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夔州
周圍一起起鬨,蘇油只好拱手求饒:“同科狀元王康侯教過我一招,不會填詞,便寫《浣溪沙》,我就作一首浣溪沙應景吧。”
教坊娘子取來紙墨,蘇油想了一下,揮毫落筆。
此地初來似舊遊,柘城離草汴渠鷗。黍邱亭下晚漁舟。
樑苑畫臺勞燕跡,濟陽文筆困狐謀。世間何計是夔州!
這詞一出,宴會上頓時鴉雀無聲。
回到府衙,張方平命人上茶,兩人私話。
張方平笑罵道:“掃興!你不是西漢辭賦駢文開的蒙嗎?虧得我在梁園迎你,結果被你搞得悽風苦雨!你那曲子讓教坊娘子怎麼唱?”
梁園是應天府最著名的景觀,西漢樑孝王劉武所建,是辭賦大宗梁園文學的誕生地,以鄒陽,嚴忌,枚乘,司馬相如,公孫詭,羊勝爲代表。
同時這裡也是大辭賦家江淹的故鄉,因此江淹又稱江濟陽。
江淹夢郭璞授與神筆,其後又夢他收回,這纔有了“江郎才盡”的典故。
蘇油在詞中將西漢辭賦家比喻爲奔勞無計投靠梁園的燕子,把江淹比喻爲受困的狐狸,意思是文章就算寫得再好,按他們那一套,對夔州也毫無幫助。
雖然彷徨無奈和擔心,但他絕不會效仿那些只會弄筆的文人。
因此掃興,就在所難免了。
蘇油笑道:“本來就是嘛,去天下至窮處上任,你還讓我詩酒縈懷,樑苑歌吹。傳入京城,我這官聲還要不要了?喲,峨眉雪芽!這可是眉山新品,茶裡用了茉莉,老貴老貴的……”
張方平翻着白眼:“還有心情品茶,剛剛那一番就是做作!枉琴兒小妹崽以爲探花郎憂國憂民,眼淚花兒都包上了。”
蘇油笑道:“你丟我進油鍋裡炸,我只想着如何脫身,哪裡還顧得上旁人!”
張方平哈哈大笑,然後認真問道:“明潤,你有治夔之策了?”
蘇油說道:“暫時還沒有,不過夔州乃入川鎖鑰,蜀鹽三日不下,吳中絲麻糧食,在夔州就要堆積如山。”
張方平皺眉道:“是啊……”
蘇油說道:“因此總要想想辦法,只要解決了這個問題……”
張方平說道:“那夔州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中轉站……等等,你想解決三峽交通?!夔門天下雄,明潤休要輕易!”
蘇油說道:“就算不能完全解決,只解決一部分,也挺不錯啊。再說也不一定非要解決才行,蜀鹽三日不下,那我就在夔州備足多日交換所需,同樣能幾方不耽誤,這不就替客商們解決了問題?”
張方平拈鬚沉吟:“就怕周邊不穩,有人起覬覦之心……”
蘇油說道:“那就如剛剛明公說的,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張方平還是有些擔憂:“邊釁啊……”
蘇油說道:“怎麼會是邊釁?我就鄉兵守境而已。其餘的,都是西南蠻內部事務。”
張方平啞然失笑:“忘了你在西南蠻中的聲望了,哈哈哈朝廷派你治夔,還真是量才善任!”
蘇油翻着白眼:“可得了吧,要不是高家非要拉我去喝茶,也沒這事兒!我就鬧不明白了,那麼多趨炎附勢的猴子不殺,非拎我這門都沒進的弱雞出來幹嘛?”
張方平微微笑道:“說明官家眼力長啊,他平衡朝局幾十年,一眼就能看出這局眼在何處。郡公的局眼,在高家;高家的局眼,在胄案;胄案的局眼,在誰?”
蘇油說道:“我只是想早日讓皇宋軍士兵甲犀利而已,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情,真沒有參與。”
“還有一點,你和那些猴子,誰更值得保護?”張方平問但:“所以官家才把你外放,這是怕你年輕犯錯,曲意迴護保全。”
蘇油點頭:“也是,官家此舉,我是很感激的……對了,你還沒誇我。”
“我爲什麼要誇你?”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全都做到了啊。要我苦讀,要我高中,我全都做到了啊,還添了一個制科出身,老頭你都不誇我?快點快點。”
“但是於我有何相干啊,都是你自己的功名,我爲什麼要平白無故地誇你?”
“老頭……你,你真不地道!”
告別了不地道的張方平,大船繼續一路東行。
順着運河直抵揚州,然後在揚州又被曹佾留了幾天,才改入長江。
這一路上,就要收集糧食,絲麻,鹿皮,藥材壓艙了。
蘇油讓眉州商人一路交稅,然後自己用一個小本本記着。
他穿起了短衫,化身爲船工,關心船隻改進的同時,還學習最新的操舟之術。
一路江面開闊,還有兩處大湖,眉山二型的優勢,得以完全發揮出來。
風帆鼓足,划着之字航線來回切風,一日逆水也可行三百多裡。
但這已經不是四通商號最快的船隻了,如今四通商號有一款新船,如同龍舟,長寬比爲十比一,最寬處才僅有一丈二,風帆鼓足,奔行如箭。
四通商號用它來運送銀鈔,稱爲“快銀船”。
蘇油看過圖紙後大加讚賞,然後根據這個另外畫了一份圖紙。
兩艘快銀船並列,中間搭建甲板,下部中空不與水接觸,甲板上支帆,如此便能得到巨大面積。
纜索設計更加方便,穩定性更好,帆面更大,載貨量更多不說,速度還要更快。
圖紙傳回眉山,衆工匠頓時驚爲天人。
好吧其實小少爺的天人身份早已實錘,眉山人如今走到哪裡都敢拍胸脯——我們老家的小小蘇,六歲能詩,十四歲取探花郎,就是天上文曲星下來的!
離開汴京時,聽說這款新船還在研發當中,也不知道成功沒成功。
船到峽州,苦逼了,眉山二型收起風帆,老老實實的摸着石頭上行。
不是船摸着石頭,是縴夫們摸着石頭。
蘇油帶着乞第龍山,張藻張麒在此上岸,換上馬匹,帶上經緯儀,探索沿江棧道陸路。
蘇油也決定親自摸一回。
很多地段年久失修,樁子估計都是諸葛大丞相在的時候打下的,腳下就是滔滔江水,走得那叫一個心驚膽戰。
一路摸爬滾打,路上還經過了不少夷人寨子和無人區,纔到了巫山縣。
以這裡爲分界,就算進入夔州地段。
等到見到夔州的破門牆,四個人都已經沒法看了。
通判和推官這幾天一直在城門口等着,小探花不走尋常路,能人所不能,竟然想從峽州走旱路過來!
知州的儀仗旗牌早就被眉州二型送到了這裡,可是隻敢放在門口,沒敢迎入城去——人還沒到!
見着四個叫花子過來,通判就揮手:“去去去一邊去,要飯要到這裡來,也算是你們倒黴!這是走錯路了吧……”
推官點頭表示同意:“誰呀這麼缺德,給人家指路上這兒來?你們那馬是哪裡偷來的?沒收了!新任州官要來,正好少了孝敬……”
蘇油怒了:“老子們本來是四匹馬,一路過來摔死了三匹!就剩一匹了你們還想搶?小七哥,打開包裹!少爺要抖抖官威!”
張麒打了水過來:“少爺先擦把臉吧,你這樣子穿上袍子也抖不出什麼來……”
判官和推官對看一眼,靠!探花知州到了!怎麼這幅德性!
等到驗過了官狀,兩人忙不迭地道歉:“實在未知是上官駕臨,還請恕罪!恕罪!”
蘇油端着盆子餵馬喝水:“等會兒,讓我先把油加滿,看這一路,虧得是四驅高底盤,就這樣都只剩一個機靈的了……”
判官和推官你看我我看你,這是嚇傻了說胡話吧?
……
不管如何,夔州城總算是到了。
大宋從鹹平四年起,分置利州、夔州二路,夔州路治在夔州城,就是後世的奉節。
直轄兩縣——奉節,巫山。
而夔州路卻不算小,管轄夔、黔、施、忠、萬、開、達、涪、渝諸州,還有云安軍、梁山軍、大寧監。
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羣山。雄踞瞿塘峽口,形勢險要,歷來是川東重鎮、兵家必爭之地。
這裡古名叫“魚復”,相傳屈原死後,有大魚將其吞入腹中,準備送到他的故鄉秭歸。
結果大魚一路遊過頭了,直到撞到了灩澦堆,這纔回頭,朝秭歸游去,因此得到了這麼個名字。
蘇油覺得,屈原什麼的可能是假的,大魚回頭,可能是真的。
劉備派大軍來此,因此改名奉節,然後,可恥地被東吳打敗了。
關牆破敗,正街是一條泥路,兩邊是東倒西歪的木牆房子,瓦頂的少,草頂的多。
一路過來,百姓們基本都是身上着麻,面有菜色。
通判是五十多歲的老頭,推官也缺了牙齒,看來是都知道自己仕途無望了,賠笑道:“堂堂探花郎,朝廷怎麼放到這種地方來了,實在是……”
蘇油說道:“不用說那些個,接下來就跟兩位老哥一個鍋裡攪馬勺了,此地可有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