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吳鉤(七)

如果在李密所領兵馬於運河畔慘敗的同一天,負責牽制敵軍的徐茂功卻打了個大勝仗,或者是其完成任務後從容退回,毫髮無損,外營諸統領還有與瓦崗軍內營大着嗓門兒說話的勇氣麼?

如果內營將士以此爲理由,要求李密將兵權交出,並且要求前來依附的外營兵馬從此唯內營的馬首是瞻,羣豪們肯低頭麼?

如果雙方因此僵持不下,甚至大打出手,最後結局是什麼?

不必問,誰都知道最後的答案。

徐茂功以潰敗的方式自辱,避免了內營諸將趁機逼宮。也同時避免了剛剛壯大起來的瓦崗軍面臨一次分裂。無論他最後求的是什麼,這份心胸,外營衆將無人能及。想到這,就連素來最看不起徐茂功的房彥藻都慚愧地低下了頭,嘆息道:“大夥平時都看不慣這姓徐的,誰料此人居然有如此胸懷!”

“當日咱們能平安脫身,也多虧了內營將士!”牛進達亦嘆了一聲,在旁邊附和。密公原來做事的方法未必行得通,雖然他憑着過人的號召力動輒聚衆數萬,但無論是在黎陽城外,還是在運河岸邊,他都被旭子打了個落花流水。

一方面,牛進達佩服自己當年的同伴實在英雄了得,另一方面,他心裡也對李密的能力感到了一絲懷疑。此刻和他心思相同的不止是一個人,吳黑闥、張亮以及王伯當三人眼中也流露出了同樣的神色。特別是王伯當,他所部兵馬與瓦崗軍內營很早之前就開始合作,充分了解當年那支看似兵微將寡的瓦崗軍和現在這支擁有數十萬弟兄的瓦崗軍之間的差別。“密公說得沒錯,咱們的確應該重新整軍。徐統領已經暗中讓了大夥一步,咱們理應知恩圖報。”

“不光是知恩圖報,這是公事,與私交無關!”躺在牀上的李密用力搖頭,眼神中痛苦中夾着絕決。生死之間走了個來回,他的心胸被無形間拓寬了許多。“第一,大敵當前,咱們瓦崗軍鬧不得分裂。第二,咱們原來那種領兵方式,過於兒戲。內營三千人,就能穩住陣腳。咱們兩萬餘,卻被人像羊一樣趕。這已經證明了茂功當初的主張沒有錯!”

“此番戰敗,皆因某大意輕敵!”李密頓了頓,又道,“所以,待傷好之後,某當親往翟大當家處請罪,給枉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說道激動處,他雙眼微紅,一股清亮的淚從眼角淌出,潤溼了腮邊的白布。

“密公切不可如此自責!”見李密說得坦誠,衆將心裡大爲感動,連些許對其愛賣弄的不滿都打消了,紛紛出言勸告。

“此番戰敗,大夥皆有過失,責任不該密公一個人來擔!”房彥藻最善於把握李密的心思,搶先帶頭勸阻。

“是啊,大夥麾下的兵不堪用,實在怪不得密公!”王當仁、李公逸等也唯恐李密去職,山寨中缺了爲自己說話的人,跟着表示願意分擔戰敗的責任。

緊跟着,張亮、孟讓、楊德方、鄭德韜也紛紛上前,力勸李密不要離任。李密向張亮做了個手勢,要求對方將自己上身擡起來,背後塞了兩個枕頭。然後斜坐着,用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諸位兄弟的好意,某心領了。然治軍之道,重在賞罰分明。如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將來如何能服衆?此番戰敗,讓某深知自家才能不及。因此願虛軍師之位以待高賢。此意已決,大夥勿勸!”

衆人見李密臉上的表情不似在作假,心中更是緊張。七嘴八舌地苦勸他不要自暴自棄,李密就是不聽。房彥藻無奈,只好走到衆人面前,大聲說道:“密公想置我等於死地否?我等來聚瓦崗,全是因爲密公。若密公辭軍師之位,我等亦只好各自散了,免得將來求不得功名,反而成了刀下之鬼!”

“是啊,若是密公執意不再主事,我等也只好回家去了!”孟讓等人跟着攙和。

“不可。我乃引咎辭職,讓賢與人。與諸位無干,況且茂功才能的確遠在我之上!”李密見大夥鬧着要散夥,連連擺手。動作一大,他臉上的創傷又被抻動,直疼得呲牙咧嘴。

“密公何等話來,徐統領故意戰敗自污,就是不想與密公爭軍師之位。密公若是執意請辭,不但冷弟兄們心冷,亦枉費了徐統領一番好意!”牛進達在一旁看了半天,最後也加入了挽留行列。

“話雖如此,我等也不能讓翟大當家難做!”李密卻不過衆人的盛情,嘆了口氣,幽幽說道。

“澤無莆不興,莆無澤不長!密公莫非忘了當日卜者之語。況且翟大當家又不是沒打過仗,豈會苛求這一時之成敗?”王伯當接過話頭,笑着開解。

這兩句批語是著名的算命先生賈雄當日替翟讓占卜前程時得出的結論。翟讓的姓氏與澤相近,而李密的封爵爲莆山公,所以賈雄從卦像上算出,翟讓這輩子如果想成就功業,必須依仗李密。同樣,李密如果想得償心中所願,也離不開翟讓。

作爲瓦崗軍大當家得翟讓之所以能非常信任地將兵權交給李密,除了敬畏對方的名氣和那句李姓當代楊家的預言外,與這兩句卦辭也不無干系。

“好一句澤無莆不興,密公,難道小小一敗,便打掉了你的雄心壯志麼?”沒等李密再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問候。

衆人聞聲扭頭,看見翟讓帶着司馬王儒信和內軍統領徐茂功二人大笑着走了進來。“密公,我推薦的郎中可堪用否?”翟讓與衆人點頭寒暄,一邊問道,目光中不無得意之色。

“多謝兄長覓得如此神醫,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此番恩德,無以爲報。願今後牽馬執戈,任兄差遣!”李密知道肯定是賽扁鵲將自己的從昏睡中醒來的消息通知了翟讓,掙扎着將身體坐直,拱手稱謝。

“什麼差遣不差遣的,卜者不是說了麼,咱們是一輛車上的兩個輪子,離不開你,也少不了我!”翟讓爲人甚是豪爽,上前一把將李密攙扶住,笑着說道。“你只管盡心養傷,這些日子先讓茂功替你操練士卒。等你傷好了,山寨中事還由你來做主!”

外營衆將先前還擔心翟讓因爲一場戰敗就失去了對李密的信心,聞聽對方如此說,暗自佩服對方氣概了得。“也只有翟讓這樣的大當家,才容得下密公這種真豪雄!”吳黑闥暗中讚了一句,將目光看向牛進達。恰恰牛進達的雙眼也轉過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各自又匆匆把頭轉開去。

“此番兵敗,罪皆在我!”雖然翟讓已經表示不會剝奪軍權,李密依舊主動請罪。

“別說了,誰還沒打過敗仗不成!”翟讓將大手一揮,制止李密的繼續表白。“我打過的敗仗比你還多,若一敗就降職,現在早就把自己降成小嘍囉了。茂功早就跟我說了,是李仲堅那廝狡詐,加之官兵訓練有素,器械優良。非你指揮不利之過。咱們兄弟吃了這一次虧,今後齊心協力,把場子找回來便是。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況且當下官軍大兵壓境,你若再撂了挑子,豈不是亂了軍心?”

“李密考慮不周,請大當家治罪!”聽完翟讓一番話,李密羞愧莫名,匍匐於病牀上不敢擡頭。

“沒罪,咱們這又不是楊廣那廝的朝廷,還不準人家說話了。你躺好,別動了傷口。其他事情咱們等你傷好以後再商量!”翟讓抱起李密,將其身體放平,又親手加了一條薄單子在其身上,笑着叮囑。

大夥見李密和翟讓依舊親密無間,亦按照先前商議的結果,紛紛表示願意將手中兵馬交給徐茂功重新整訓。徐茂功客套了幾句,見衆人的表情不似作僞,很高興地答應了。

“雖然咱們這回吃了個小虧,但是知道自身缺陷在哪裡,也未必是件壞事!”看到一直糾纏不清的麻煩突然間被理順,翟讓非常高興,捋着鬍鬚說道。

“我等當年是沒遇到勁敵,難免妄自尊大。這回被李仲堅那廝打醒了,將來再不會犯同樣的錯!”李密側過頭來,笑着補充。

“嗯!翟大當家居中坐鎮。密公在外縱橫捭合,徐統領在內調兵遣將,我等陣前廝殺,何愁官軍不退!”王伯當、吳黑闥等人對這樣的結果也非常滿意,主動表示願意聽從徐茂功調遣。

“對,徐統領以後儘管下令,哪個王八蛋敢不聽招呼,咱們大夥一起揍他!”王當仁、李公逸等人陸續加入,笑着表明態度。

“願與諸君同心協力,共創瓦崗大業!”徐茂功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團團做了一個揖,大聲回答。

“我等駑鈍,願事茂功以師父之禮!”房彥藻長揖讓相還。

衆豪傑相視大笑,頓時間覺得天高地闊,連吹過來的山風都帶上了幾分男兒之氣。

誰也沒料到遭受到一場重擊的瓦崗軍反而因禍得福,在敵軍的逼迫下,其內部幾派勢力快速放棄前嫌,達成整軍協議。這種突如起來的團結景象甭說底層小嘍囉看了無法理解,就連一些核心將領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但是,當李密拄着柺杖出現在徐茂功身後時,大夥明白,該是敵人做夢的時候了。

徐茂功用兵謹慎,卻不擅長出奇制勝。李密用兵飄忽,細節處卻總欠斟酌。二人能力剛好互補,彼此配合起來,則相輔相成。他們根據事先商定的協議,一邊將各營兵馬打散重整,一邊憑藉着瓦崗周圍的地形與官軍周旋。從夏末周旋到秋中,雖然敗多勝少,但官軍再也無法重現運河畔的輝煌。

前來進剿的官軍有兩支,一支是張須陀和李旭所帶領的齊郡地方兵馬。另一支是來自洛陽的內府精銳。兩支官軍在人數上相差不多,但戰鬥力卻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多次交手後,瓦崗將領們很快就總結出一個經驗。如果遭遇到以輕甲和橫刀爲主的官軍,一定要謹慎。雖然他們的裝備看上去與瓦崗軍相差無幾,其戰鬥力卻決不可輕視。如果遭遇到衣甲光鮮,長槊如林的官軍,恭喜你,今天被老天看中了。直接衝上去,肯定大有斬獲。

入秋後,因爲形勢所迫,張須陀不得不放棄一口將瓦崗軍吃掉的念頭。他以郡兵爲主力,步步爲營,挨個山頭蠶食瓦崗軍的領地。至於朝廷派來的那支“生力軍”,則被其委派做側應,負責對被打散的殘匪進行圍追堵截。

瓦崗軍在徐、李二人的帶領下,果斷放棄主寨,化整爲零,不斷於羣山中轉移陣地。張須陀如願吃掉了幾支行動緩慢的匪衆,卻始終都沒與賊軍主力接觸上。而負責協從圍堵瓦崗軍的虎賁郎將劉長恭和御史蕭懷靜所部府兵則鴻運當頭,每每正碰上瓦崗精銳。雙方交戰的結果千篇一律,府兵們因爲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被敵軍突破防線,然後“浴血奮戰”將陣地重新奪回。只是他們當將包圍圈再度封閉起來後,瓦崗軍主力早已帶着繳獲來的輜重,押着俘虜,走向另一個山頭了。

如是幾次,連程知節都開始感謝起朝廷的“關心”來。“要不說皇帝老兒心腸好呢,居然派了這樣一幫熊包來拖張須陀的後腿。”他一手牽着從敵軍手中搶得的高頭大馬,另一手舉着先皇在世時由兵部器械司精心打造的長槊。寒光閃閃的槊鋒上還挑着一件從俘虜將領身上扒下來的鍍金掐絲荷葉甲。“再這樣打半年,光蕭大御史送的貨就夠咱們再擴建一個營的。體貼啊,真是體貼!”

“不是陛下派我們來的!”走在程知節馬前的俘虜模樣長得雖然細嫩了些,卻不願意聽賊人如此編排自己的主公,大聲抗辯。

“不是皇上派你們來的,難道別人還敢矯旨調兵不成?”謝映登在一旁聽得有趣,笑着追問。

對於被抓到的官員子弟,瓦崗軍通常不予以誅殺。而是依照翟讓定下的規矩,要求其家族支付珠寶銅錢作爲贖金。即使其家族拒絕支付,俘虜主動加入瓦崗也可以免罪。所以,被俘虜的小將心情雖然彷徨,卻不是非常害怕。回頭輕蔑地看了謝映登一眼,此人以教訓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般口吻說道:“皇上夏天時就去塞上與突厥人會盟了,怎會在意你們這些跳樑小醜。若不是虞大人想給陛下一個驚喜,誰願意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吆,就像我們請你來似的!”王當仁脾氣沒有謝映登那麼好,用槊柄敲了下俘虜的頭,啐道。

“我叔叔是高德儒!”捱了打的俘虜氣鼓鼓地轉過身,大聲強調。

“我們知道你是高公子,家裡有很多錢。你放心,我們要的贖金絕不會少,以免墜了你的身份!”王當仁又用槊杆敲了對方一下,嘲弄。

“我叔叔是陛下親點的朝散大夫!”俘虜更怒,乾脆將叔叔的官職也報了出來嚇唬人。

“知道,再羅嗦老子直接捅了你!即便是虞世基本人來了,老子也要拿槊敲敲他的腦袋。何況他手下的走狗!”單雄信也趕上前湊熱鬧,一槊杆敲在俘虜背上,打得對方一個跟蹌。

捱了打的俘虜這回終於老實了,抱着肩膀,跌跌撞撞向前走,眼淚順着腮幫子向下淌個沒完。

謝映登見到俘虜那個熊包樣,嘆了口氣,打手勢要求將士們不要繼續欺負此人。“這個虞世基,把戰事太當兒戲了!”他搖搖頭,低聲點評。眼前的俘虜無論從長相還是心智,明顯都是個還沒長大的傻小子。像這樣的傻小子,每次瓦崗軍與府兵交上手,都能走馬活擒好幾個。這些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家人之所以把他們安插到軍旅中來,明顯是抱着讓他們混軍功的念頭。而參掌朝政虞世基大人連這樣的隊伍都敢向瓦崗山派,原因當然是以爲自己一方有了必勝的把握。

“我聽咱們的人說,虞世基總是向昏君撒謊,說天下英豪就要被剿滅了。估計這廝平素撒謊撒得太順嘴,結果把自己也繞了進去,已經分不清事實和謊言的區別!”程知節也嘆了口氣,附和。

如果朝廷是個政治清明的朝廷,他們這夥人也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即便如此,大夥還是希望皇帝別那麼昏,大臣們別那樣尸位素餐。這是一種極爲複雜的心態,爲什麼會有這種想法,衆人自己也不清楚。

“把這小子押遠一些!”與謝映登相對着嘆了幾聲氣後,程知節命令。

幾個親兵聞聲上前,推着俘虜走向前方的山坡。已經是八月了,山林的顏色極爲鮮豔。一片片金紅金紅的葉子就像被畫筆染過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目送俘虜的影子去遠,程知節深深吐了口氣,“呼,這世道!映登,你還記得咱們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細作最後一次送來的消息內容麼?”

“他說被李仲堅派道塞外去,聯絡什麼契丹和突厥人。”謝映登皺着眉頭,回憶。好不容易安插的細作被人支走,給他收集敵軍動向的任務增加了許多不便。對此事,謝映登和徐茂功、李密等人反覆分析過,都認爲細作的身份沒有被敵將識破。但李仲堅將貼身親衛派去塞外的原因,三人卻誰也猜不出來。

徐茂功知道對方在塞外有一大筆財產,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李旭不是貪財之人。大戰在即,他決不會爲了些身外之物過度分心。

至於郡兵突然停止進攻、坐視戰機溜走的原因。如今已經真相大白。不是因爲李旭好色誤事,而是因爲張須陀不敢違抗來自東都的聖旨。當其餘所有解不開的謎團的答案都浮出水面後,李旭派親信出塞的安排則愈發顯得怪異。

“此人處處料敵機先,實在有些本事。如果不是出在你死我活的位置上,我願與他一交!”程知節的目光從連綿起伏的山頭上掠過,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茂功對他一直很推崇。咱們跟他交手這麼多次,無論事先做了充分準備也好,突然遭遇也罷,一次都沒站到便宜!”謝映登也帶住戰馬,望着周圍火一樣的樹葉說道。

李旭的武藝有着明顯江南謝家的痕跡,如果謝映登所猜不錯,對方口中那個磨鏡老人,就是謝家失蹤多年的族叔。當年在南陳覆滅之時,江南才俊紛紛更換門庭,唯獨謝家最有才華的繼承人爲了一個女子遠走塞外。

“那傢伙機敏得就像一頭狼,絕對不會隨便做些無聊舉動!”程知節對李旭的才能也很佩服,但更注重於猜測其行爲的目的。

“我覺得他派人去塞外,與昏君出巡關係甚大!”幾乎同時,謝映登開口說道。

二人快速互相看了一眼,身體裡就像被照進了一道陽光,從頭亮到了腳。如果李旭派人出塞是爲了昏君出巡,則意味着他私下認爲昏君在塞上會有磨難,因爲沒有辦法讓虞世基等人相信自己的推測,所以不得不暗中佈置。

昏君萬一遭難!則天下必將大亂。對瓦崗軍來說,這簡直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把握住了,不但可以順利令張須陀退兵,甚至可以走出深山,進而爭奪天下!

“必須將這個消息通知密公和徐統領!”謝映登兜轉馬頭,急切地說道。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傳令兵一邊大聲呼喊程知節的官爵,一邊高高地舉起手中的令旗。

“徐統領有令。調程知節、單雄信、王伯當三人及其所部兵馬火速趕往白馬峪,截殺敵軍!徐統領請諸位將軍先行,他稍後便趕上與大夥匯合!”

白馬峪是位於瓦崗北麓的一個小山豁,位置不算險要,卻剛好卡在瓦崗至東郡府城的官道上。對於熟悉瓦崗山附近一草一木的羣豪們來說,他們想去府城有無數條捷徑可走。對於來到東郡沒幾天的官軍而言,那裡卻是他們唯一能走的通道。

“應該是股大風!”程知節順口講了一句黑話,轉頭命令身邊的三營兵馬掉頭向北。他在瓦崗山的座次僅次於徐茂功,因此可以直接指揮這三個最精銳的營。而王伯當和單雄信此刻也樂於聽從他的號令,因爲大夥都明白,值得瓦崗軍出動全部精銳對付的敵人,肯定不是什麼籍籍無名之輩。

順着一條放羊人踩出的小道走了半個時辰後,衆豪傑發現了此行的目標。獵物就在遠處的山腳下,大約有一千二百多人。沿着並不寬闊的官道策馬疾行。在這支隊伍的最後還跟着八百多匹空着鞍子的坐騎,毛色光鮮,個頭高大。再往後,則是他們的主將。騎在一匹黑色的特勒驃之上,渾身的鎧甲也是漆黑,就像一塊滾動的岩石。

“加快腳步,截住他,給密公報仇!”王伯當啞着嗓子低吼了一句。雙方彼此之間還隔着一道河谷和一處緩坡,所以他不怕敵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對方的主將燒成灰他也忘不了,密公臉上傷疤和手中的柺杖,全憑此人所賜。

李密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即便沒有真名天子的傳說做背景,他憑着絕佳的外形和胸中的學問也能折服一大批人。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麻臉瘸子,形象盡毀。將來即便瓦崗軍打下了天下,很多以貌取人的傢伙也不會甘心再擁立李密爲君。

作爲臨時主將,程知節心中對敵人的恨意不似王伯當那樣濃。此刻他考慮更多的是如何完成徐茂功交待下來的任務。“雄信,你的營留下兩百人拖後收拾輜重。其他弟兄放棄戰馬和重盾,咱們走直線翻鯉魚背,肯定能在白馬峪將敵人截住!”略做沉吟,他立刻做出決定。鯉魚背是前方一道非常陡的山坡,騎兵無法攀爬,只好順着官道繞行。山民出身的瓦崗嘍囉卻可以直接越嶺而過,比山下的敵軍少走近二十里。

“小聲向後傳,走鯉魚背。放棄坐騎和重盾。”旗牌官賈文斌將程知節的命令整理加工,變成一道切實可行的指示。

“小聲向後傳,放棄坐騎和重盾,走鯉魚背!”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快速向後傳遞。程知節和王伯當等人率先跳下坐騎,把兵器扛在肩膀上,帶頭走進另一條更爲陡峭的小路。謝映登和單雄信安排完了善後事宜,立刻跟進。六千多將士向山風一般,很快就悄然消失在金黃色的樹林後。

山腳下的騎兵彷彿對來自頭頂的危險也有所察覺,猛然加快了速度。馬蹄聲如雷鳴,穿過密林送入瓦崗將士的耳朵。衆將士們聽到後,腳下越發用力。兩支彼此之間懷有血海深仇的隊伍就這樣一直一曲,比着賽撲向了同一地點。

“他們要去救昏君!”一邊跑,程知節一邊和單雄信等人分析。“否則府兵不會給他們提供戰馬。那些漂亮的戰馬肯定是府兵提供的,齊郡的人買不起這麼好的坐騎!”路有些陡,很多時候他不得不把長槊豎起來當柺杖。這馬上殺人的傢伙顯然不合手,每每掛住頭頂上的老樹枝,帶得秋葉紛飛如雪。

“能威脅到昏君安全,突厥人至少得出十萬以上狼騎。帶着一千多人就敢與十萬敵軍拼命,那廝對昏君真夠忠心!”謝映登的喘息聲猶如風箱,中間夾雜着他的見解。

諸將中,只有程、謝二人猜到了郡兵真實意圖。所以,周圍的幾個頭領聽得滿頭霧水。但隨着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一個說一個解釋,大夥很快就都明白了此戰的重要。

“殺了他們,不但給密公報了仇。也給天下羣豪解決了個大麻煩!”不知道因爲跑得太急,還是因爲過於興奮,王伯當的耳朵、脖子和臉都紅得像被血浸過一樣。“咱們瓦崗軍憑此大功,足以號令天下英雄!”

“先截住敵人再說!”單雄信在背後拍了王伯當一巴掌,打斷他的好夢。六千瓦崗軍阻截一千郡兵,除了地形上佔優勢外,其餘條件未必太有利。很多底層士卒對運河一戰還心有餘悸,臨陣時能不能將這一個多月的整訓效果發揮出來,尚不可預知。

聽了單雄信的話,衆將不再憧憬勝利後如何分分享戰果,而是切實地在心底比較起雙方的戰鬥力來。“瓦崗軍不佔優勢,僥倖擊敗對方,自己損失也要過半!”程知節皺着眉頭盤算。“如果楊廣真的被突厥人殺死了,瓦崗軍算是功,還是過?”

這個問題過於深奧,整整折磨了他一路。直到大夥繞到白馬峪前,列陣封住了路口。程知節依舊沒理清一個頭緒。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影響了全軍的士氣,以至於遠處的馬蹄聲剛響起來,有人已經緊張地放出了羽箭。

稀稀落絡地羽箭在天空中飛過,帶着一點秋日的閃亮,落在了探路的斥候馬前。發覺前路被堵,訓練有素的斥候們立刻撥轉馬頭,一邊遠遁一邊吹響了手中的號角。“嗚――嗚――嗚”淒厲的角聲伴着乍起的山風,令人不寒而慄。“嗚――嗚嗚-嗚嗚”幾聲短而急促的號角快速回應,緊接着,大隊的騎兵轉過官道,快速向峪口撲來。

馬蹄聲隆隆,敲打得人頭皮跟着發顫。充當前鋒的官軍將領是個老手,快速調整了陣型,以伍拾騎在距離峪口二百步出擺成了一個攻擊陣列。前方的山谷太窄,所以敵我雙方都不可能一上來就生死相博。第一波攻擊只略做試探就嘎然而止,瓦崗軍以傷亡百餘的代價穩住了自己的防線,同時也讓對方留下了近二十具屍體。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敵我雙方都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郡兵們等待後續人馬的到來,以便在下一次攻擊中集中起全部力量。瓦崗軍等待士卒恢復體力,以便洗雪當日兵敗之恥。

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張須陀麾下的三員虎將依次出現在陣前。徐茂功、張亮、吳黑闥,瓦崗軍其餘的幾個好手也陸續趕到。雙方在二百步距離外遙遙對望,彼此之間可以看到對方臉上的驚詫,還有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水。

程知節看見對面敵陣中的幾個主將在商議,然後他看見李仲堅策馬出陣。“此人怎麼改用槊了?”他心裡感到非常詫異。與此同時,聽見吳黑闥在身邊關切地喊,“茂功兄,不要出去跟他廢話。上次密公就是被他這樣騙到的。那廝的箭射得比當年還準……”

很快,吳黑闥閉上了嘴巴。因爲徐茂功根本不肯聽他的勸,看到敵軍的主將出馬,立刻步行迎了上去。數息之後,牛進達抽出橫刀,護在了徐茂功身側。爲了以防不測,程知節和謝映登也先後上前,護在了徐茂功另一側。

瓦崗軍的緊張模樣引起了敵軍的一陣鄙夷的唾罵,彷彿要示威般,秦叔寶和羅士信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李旭身側。緊跟着,吳黑闥越衆而出,持鋼叉與牛進達並肩而立。五步對三騎,如果把戰馬也算在內的話,瓦崗軍並沒有佔多大優勢。

“長槍兵準備,如果雙方動手,立刻上前護住主帥!”留在本陣的張亮做好最壞打算,命令一隊瓦崗軍老兵時刻待命。對面的騎手立刻做出反應,二十幾人端平長槊,擺出一幅衝陣姿態。

戰場上的氣氛緊張得都能聞到煙味,只要有一股不測之風,烈火立刻就能被引燃。就在這種紅熱的氣氛下,騎在馬上的旭子突然開口,臉上的笑容就像秋日的陽光般,瞬間溫暖了許多人的眼睛。

“大眼、黑子、牛兄,原來你們都在這兒!”李旭微笑着,向幾個老朋友拱手施禮。

“沒那麼容易死在你這狗官之手!”吳黑闥毫無風度地以罵聲相還。三番五次在旭子手中吃虧,他心底積怨甚大,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對着旭子的大腿來上一叉。

“黑子,別讓人笑話咱們瓦崗軍!”徐茂功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先斥責了一句吳黑闥,然後以禮相還,“我從塞外回來後一直在這兒,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你,也沒想到你這麼快已經拜將封侯!”

拜將封侯,是兩個人年青時共同的夢。當年他們翻山越嶺,一邊品味着生活一邊交流着對未來的夢想。李旭的夢想是做個縣尉,讓那些橫行鄉里的衙門幫閒都收斂起囂張氣焰,從此對父親和舅舅都必恭必敬。徐大眼的夢想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知道,一個出身商呂的平民子侄的才能和建樹不比任何血脈高貴者差。

那也是個陽光明媚的秋天,那時的山比眼前的山高,路比眼前的路險。

但那時二人是互相扶持,互相照應。

現在,他們卻不得不向對方舉起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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