利的黑瞳滑落到他的胸口上,“我尊貴的西城大少爺,很抱歉我並不是無所事事的豌豆公主。我很忙,沒有時間陪你。”
“那好,我剛好非常有時間,你去哪裡,奉陪到底。”
“陸西城。你放手。”林音用力掙扎,啞啞地說,“讓你放手!好痛!”
陸西城愣住了,林音猛地抽回胳膊,將書包甩上肩膀,大踏步地離開了,沒走幾步就撒開腿狂奔而去。
林音跑開之後,葉黎珊比誰都清楚,林音離開了,他也不會留下來,如果想同陸西城正面交談,林音是唯一讓他停住腳步的理由。
於是紫苑長廊周圍的學生紛紛避開,再度剩下陸西城形單影隻地獨自醞釀着怒火,空氣中似乎隱約傳來乾冰碎裂的咔吧聲。
通常被這種糟糕心情籠罩時,都會有喋喋不休的“項式嘮叨”在耳邊以作緩解,而項北逃之夭夭之後,身旁卻換了個資深宅男溫御口齒愚笨欲言又止的模樣,對於這種天地之別的懸殊差距一時難以適應的陸西城,只能深深地無奈嘆息。
“她……她……她真、厲害。”溫御期期艾艾地說,“這幾天,全校同學都躲着你……她,居然……敢主動找你講話。”
“只因爲這個?”陸西城轉身往前走,“你對‘厲害’的概念或許可以更深刻一些。”
“葉黎珊……能做到這樣,不是很不容易嗎?”溫御抱着筆記本追上去,“至少,我就只能對着電腦問出難以啓齒的問題……明明知道也許會招白眼,會被晾在那裡,她還是問出了啊。”
“那就更不該叫做‘厲害’,而是……”陸西城大步走在前面,冷冷地勾起脣角斜睨他,“厚……顏……無……”
“你怎麼能這麼說她……她畢竟那麼喜歡你,”溫御額頭急出了汗,不罷休地說。
大概自己也覺得形容得過重了,陸西城停步回過身,鄭重其事回答,“別再跟着我。”
“我,我只是順路的。”
陸西城愈發陰沉地在走廊裡彷彿一顆病毒魚雷在疾速穿梭,竟連一個擦身而過的同學也沒有,溫御靜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埋頭前行……陸西城突然轉過身,“站住。”
溫御一頭撞在他的胸脯,“呃?”
“他們,幹嗎都躲着我?”
“你問我?”溫御仰起頭,受寵若驚,“問我?”
“不然……問誰?這些天我跟別人說過話嗎?”
陸西城也沒機會和別人說話。
大概被唾棄排擠的“流氓”與孤家寡人的“王”二者所承受的孤獨都是如出一轍的,不知這個惡魔殿下作何感想。環顧空無一人的四周,十米之內只有暗處時不時地投射來敬畏的目光,連個鬼影也沒有。溫御“哧”地忍住笑,看着憋紅了臉兀自生悶氣的陸西城,突然發覺,其實……這個傢伙也不是太恐怖。不愧是二分之一惡魔的項北,也算是最瞭解同類,看來他選擇“逃難”是相當英明的決定——相對於在雅勤高中發送惡魔邀請函的項北,陰鬱沉默的陸西城纔是讓大家最恐懼的。
陸西城指着他的鼻尖怒視溫御,“別讓我說第二遍,我現在去找林音,別再跟着我。”
“我……知道。”溫御悻悻地埋下頭,一語中的,“可是就算你們面對面,你打算,問她什麼?就算知道了答案,如果結果不是你想要的……你又準備怎麼做?“
陸西城怔忡。
是呵,如果項北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他和林音之間……又能怎樣?
是因爲三年前的背叛而在現在和林音決裂,還是因爲三年前的欺騙而在現在和項北絕交?
抑或是兩者都是?
未來像是旋轉的激流將陸西城捲入一個未知的漩渦,未來的什麼都不確定,現在的一切都可能被摧毀,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得知真相!
壓抑的思緒侵襲着陸西城本來就煩躁混亂的思緒,原來一直以來情緒暴躁的自己,在乎的到底是三年前的那個晚上,還是與她的未來……
果然應了陸西城之前說的“奉陪到底”。
週六清晨林音出門扔垃圾,看見梅賽德斯停在樓宇門不遠,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司機已經歪在駕駛座上睡着了。陸西城卷着胳膊斜倚在車門上低垂着頭,白亮亮的晨光虛羽着他的輪廓,彷彿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刺眼的銀粉光邊。
那抹籠罩的光線讓林音有一些恍神地扶住了門,恍神地看着陸西城柔和地露出舒一口氣般的淺笑,緩緩朝她走了去,“林音,不管哪裡,我陪你去。”
林音在轉身上樓扔了“我去換衣服”的時候暗自決定讓他知難而退。
一個小時之後,梅賽德斯駛入百貨公司地下停車場,小憩片刻的林音精神抖擻地踩着高跟鞋大步往前走,她並沒有走進電梯,而是直奔大廈門外跑去。
陸西城站在臺階上的冷風中,見她擠在一羣熱火朝天的歐巴桑堆裡踮起腳,伸長了胳膊往產品試用展臺狂抓一通,懷裡抱了滿滿的洗髮水、去黑頭、護膚霜……之類的新品試用裝,回來之後全部塞進他的Armani的風衣口袋。
陸西城拎着大包小裹跟在林音的身後,商場打折區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地擠滿了歐巴桑和小白領,他下意識掉頭轉身,卻被她一把拽住了胳膊:“站在這兒等我。”
“還是……去樓上吧?”陸西城想爭取一下,淡淡地說。
“搞了半天是我陪你逛街呢?”林音斜睨他黑着的臉,“你不是說奉陪到底的嗎?”
於是那天上午,星城客流量之首的百貨商場打折區最醒目的大廳射燈下,佇立了一位英俊美型的西城牌聖誕樹。林音在櫃檯前抓起一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全部堆在了他的身上,“看着,待會兒一件一件地挑。”
“……”陸西城木訥地皺了皺眉。林音拍了拍巴掌轉戰別處,來來回回折騰了幾次之後,血拼的女人們似乎很快混熟了,人羣裡傳來吵架般的尖叫。
“討厭啦,這件是我的……”
“這是先拿到的啊!”抓着另一隻袖子。
“剛纔那件我都讓給你了耶!”
“……”
幾個女人扭着水蛇腰路過,斜着眼睛瞟向“聖誕樹”頭頂着的幾件百搭,“嘻,快看,男人喔,好帥的男人。”
可惜抱着那些廉價衣物的“聖誕樹”只是微眯起了眼睛,並不吭聲。
林音擠在旁邊的歐巴桑堆裡暗笑着望向人羣后方的陸西城,小聲地自言自語:“他的忍耐力什麼時候那麼好了?”
這時候一個女生又躍躍欲試地走進陸西城身旁,原本譏誚滿臉的精緻的面容,猛然間呆滯了,“陸……”
“上帝……不是雜誌上面的北辰少爺?”女生煙燻妝的眼尾橫了三條黑線。
“天啊,本人比上鏡漂亮啊!”一羣如狼似虎的女人聞聲飢渴地圍攏過去,卻又不敢真正靠近,“不過,真的是他嗎?陸少爺怎麼會站在這裡?太誇張了吧!”
林音於心不忍地扔下手裡的衣服轉過身,看見女人們圍攏在狼狽的陸西城身邊舉着手機喊着“CHEESE”合影留念,有好幾個還緊緊地黏着他說:“陸西城,你一定是陸西城!我認識你,我在去年的家庭舞會上和你打過招呼的呀!我是……”
“我只說一遍,”陸西城終於黑化了,冷酷的目光像鎂光燈一樣掃射着周圍的女人,“都給我滾,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