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卨和羅汝輯,兩個負責財稅的重臣,一個在朝,一個在外……悉數被趙桓拿下,還要大張旗鼓辦案,這事情帶來的震動,已經足以讓所有人都坐立不安了。
老相公張愨拖着病體,來見呂頤浩,兩人見面之後,相對無言……良久,張愨才顫顫聲音道:“呂相,我年老多病,早就不堪重負,只是爲國理財,責任至重,不敢有旦夕疏忽……万俟元忠本是個年富力強,聰明機警的,我是有意讓他接了我的位置,奈何他竟然牽涉進了貪墨大案……呂相,這個案子聖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呂頤浩瞧了瞧老搭檔,這些年最難過的也就是張愨了,捉襟見肘,左支右絀,明明管着國庫,卻比誰都狼狽。
“張相公,莫非你打算替万俟卨求情不成?”
張愨老臉悽苦,搖頭道:“呂相公,我斷然不敢包庇貪臣墨吏,只是万俟卨當真貪了與否?貪了多少,還沒有同夥……這些事情都應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無法服衆啊!”
呂頤浩吸了口氣,長嘆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要找幾個清正直臣,不是隨便誰都能負責這個案子。”
“對!”張愨探身,“我就是這個意思……而且,呂相,万俟卨前些時候跟韓世忠發生了衝突,他又和李邦彥不和……萬一是官家聽信了身邊人的言語,陷害無辜,那就……”
“不要說了。”呂頤浩斷然道:“聖天子英明睿智,又豈會陷害忠良!万俟卨必是有罪,毋庸置疑!”
張愨張了張嘴,卻是沒有再說什麼,坐了一陣,他起身告辭,看得出來,並不是那麼滿意……畢竟万俟卨被他視作接班人,結果卻出了大事,老相公豈能高興?
而且在張愨看來,這裡面多半是有問題的,他不相信万俟卨能貪多少,無非是黨爭傾軋罷了。
張愨剛走,張叔夜就趕來了,他和呂頤浩的氣氛就要融洽多了,可也顯得無奈多了。
“呂相公,剛剛張相不會覺得是老夫陷害万俟卨吧?”
呂頤浩連忙擺手,“張樞相,你的人品天下皆知,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到你的頭上……只是万俟卨的這個案子,着實不好辦!”
張叔夜沉吟道:“怎麼不好辦?”
“首當其衝,就是這辦案的人員……官家要正辦,自然是要重臣……只是朝中重臣多半都在政事堂,和万俟卨多有牽連,如張相公這些人,他們自然不適合,可若是隨便找幾個人,又不能服衆,還有官家那邊,也要照顧……我真是進退兩難啊!”
張叔夜沉吟了片刻,突然擡頭道:“呂相,你可有人選?”
“人選自然是有……我打算讓呂好問擔任主審。”
張叔夜一聽,忍不住撫掌笑道:“呂好問名門之後,做人老成持重,辦事公允得體,不管在士林還是在朝中,都是頂尖人物,呂相公慧眼識人啊!”
呂頤浩擺手苦笑,“呂好問固然能讓士林和朝中滿意,可官家呢?官家那邊要怎麼辦?難不成讓李太傅擔任陪審嗎?”
張叔夜皺着眉頭,李邦彥當然不行,他想來想去,突然眼前一亮,“我有個不錯的人選,只是唯恐他不願意插手。”
“誰?”
“皇叔趙士㒟!”
……
前往大名府的路上,兩位紫袍大佬,奉旨北上,刑部尚書呂好問,大宗正趙士㒟,這倆人風塵僕僕,絲毫不敢耽擱。
呂好問一身書卷之氣,如果扒了這身紫袍,簡直比儒生還要儒生。
事實也的確如此,呂好問在士林的聲望幾乎和楊時相提並論,分割南北,堪稱倚天劍和屠龍刀那種。
“我抽空查閱了大名府遞來的案卷……如果不出所料,這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案,万俟卨他絕不無辜,更沒人冤枉他,我只是怕這個案子牽連太大,便是我們辦案的,也不好全身而退啊!”
趙士㒟淡然一笑,“反正大宋不斬士大夫,最多發配嶺南,我陪着呂尚書就是了。”
呂好問無奈苦笑,突然他擡頭問道:“大宗正,你以爲這一次還能不殺士人嗎?”
趙士㒟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呵呵道:“若真是如此,那大宋朝就真的有救了。”
呂好問爲之氣結,怎麼回事?
看你的樣子,好像還挺高興的?
這些年不滿官家國策的宗室子弟可不再少數啊,我就不信,你沒聽說過!
趙士㒟朗聲一笑,“呂尚書,我想問你,咱們行走在什麼地方?”
“這……自然是河北之地了。”
“沒錯,如果沒有官家,這河北之地,還是大宋朝廷的嗎?”
呂好問無奈搖頭。
趙皇叔仰天長嘆,“沒錯,我們先是大宋之民,纔是朝中之臣,該如何做事,還不是明明白白嗎!”
呂好問愣了,萬萬沒有料到,這位趙皇叔竟然比自己看的還清楚啊!
“既然如此,便無愧於心就是!”
……
一位主審,一位陪審,升座大名府衙門。
万俟卨和羅汝輯,雙雙跪在了他們面前。
呂好問看了眼兩個人,“把刑具去了,給他們一個座位。”
聽到他的話,在人羣當中,旁聽的衆人無不變色,怎麼回事?莫非還要官官相護不成?
包括曲端在內,都暗暗咬牙。
呂好問卻是不管這些,讓兩個人坐下,而後他才緩緩道:“万俟卨,羅汝輯,本官會按照大宋國法對待你們,不會屈打成招,更不會無辜陷害……你們大可以放心。“
倆人還能說什麼,只有點頭,表示知道。
呂好問說完之後,終於進入了正題。
“羅汝輯,你執掌滑州期間,前後四年,共有六十萬石軍糧,可曾有疏漏之處?”
“不曾!”羅汝輯立刻搖頭,“這些軍糧全都按時送到了軍中,有御營前軍的公文。
呂好問點頭,“軍糧不曾有差錯,軍中也斷然不可能將軍糧拿到市面上出售……羅汝輯,這市面上出現的軍糧,莫非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羅汝輯反駁道:“呂尚書,軍屯糧食幾十萬石,有經手小吏竊取,有軍中私下出售牟利……這都在情理之中。下官有失察之罪,不敢辯駁,但要說下官罪大惡極,下官不服!”
羅汝輯的話引來了一片沸騰,尤其是軍中將領,更是怒火中燒,好大的狗膽,居然敢把屎盆子扣在我們的餓頭上,你這個畜生,簡直不要命了!
“安靜!”
呂好問再三怒喝,總算讓全場恢復了秩序。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老夫就只有給你看幾樣東西了。”
呂好問給左右一個眼色,立刻有人將一個托盤送到了羅汝輯的面前,上面赫然有兩封信。
“這一封是盧家的,一封是韓家的……皆是河北大戶,你向他們分別提供了五萬石糧食……這些糧食又是哪來的?”
看到了這兩封信,羅汝輯的臉色忍不住變了,貌似死撐未必有用了。
“回,回呂尚書的話,這,這是奉了万俟相公的手令乾的……”
“哦!那你有證據嗎?”
“有!”羅汝輯咬着牙道:“万俟卨每次給我往來,信件我都留着,可以充作證據!”說着,羅汝輯扭頭道:“万俟卨,你不會抵賴吧?”
万俟卨點頭,“確有其事,我吩咐過。”
“彼時河北尚在金人手裡,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做爲,是勾結敵國?”
“我……我知道。”万俟卨依舊點頭,“不過請大人明鑑……宋金兩國交鋒,彼此並不是毫無往來。我們要知道金人消息,金人也在探查大宋軍情……我們彼此往來,縱然有糧食交易,也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此事牽連朝廷密辛,罪員不敢多說。”
万俟卨把頭低了下來。
雖然他語氣比羅汝輯老實許多,但是把案子牽連到了軍國大事上面,卻是比抵死不從厲害多了,也讓兩位問案官投鼠忌器,不敢深究。
“你不敢多言,誰又能讓你開口呢?”呂好問笑吟吟問道。
万俟卨擡了擡頭,卻又低了下來,“呂尚書,你何必明知故問,事到如今,罪員願意一死,只求保全朝廷聲譽。”
“朝廷聲譽?怕是用不着你吧!”
呂好問突然提高了聲音,“恭請官家!”
他一聲大喊,所有人都傻了。
什麼意思?
難道官家也來了?
這可是審案的地方,官家來這裡,也未免太過了吧?
就在所有人懷疑自己耳朵的時候,趙官家果然就來了,不但如此,趙桓還額外帶了一個人過來。
“這位是金國三太子訛裡朵,自從上次俘虜之後,朕還沒有處置他,如今朕把他帶來,讓他爲此案作證,還有什麼不能言說的,就所幸都說了……還有,朕前些時候給燕京的嶽帥行文,讓他把燕山府拿到的證據也都送來……還有,朕已經降旨,把他們家鄉的財產也都查抄了。”
“朕在這裡可以跟大家說個明白,沒什麼隱秘的事情,沒什麼拿不上臺面講的東西……朕也不是害怕家醜外揚的人,來……現在就好好審問,讓天下人都瞧瞧,到底此案牽連多少!”
趙桓說完,皇叔趙士㒟竟第一個跪伏地上,老淚橫流。
“吾皇聖明!”
伴隨着趙皇叔的高呼,便是那些旁聽的人員也都跪倒在地,一起高呼!
一個天子,能親自到大堂上來,便已經足夠了。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撓辦案。
也沒有什麼好忌諱的。
公正,公正,還是公正!
這就是趙桓所求!
到了這一步,万俟卨和羅汝輯的任何抵賴都沒有用了……他們斂財的手段也都出來了。
首先軍屯糧食被他們拿出來,抵充其他地區的軍糧……然後通過謊報損失,五鬼搬運這一系列手段,累積侵吞軍糧兩百六十萬石。
同時他們大肆向金國走私,累計輸出糧食,五十萬石。
他們還掌控了不少地方的糧食市場,除此之外,還有各種珍寶走私,甚至是鐵器,硫磺,硝石……大約四年時間,累計貪墨超過了五百萬緡!
這麼大的數額,自然不是兩個人能做到的,被牽連其中的官吏,不下百人。
“全都下獄,不許放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