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謹不禁開始有些緊張起來,他之所以想要議和,不僅僅是因爲劉家,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打仗。之所以不想打仗,也不是因爲不想收復失土,而是因爲他不懂戰爭,也沒有面對戰爭的經驗,所以他害怕。
何止戰爭?就連作皇帝他也怕,因爲他不會,他壓根就沒想到過有一天兄長會英年早逝,他壓根就沒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登上皇位。這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以至於好幾年過去了,他都還沒法適應這個角色,只能讓自己裝得像一些,像一個皇帝。這也就不難明白他爲什麼會縱容劉鳳娘,在他看來,至少劉鳳娘腦子還算活,能有主意。
一想到萬一徐衛沒討到便宜,反破壞了宋金和約,他就如坐鍼氈,問道:“那,現在讓徐衛撤軍還來得及麼?”
折彥質搖了搖頭,似乎都不屑於回答這麼外行的問題。
皇帝更急了,不住地嘆着氣:“這可如何是好?徐衛此次確實太草率了,太草率了。”
折彥質卻沒有順着皇帝的話往下說,他不願在此時給徐衛落井下石。不是因爲私誼,而是因爲,如果整倒了這面主戰派的大旗,對國家有什麼好處?對摺家又有什麼好處?再者說了,只要徐九這回無功而返,朝裡的口水都能淹死他。在自己的印象中,徐九有時用兵雖然大膽,但不是個愣頭青,此番怎麼就讓豬油蒙了心竅?自作孽……
正想着,皇帝突然問了一句:“折卿,倘若徐衛此番無功而返,女真人會報復麼?”
“回陛下,這卻難說。完顏亮方纔奪了大位,或許暫時不會有動靜,等到地位穩固再行報復;也有可能爲穩固地位,鋌而走險。”折彥質道。
趙謹一聽,頓感頭大,連聲道:“太草率了,太草率了,徐衛怎就……”
話沒說完,忽有內侍進來稟報道:“官家,徐相求見。”
趙謹正煩躁,但畢竟是徐良,擁立他登基的功臣,只得耐着性子道:“宣。”
片刻之後,只見徐良快步入內,正欲大禮參拜,皇帝已道:“免,何事?”
徐良當然聽出來了皇帝語氣中的不快,裝作不知,道:“回陛下,方纔接報,武威王已撤軍回陝。”
此話一出,皇帝和折彥質同吃一驚,趙謹愣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問道:“結果……”
“武威王派遣川陝宣撫處置司準備差使吳拱來行在面聖奏達,人正在宮外。”徐良道。
“那還等什麼?快宣!”趙謹急不可待。
折彥質打量了徐良一眼,也沒看出什麼來,心中暗道,徐衛這是搞的什麼名堂?不快馬加鞭送信給江南,卻專門派員前來,難道是……各種可能在腦子裡在打轉,折王也一時摸不準。但他相信一點,事情的結局絕對不會像徐衛預想的那樣順利。你擺兩路兵馬往邊境上一放,金國就嚇得服軟認栽?金軍還沒有落到那步田地吧?
君臣三人各懷心事時,內侍已經領着一人踏入勤政堂,二十多歲年紀,穿綠袍,一直低着頭,大步入堂之後,納頭就拜:“臣川陝宣撫處置司準備差使吳拱,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你是……吳玠之子?”折彥質想了起來。
吳拱仍未擡頭,回答道:“正是。”
皇帝纔不管什麼無玠有玠,立馬問道:“前線戰況如何?”
“啓奏陛下,徐宣撫命兩路兵馬分別攻金,兵不血刃卻奪取多城,金軍望風而逃,無心抵抗。”吳拱道。
折彥質一聽沒對,聽這口風,好像很順利啊?皇帝心頭咣咣那個跳,追問道:“然後?”
“完顏亮弒君篡位,金國大亂,他自知無力抵抗王師,慌忙派遣金國尚書左丞李老僧爲使,前往興元府見徐宣撫。宣撫相公得到朝廷批准之後,接見了他,並命宣撫判官張浚爲代表,與之談判。”
張浚是朝廷派到陝西的,也就是皇帝的耳目,儘管當今皇帝可能沒太當回事。徐衛命他爲代表,也就撇清了自己。前些日子,先讓張浚以宣撫處置司名義上本,而後他自己纔有個人名義上本,也是有原因的。好讓朝廷知道,張浚仍在盡忠職守,“監視”着自己呢。
“女真人爲求大宋退兵,許以重利,情願送上財貨,馬匹,負擔王師出征的全部開銷。”吳拱說到這裡,有意頓了頓。
趙謹頓上喜上眉梢,霍然起身道:“當真?女真人不但沒反擊,更,更情願送上財貨馬匹?那,就是說這事已經了了?”
“回陛下,還沒有。徐宣撫以復金帝大仇爲號召,豈能爲小利而忘大義?我方正告金國,宋金方纔締結和約,結爲兄弟之邦,金帝年長,乃我大宋天子之兄!完顏亮身爲臣子,弒其君,便是大逆不忠!害我朝天子之兄,便是陷吾皇於不義!徐宣撫身爲宋臣,受皇恩替天子守牧一方,絕不退兵!”
儘管已經知道了結果,可皇帝聽到這裡還是不禁扼腕:“女真人既以送上財貨馬匹,正該見好就收纔是!怎地……”
“回陛下,徐宣撫自然清楚所謂爲金帝復仇云云,只是口號,實則爲國謀利。想我大宋物產豐富,國富民殷,也不差這點財貨。遂向金人討還太原!”吳拱臨行之前,絕對是被耳提面命了的,否則,他這故事不會講得如此曲折,每每停在要緊處。
徐良已經提前知道了詳情,心中暗自得意,倒是皇帝和折彥質一下子繃緊了皮,幾乎是同聲問道:“金人答應了?”
“賴陛下洪福,西軍威武!金國被迫答應!現在,王師已經進駐太原城!河東除少數幾州外,已宣告光復!重沐聖上恩澤!”吳拱朗聲道。
趙謹臉上帶着驚喜的笑容,緩緩落座下去,一時竟不說話了。折彥質此時在旁問道:“那金人是何反應?”
“李老僧代表完顏亮表示,將以宋金和約爲準,再與聖上序齒,永爲兄弟之邦。”吳拱道。
折彥質面無表情,不再詢問了。徐良此時方纔進言道:“陛下,此番兵不血刃,便得回太原重鎮,又收下金人所獻財貨馬匹,此誠爲宋金事變以來未有之先例。”確實,想當年宋金交戰,盡是女真人在勒索錢財,這回倒掉了個個。
“武威王一出手,果是不凡吶!”趙謹笑道。心中也慶幸,沒聽旁人亂說。徐衛這般厲害,女真人都怕他到如此地步,何愁金軍再來攻?朝中那些人,居然還有動徐衛念頭,說什麼要收兵權,就這陣勢,你收試試?笑的是女真人!就拋開抗金不說,徐衛麾下兵多將廣,實力又如此雄厚,真要動他,那得出多大的亂子?還是小心安撫,讓他全心全意爲國盡忠纔是上策。
吳拱等一陣,見皇帝和宰相都沒有說話,這才繼續奏道:“此次臣受徐宣撫派遣來行在,一是向聖上稟報,二是帶來女真人所獻錢一百萬緡,各色珍貴皮毛兩千餘張,另有良馬三千匹在江北,聽朝廷調度,分配諸軍。此外,金人爲示好大宋,將昔日僞韓之樞密使高孝恭遣返,此番徐宣撫也命臣將高逆押解赴行在,聽侯陛下發落。”
徐良適時地補充一句:“高孝恭乃僞韓高世由之弟,昔年佔領大名府時,多行不義,甚至將徐氏祖墳挖掘。徐衛之父,臣之伯父,故太尉徐彰就是因此事含恨而終。”
皇帝不知道這段往事,聽罷怒道:“豈有此理,叛國已是不赦,竟還作下如此勾當!”頓了頓,又笑道“既是川陝宣撫處置司與金國談判,這所獲,川陝留下便是,何必送來行在?川陝財政自給,朝廷也不曾下撥過。”
“啓奏陛下,徐宣撫對臣言,此番與金人談判,雖是川陝出面,然得朝廷批准在前,便是代表朝廷。所獲,亦是金國獻於大宋,理當上交,川陝怎敢私留?”吳拱十分得體地回答道。
趙謹十分高興,早沒了先前那股晦氣相,嘖嘖連聲之後,又道:“縱使如此,那高逆也算是與武威王有殺父之仇!所謂不共戴天是也!徐王本有處置大權,殺之以報父仇便是,何必再押解來行在?”
“回陛下,徐宣撫命臣奏達天聽。高逆叛國在前,助紂在後,此乃公事。掘徐氏祖墳,乃是私仇。徐宣撫身爲朝廷大臣,雖有處置大權,但不敢擅殺,只是請陛下爲徐家作主。”吳拱道。
這話聽在皇帝耳朵大爲受用!你們誰說徐衛跋扈?看看人家這事辦得,非常體面嘛!談判所得財貨,全數上交,分文不留,還倒貼運費。連自己家的仇人也不敢擅自處置,倒是讓朕作主,這就叫事君得體,這就叫忠心,這就叫尊重朝廷!威名暴於南北,忠義著於四海,這話不是亂說的。
折彥質在旁邊聽得暗暗心驚,徐衛這是要幹什麼?我認識他也不是三年五載了,從前沒覺得他這麼會來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