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援救得及時,跟着宇文士及率先衝入敵軍營壘的五百弟兄還是陣亡了近四百人。活着被救下來的一百餘名倖存者幾乎個個帶傷,沒有十天半個月的修養已經不能再投入戰鬥。而眼前這條無名的山谷很長,雄武驍果營只拿下了其入口處很小的一段。短時間內,他們已經沒有力量繼續發動攻擊。而能不能將浴血奮戰奪過來的營壘守住,從目前的情況上看,答案並不樂觀。
幾乎所有情況都對隋軍不利,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首戰中出現了這麼大的傷亡比例,雄武驍果營的士氣居然沒有被完全擊垮。也許是因爲市井出身的驍果們的心志本來就比一般人堅韌,也許是因爲方纔主將奮不顧身的行爲短暫地感動了他們。無論是出於哪種因素,總之,士卒們執行命令的動作開始變得積極。而那些身後有着不同背景,抱着不同目的加入雄武驍果營的中、低級軍官,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向主將表達了他們的支持。
這不是先前旭子靠鐵腕和威壓而獲得的支持,這種支持發自大夥內心,隨着時間的推移,最終將如膠漆一般把整個雄武驍果營粘合成一塊鐵板。
宇文士及敏銳地察覺到了將士們心態的變化,他有些替旭子慶幸,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隱約的忌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幫李旭出謀劃策渡過眼前難關。狹長的山谷阻斷了消息傳遞的道路,回撤的東征大軍如果不知道在山谷對面還有一支援兵在,他們絕對不敢在上谷另一側逗留太長時間。如果兩支隋軍在三天之內不能順利會師的話,摸不清敵情的東征軍主帥絕對會選擇繞路而行。那樣,三十萬大軍就等於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整個宇文家族也會因爲三十萬將士的死亡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皇帝陛下已經原諒了父親一次,不可能原諒第二次!”宇文士及鬱悶地想。肩膀、左肋和右側小腿等處傷口傳來的劇痛令他不時呲牙咧嘴,但短暫的疼痛過後,他的臉色很快就會再次恢復到僵硬狀態。
這種表情看上去特別像他在強行忍痛以免自己發出呻吟,無意間爲他贏得了幾道讚賞的目光。在任何時代,軍人都欣賞硬漢子。特別是他這種自幼錦衣玉食的傢伙,只要身上表現出一點兒普通人的硬氣來,贏得的尊敬往往是別人的雙倍。“大人若是疼的話,不妨喊出聲,天熱,這鹽水必須濃一些纔好用!”隨軍郎中孫文晉笑着叮囑,手裡的葛布上下移動,很快將幾處傷口周圍的污血清理乾淨。
“不,不是,不疼!”宇文士及斷斷續續地解釋。周圍的人太多,爲了避免影響軍心,他不能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這種欲言又止的表現更讓人誤解他在忍痛,幾個中級將領紛紛圍攏上前,對監軍大人的硬氣表示歎服。
“監軍大人是條硬漢子!”校尉李孟嘗伸手在宇文士及**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讚道。對方肩頭皮膚的細嫩程度遠遠出乎了他的意料,李孟嘗將自己的手快速縮了回來,難以置信地望了望粗糙的手掌,緊跟着發出了一聲狼嚎般的驚歎:“乖乖,監軍大人平日吃的是什麼好東西呦,這皮肉,比小娘們還水靈!”
“轟!”幾個中級將領全部笑了起來,肆無忌憚。有人乾脆大着膽子在李孟嘗拍過的地方,摸了一把,邊搖頭,邊用鼻子嗅自己的手掌上是否留下了香氣。
“監軍大人好嫩的皮肉!”
“嘖嘖,真的比小娘們還細!”
“監軍大人若不是駙馬,一定會有很多女娃兒倒貼着跟過門!”
衆人鬨笑着,嬉鬧着,對營壘外三百餘步處活動的高句麗兵馬視而不見。
宇文士及最煩的就是別人說他生得女人相,此事若是發生在平時,他一定想辦法將拿自己開玩笑的始作俑者砍了腦袋。但現在,他非但一點沒感到生氣,反而覺得跟周圍這夥粗痞很合得來。聽任大夥笑鬧了一會,他從氈塌上支撐起腦袋,笑着罵道:“別光知道想娘們,想想怎麼過了眼前這個山谷要緊。若是下午還是像上午那樣賠本打法,大夥都把卵蛋賠上也不夠!”
衆人臉上的表情漸漸莊重,苦中作樂的本事大夥都有,但臨敵應變的本領每個人都不足。雖然他們的年齡都比李旭大了不少,但實戰的經驗卻不比李旭這個十七歲的娃娃郎將多到哪去。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有人試探着建議道:“要不,要不咱們找幾個身手好的爬到兩側絕壁上去,從上邊向下扔火把?”
“去你奶奶的,這麼高的峭壁,猴子才能爬上去。即便爬上去了,火把也不會有準頭。萬一被風吹歪了,真的叫引火燒身!”督尉李安遠罵罵咧咧地駁斥。眼前的峭壁足有七、八百尺高,如果站在上面向下看,估計雙方將士都成了小螞蟻。這麼遠的距離,連神射手都不能保證射中目標。從上面往下丟火把,怎麼可能收到預期效果。
“那可不一定,這幾天一直刮的是西風!”張秀跳過來跟李安遠擡槓,“即便火把被風吹歪了,也只可能吹到敵營去!”
“指望着風幫忙,你還不如直接在自己營裡放火!”李安遠毫不客氣地反駁。他跟張秀很熟悉,平時鬥嘴慣了,所以給對方的主意挑刺幾乎成了本能。
“我正要建議郎將大人火燒連營呢!”張秀擡起下巴來,得意洋洋。火燒連營是他從《三國志》中看到的記載,眼前山谷中樹木甚多,若點起一把火來……。張秀癡癡迷迷地想着,彷彿已經看見了數萬高句麗大軍在自己的錦囊妙計下灰飛煙滅。
“張校尉,你看看那是什麼!”盤旋在宇文士及心頭的煩惱也被大夥的舉動沖淡了幾分,指了指不遠處反射着陽光的地段,他低聲問道。
“河,烏骨,烏骨水……”張秀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沮喪的表情剎那寫了滿臉。烏骨江直穿峽谷而過,眼下正是水流最充沛的季節,即便有人蓄意縱火,也根本不可能在江邊燒得起來。
大夥又慢慢恢復了安靜,對於眼前的困局,每個人都束手無策。如果這場戰鬥發生在平原上,驍果營的將士雖然訓練不足,但靠着戰馬和長槊,亦有希望在對方陣地中闖開一條通道。可目前雙方的戰場只有幾百步寬,非但無法採用騎兵突襲戰術,即便是步兵強攻,每次也只能上去千十個人。
一上午時間,傷亡八百多名弟兄的代價,大夥只破了敵軍一壘。照這個進度和陣亡比例,突破整個山谷至少需要十天,前提還得是再有一萬援兵從遼東城趕過來!
有人把目光偷偷看向李旭,希望他能拿個主意,眼下,這個少年已經成了大夥的主心骨。可自從穩住了營壘後,此人就站在木柵欄旁,望着遠處的高句麗人一動不動。將領們先前的嬉鬧,還有現在的議論,彷彿他都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卻不甚關心。
李旭岩石般站着,西風吹得他的頭髮如絲線般縷縷騰空。他的目光盯在三百餘步外,那裡,高句麗人如螞蟻般忙碌着,用石塊和木柵欄加固着一道又一道營壘。層層的營壘間,是蟻羣一樣的高句麗將士。對方已經開始重視自己這支援軍,不斷有新的旗幟從山谷深處移動到高句麗人所控制的最前方地段。那些匆匆趕來的高句麗士兵大多數都穿着鎧甲,鎧甲上的鐵葉子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是重甲步兵,防守戰的王者。李旭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戰鬥會越來越堅苦。缺乏訓練的驍果們幾乎沒有可能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即便山谷對面有大隋兵馬及時趕到,無法溝通的兩支隋軍也難以做出有效配合。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麼組織下一場進攻,而是讓宇文述老將軍知道咱們就在山谷的另一側!”旭子終於回過了頭,衝着大夥艱難地說道。
“我也這麼認爲!”宇文士及苦笑了一下,迴應。難得一次,他不再打擊李旭,而是主動對其意見表示贊同。
衆人望着滾滾流向東南方的河水,喉嚨不約而同地動了一下。天黑後找幾個水性好的死士游到山谷對岸去?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但前提是驍果營中能找出這樣的死士,高句麗人在河道中也沒佈下什麼陷阱。
後一個條件成立的希望,幾乎不存在。
“如果郎將大人只想傳遞消息,我可能有辦法!”一直忙碌着爲衆將處理傷口的隨軍郎中孫晉猛然擡起頭,低聲說道。
眼前的隋軍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守衛在烏骨谷西端的高句麗主將乙支文興很清楚地認識道了這一點。事實上,除了衆驍果們上午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他略微有些驚詫外,對於雄武驍果營的到來,以及整個驍果營的大致人數,他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對方的主將叫李旭,是個剛升到郎將位置上,有勇無謀的後生小輩。他也知道宇文述撤軍的原因是由於大隋國內部有人造反,切斷了百萬大軍的糧食供應。他甚至知道大隋國之所以派了這麼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頭小子來救援東征大軍,是因爲有人不希望看到宇文述活着回去。而他能得到這些情報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爲大隋朝中有人想與高句麗聯手瓜分如畫江山。
國家不是一般人有機會賣的,送消息的人是大隋朝兵部侍郎斛斯政。爲了報答已故楚國公楊素的知遇之恩,他甚至將大隋朝在遼東的全部兵力部署畫成圖紙,派親信翻山越嶺送到了烏骨城。“若王出義師在前,楚公攻之於後…”斛斯政在請乙支文興轉交給高句麗王的信中激情洋溢地寫道。爲了得到高句麗人的支持,他代替今天的楚公楊玄感答應高句麗人,事成之後,對方可以取全遼之地。中原兵馬不會再出現於長城之外,至於高句麗人怎麼處置流落在遼西三郡的隋人,斛斯政一句未提。
全遼之地,全遼之地怎能滿足高句麗幾代人的夢想?乙支文興接到斛斯政的密信後,連夜派人泅渡過了馬砦水,把大隋國內亂的消息送到了國君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手上。爲了不耽誤這個千載難逢的戰機,乙支文興調集了烏骨城中所有能調集的人手,死死塞住了烏骨谷。
只要在這裡守上三、五天,國王的大軍就會渡過馬砦水。十萬大軍星夜追來,絕對可以咬住宇文述老兒的尾巴。大隋國遠征軍人數雖衆,卻既沒有糧草,又看不見歸路。等待他們的和去年一樣,依舊是一場全軍覆沒的命運。
爲了自己的國家,乙支文興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狹長的烏骨谷被他強行分成了數段,每段以巨石亂木爲營壘。麾下衆將領每人負責防守一個營壘,無論任何人的營壘被敵軍攻破,守壘主將都要提頭來見。
這種嚴防死守的效果非常好,雖然到目前爲止將士們還沒看到大隋朝回撤的三十萬東征軍的狼狽身影,但山谷西側的援軍卻被他們撞了個頭破血流。那些倉卒而來援軍既不適應山谷狹窄的地形,又沒有什麼戰鬥經驗,雖然憑着主將的悍勇奪走了一個營壘,但付出的代價至少有一千之巨。
“識趣的趕緊走開!”乙支文興微笑着想。整整一下午,他都在不停地向山谷西側派遣精銳。他要讓對手認清自己真正實力,不再敢輕易發動攻擊。當然,能把對面那個毛頭小子嚇得乖乖撤軍最好,即便嚇不走他,乙支文興也有絕對的把握在夜間將失去的營壘奪回來。
他的炫耀手段彷彿奏效了,下午未時左右,山谷西側的隋軍主動放棄了他們浴血奪下來的營壘。全部兵馬緩緩向後,一直退到谷外開闊地,才重新開始砍伐樹木,搭建軍營。通過事先安排在高處的瞭望手,乙支文興得知對方帶了很多匹戰馬。那個叫李旭的無名小輩似乎對騎兵衝擊很感興趣,自從撤出山谷後,他的將旗一直紮在馬羣當中。
騎兵?乙支文興不相信對方的戰馬能在狹窄的河灘上加起速來。況且有這麼多臨時搭建的柵欄擋着,戰馬即便衝上來也只會落得活活撞死的下場。
對面隋軍的主將的確是個沒有帶兵經驗的新手,剛剛過了申時,他的隊伍中已經冒起了炊煙。當煙霧剛剛騰起的時候,乙支文興還怕對方狗急跳牆,冒險發起火攻。轉眼看到腳下洶涌澎湃的河水,他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又落回了肚子內。
能在這麼大的水流旁邊放起火來,除非那個姓李的小子是火神轉世!
姓李的小子不是火神轉世,他只是想早點吃飯而已。遠處的炊煙越來越濃,還帶着淡淡的艾草味兒。這種草是市井小民夏天薰蚊子用的,遼東的樹林中長得到處都是。乙支文興得意地抽了抽鼻子,他很喜歡艾草燃燒後的清香氣味。這東西據說能提神醒腦,避穢驅邪,不對,他猛然睜開眼睛,拼命向遠方望去。他看見無數股輕煙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最終匯聚成了一股股黑霧,烏龍般從天空中向自己的頭頂撲來。
“隋人縱火!”站在樹枝上的瞭望手大聲彙報。“不是火,不是火,他們,咳咳,咳咳,他們放,放煙!”另外一個瞭望手的喊聲被劇烈的咳嗽所掩蓋。
“取,咳咳,取水,咳咳,堵住,堵住口鼻!”乙支文興一邊大聲咳嗽着,一邊命令。他的親兵拼命將主將的指示重複喊出,喊聲卻被一陣高過一陣的咳嗽聲所淹沒。
隋軍沒有縱火,他們在放狼煙。這麼大的河流邊,即使放起火來,火勢也蔓延不到整個山谷。但放煙和放火不同,煙可以順着風四處漂移。而強勁的西風,剛好將山谷外的所有煙霧從喇叭型的谷口源源不斷地灌進來,灌進來。
艾草的芳香氣息不見了,代之是濃烈的惡臭味道。每呼進一口氣,乙支文興都覺得頭暈目眩。他看見自己的一個親兵嘴角上流出了長長的涎水,而另一個親兵手卡着喉嚨拼命喘息着,整個身體弓成了一個蝦米狀。
他不得不在親兵的攙扶下後退,煙太濃了,好像還帶着毒。到底是什麼毒,乙支文興不清楚。但這種毒煙已經令他麾下的很多將士失去了戰鬥力,無數人的身體弓成了蝦米狀,一邊大聲咳嗽着,一邊源源不斷流口水。
“是馬糞煙,取溼布,堵住口鼻,堵住口鼻!”一個隨軍郎中跌跌撞撞地衝向河灘,扎進了烏骨水中。冰冷的河水緩解了他的中毒症狀,但血絲已經順着他的鼻孔淌了出來。“不僅僅是因爲馬糞,溼馬糞煙霧的毒性沒有這麼大,斷腸草、蛇涎花、五步倒、大葉蒿…”憑着多年行醫經驗,郎中分辯出了至少十幾種常見的毒草味道,他絕望地看了看河道兩邊的數百尺高的峭壁,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第一道營壘的高句麗士兵受驚了的鳥雀般跳過木柵欄,撒腿跑向山谷深處。緊接着是第二道營壘,第三道,第四道,不論主將漫罵呵斥也好,殺人立威也罷,誰以不肯留在原地挨薰。他們未必怕死,但如果濃的煙霧,鐵打的人也承受不了。
乙支文興在侍衛的簌擁下退到了山谷深處,他不怪麾下將士未戰先退。他只能怪敵軍主將太卑鄙了,太無恥了,居然想出了這種煙燻之計。之所以選擇烏骨谷阻截敵軍,他就是看中了這個山谷前後兩端寬,中間狹窄,左右兩側石壁高聳的地形。萬萬沒想到,這種地形同時也爲對方的濃煙攻勢創造了充足的條件。
“撤,撤,咳咳,撤到中央,咳咳,在那裡,咳咳,整隊,整隊!”乙支文興暈暈乎乎地命令,叮囑心腹將領把潰兵收攏到山谷中央。這個山谷足夠狹長,隋軍制造的濃煙可以波及西北半段山谷,卻不可能把整個山谷灌滿。並且,濃煙對雙方的傷害是對等的,高句麗人所放棄的營壘,隋軍同樣也無法得到。
話音剛落,乙支文興就看到幾點紅光從濃煙中衝了出來。“火,火!”驚惶失措的士兵們大喊道,互相推搡着遠離河灘。
乙支文興臉色瞬間變得慘綠,不可能,隋人不可能再衝過如此濃的煙霧來放火。但事實上,就是有數個火團順着河道衝將下來,把濃煙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崩!崩!”隨着沉悶“崩崩”聲,最前方的火團接連撞斷了兩條高句麗人事先拉在河中的掛網,一頭紮在了沙灘上。紅星和黑煙立刻竄了起來,夾雜着白色的水汽,妖異如厲鬼噴出的毒霧。
那的確是貨真價實的毒霧,木筏上沒有人,只有燃燒的劈柴和大包的馬糞。溼潤的馬糞和各種各樣的毒草混在一處,被烈火烤出致命的濃煙。“這條河是向東流的”乙支文興的眼中露出了絕望。爲了防止隋軍強行從河道中突破,或者有人在夜裡偷偷泅往下游和另外三十萬隋軍聯絡,他命人在河水中佈下了數以百計的暗樁,拉下了數以百計的漁網。而現在,這些暗樁和漁網都成了敵軍的好幫手。上游衝下來的毒火木筏被木樁和漁網攔住,在不同河段,不同地點,製造出無數殺機。
“遠離,咳咳,河道,遠離,遠離煙霧,遠離,咳咳!”乙支文興捂住自己的喉嚨,斷斷續續地發出命令。
“這條山谷有足夠長!”他暈暈乎乎地想。“煙霧不可能充滿整條山谷!”他覺得腿腳發軟,完全依靠着侍衛的攙扶才避免自己倒下,“即便放棄前半段山谷,還有後半段可以用!”他甩開侍衛,掙扎着彎下腰,從河灘上捧起一把溼潤的砂子,嘴巴貼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山谷裡的風更大了,煙已經開始變淡。無數士兵倒拖着兵器從他身邊跑了過去,旗幟、盾牌、弓箭扔了滿地。
“都給我站住,光憑濃煙,他們奪不下山谷!都給我站住”乙支文興放聲長號。他直起腰,看見了西方的天空絢麗如火。
“出來了沒有,快點,快點,出來了沒有啊!”張秀帶着一百多名用白布捂住鼻孔的親兵,在馬羣外甕聲甕氣地催促。
“快了,快了,校尉大人,您老等等,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馬伕頭兒興奮地叫着,聲音聽起來就像剛揀到了金元寶。數百名輔兵、苦囚手拖着草袋子,可憐巴巴地盯着戰馬的屁股。終於,有幾匹戰馬被他們盯得不好意思了,尾巴根高高地撅起來。附近的馬伕歡呼一聲,撲將過去,用溼草袋子將新鮮熱乎的馬糞接住、攢到一起、湊成一個大大的糞包,以衝刺的速度擡到了張秀腳下。
“向前送,之前向前送,李督尉在前面等着!”張秀用樹枝檢查了一下馬糞的厚度,狐假虎威地命令。兩個輔兵擡起馬糞包,飛快地跑向谷口,身影蔥蘢的樹木擋住,留下一路濃郁的臭味兒。
還沒等馬糞味被風吹散,樹影一分,幾個滿臉碳黑的士卒又跑了過來,邊跑,邊喊:“張校尉,快點兒,快點兒,郎將大人命令你快點兒,供應不上了,供應不上了!”
“快着呢,快着呢,這就拉出來了,這就拉出來了!”張秀的回答聲被此起彼伏的鬨笑聲所淹沒。
“趕快,趕快,把拉完糞的戰馬換下去,把今天還沒拉過糞的換上一批來!”馬伕頭兒一邊笑,一邊命令。
鬨鬧聲裡,輔兵們拉起戰馬的繮繩,將做完“貢獻”的戰馬拉到遠處的山坡上吃草。後營的將士見前方有了空地,又把另外千餘匹戰馬趕到了山谷前。
“就剩最後一千匹了啊,真的沒了!”送馬的士兵低聲彙報。
“去野地裡揀,有多少揀多好。還有那毒蒿子、斷腸草什麼的,能採多少就採多少回來!”張秀不甘心地嚷嚷。
輔兵們鬨笑着跑了開去,在行軍長史趙子銘的帶領下,滿山遍野繼續尋找有毒植物。郎將大人發明了一種全新的戰術,估計不會被人載入史冊,但效果絕對一流。此招一出,高句麗人節節敗退,大隋將士也沒任何傷亡。
“什麼事啊,哪有用馬糞作戰的!下九流手法!”馬羣中有穿着苦囚衣裳的人小聲詆譭。
“這叫上兵伐謀,你懂不?你管他下流還是上流,贏了就是第一流!”另一個胖胖高高的苦囚大聲反駁。
“你懂,你懂,你懂還在這當苦囚!”另一個苦囚悻悻地還嘴。數百人圍着上千匹戰馬等着收集馬糞,估計在古往今來用兵史上肯定是第一次。但大多數人卻樂此不疲,至少,用馬糞破敵的招術雖然臭了點兒,比讓他們拎着刀子上前拼命來得輕鬆。
“哼,老子當年也是周公之後,要不是流年不利…….”高個子紅着臉替自己辯解,卻惹來了一串鄙夷的鬨笑。
“你,動作利落點,馬糞都掉在地上,說你呢,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找抽不是!”張秀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打斷了衆苦囚們的口舌之爭。他有些等不及了,帶着幾個護衛親自衝進馬羣裡監督“籌糞”工作。在剛纔替本軍計策叫好的那名高個子苦囚腳下,張大校尉看見了幾個散落的糞蛋,立刻,他高高地揚起了手裡的馬鞭。
高個子苦囚趕緊彎下腰去,也不顧骯髒,用雙手將馬糞捧了起來,“我這就揀,我這就揀,張將軍,您多包涵,您老多包涵!”
張秀聽此人說得恭敬,手中的馬鞭就打不下去了。剛剛把裝出來的怒容從臉上移走,猛然看清楚了那名大個子苦囚的臉,胳膊立刻又高高地舉了起來。
“你不是那個…….?”張秀跳開半步,身體隱在了兩個親兵中間。眼前這個手捧馬糞的傢伙他見過,正是春天時來遼東途中曾經試圖搶他和李旭行李的那名周公後人。這個“世代公卿,祖上曾經做過柱國重臣”的名門之後當時分明說是去左翊衛投奔做高官的親戚,卻不知道爲何流落到了雄武驍果營中!
“見過張大人,熟人,熟人!”姓周的輔兵捧着兩手馬糞,訕訕地笑着。施禮也難,不施禮也難。他尷尬的笑聲很快把附近幾個苦囚給吸引了過來,裡面每一張面孔張秀都記憶猶新,正是當日幫着“周公子”攔路搶劫的那夥小蟊賊。
跟着張秀來的親兵們也發覺了雙方之間氣氛有些玄妙,幾個機靈一點兒的立刻把手按到了刀柄上。在整個雄武驍果營中,親兵校尉張秀的官職雖然不算高,但他可是郎將大人的親戚加嫡系。若是有奸細傷了張校尉,衆親兵也少不得受牽連。
“周公子”爲人甚是機靈,見到親兵們手握刀柄,趕緊屈膝跪了下去,“張將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咱們幾個本來想登門謝罪的,可您身份和咱們差了十萬八千里,一直沒法靠近您!”
“張將軍,您別髒亂手,咱們當時也是不開眼!”周公子身後,幾個小弟也陸續跪了下去。雙方現在的地位相差太大,如果張秀此時公報私仇,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
張秀現在大小也是個吃國家俸祿的六品校尉了,一點沒吃什麼虧的小過節自然不會放在心上。見到對方手捧馬糞,奴顏婢膝的模樣,也不好再自降身份與之爲難。用鞭子柄在“周公子”肩膀上磕了磕,拉長了聲音問道:“我說老周啊,你怎麼混到這地步了。早跟我說一聲,我也不至於讓你在這受委屈啊!”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周公子兩手馬糞,笑容如晚霞般燦爛。
“什麼說來話長,就是投親不着,遇友不淑對不?”張秀得意洋洋地得出結論。“把這寶貝放草袋子裡去,你這麼大塊頭當馬伕可惜了,以後就跟着我。有我張秀在一天,就肯定虧待不了你!”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周公子瞬間被巨大的幸福所擊倒,屁顛屁顛地回答。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到最近的一個草袋子旁放下馬糞,在衆馬伕羨慕的目光中,轉過頭來向張秀叉手施禮:“小的周大牛,感謝校尉大人栽培!”
“走,走,走,先跟着我收糞去。前方催的急,咱們今天破敵全靠它!”張秀用皮鞭指着馬羣,意氣風發。
“小人遵命!”周大牛長揖,肅立,威風八面。
一會兒功夫,輔兵們在張秀的監督下,就又湊夠了五、六包新鮮馬糞。周大牛爲了在新上司面前表現,親自扛了一大包,低着頭向前方跑去。他今年流年不利,先是半路上被人“搶”了坐騎,耽誤了到遼東集結的時間。去左翊衛投奔親戚時,又因爲湊出來的禮品太薄而沖淡了本來就脆弱不堪的親情。無可奈何做了一名普通驍果,卻又走背運給分到了雄武驍果營。在驍果營時,又因爲帶頭打架鬧事,被明法參軍判了苦役,和幾個小跟班一道發在苦囚團中餵馬。
此刻遇到張秀,對方能不計前嫌,立刻讓周大牛有了他鄉遇故知的幸福感。因此,他暗下決心努力表現,爭取早日博得上司歡心,好讓自己的幾個小兄弟也能脫離苦海。
“向前,向前,這裡的火堆已經滅了!”低着頭,周大牛聽見身邊有人命令。他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跑去,跑過了一排又一排已經被冷水澆滅的火堆,在累得快趴到地上之前,肩膀上的糞包終於被人接了過去。
“就在這吧,回頭催張校尉快一點兒。再有個三、五百包馬糞,咱們就能把整個山谷奪下來!”有人在他耳邊和氣地命令。周大牛用手扶助大腿,藉着喘息的間隙打量周圍環境。此地已經深入的山谷有一段距離了,看情形,高句麗人在毒煙攻勢下不得不放棄了外圍營壘。而自己一方的將士卻得勢不饒人,藉着風勢,將毒煙的發源地一步步向山谷深處推移。
幾波士兵用土筐擡着餘燼未熄的馬糞向前跑過,周大牛被糞筐裡淡淡的煙霧薰得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已經將近熄滅的毒煙還這麼難聞,難怪那些高句麗人不得不後撤。但自已一方的弟兄們怎麼不怕煙燻呢?他四下望去,看見除了和自己一起送糞包的人外,周圍每個人臉上都裹着厚厚的一層溼葛布。
“把後邊那幾層火快澆滅了,多放點水,前邊的弟兄們已經受不了了!動作麻利點,把沒燒盡的馬糞向前推!”有人在他耳邊大聲地喊。
“快點。喊孫大夫,解毒湯來了沒有!快點,那邊又有人中毒了,趕快,擡下去,擡下去!”
“你,你們幾個,怎麼不裹溼布!”有人發現了邊喘粗氣邊看熱鬧的周大牛等,衝過來大聲質問。
周大牛想回答,張開嘴巴,卻感覺到口水淅淅瀝瀝地淌了滿胸。他覺得自己的頭也開始發暈,腳下開始旋轉。“我中毒了!救,救……”他伸出手呼救,沒等來人衝到自己身邊,已經一頭栽倒於地上。
呵斥他的人是個校尉,見到周大牛等人軟倒,趕緊叫過幾個弟兄,七手八腳地將他們擡了下去。“有人中毒,快點,谷外的火堆趕快清理乾淨!”暈頭漲腦的周大牛聽到身邊很多人在喊,看見很多條腿跑來跑去。下一刻,他徹底地失去了知覺。
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大牛發現自己躺在山谷外的河灘上。附近躺着的弟兄有數百名,每個人頭上都搭着溼葛布。十幾個手腳比較利落的兵士在一名郎中的指揮下,挨個給大夥灌藥湯。喝過藥之後,不斷有人爬起來,跑到河邊大口大口地嘔吐。聽動靜,他們幾乎把膽汁都給吐了出來。
“造孽啊!”周大牛聽見那名郎中在自己頭頂附近大聲嘆息。
“咱們能兵不血刃地拿下的半個山谷,多靠了孫先生的妙計。這怎麼算造孽呢,先生也不算算,按今天上午的情形,此舉等於救了多少條命回來!”有人在頭頂笑着搭腔。周大牛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說話的人是明法參軍秦綱。驍果營裡所有輔兵和犯了錯誤被打入苦囚團的人都由此人掌控。大夥適不適合轉爲戰兵,何時能結束苦役全憑此人一句話,因此,很多人聽見秦參軍的名字比老鼠見了貓還老實。
“唉!”隨軍郎中孫晉苦笑哀嘆,“秦參軍有所不知,這計策,怎可能出自孫某之手!”
聽到這話,周大牛本能地豎起了耳朵。他在山谷裡呆得時間短,中毒本來就不深。恐懼之心一去,好奇心立刻被頭頂上的談話給勾了起來。
這麼毒辣的計策,絕對不是一個醫者所能想出來的。周大牛深信自己的判斷。從秦參軍和孫郎中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中,他慢慢得知了“毒計”的出籠始末。
原來,在中午的時候,見到雄武郎將李大人爲沒法傳遞消息給可能會出現在山谷另一側的宇文述大人而着急,孫郎中一時多嘴,就根據行醫多年的經驗,建議郎將大人在本側山谷點幾堆馬糞,利用動物糞便燃燒時產生的煙霧“凝而不散”的特點,告訴附近的兵馬有大軍趕到了山谷西北。
此番接應遠征軍行動,監軍宇文士及大人利用父輩的關係弄來了一萬五千多匹戰馬。所以,收集些馬糞自然不是什麼有難度的任務。可事情壞就壞在孫郎中過於心善,在李將軍派人收集馬糞的時候,他叮囑了一句:“不要收集太多,溼馬糞的煙有毒,濃了會把人薰壞!”
一語驚醒夢中人,聽了孫郎中的話,李郎將和宇文監軍兩位大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用煙燻高句麗人的狠招。無名山谷內大河直穿,火不可能點起來,卻是個放煙的好地方。這附近高山橫陳,百十里內就這麼一個大缺口,所以只要谷口處有煙,肯定會被山風吹到谷中去。
主將和監軍都不在乎名聲,底下的士兵自然更是不擇手段。衆驍果當中很多人在應募入伍前就是橫行鄉里的混混,堵個煙囪啦,下個毒啦,順風向人眼裡灑沙土啦,諸般陰損招術他們最擅長不過。很快,溼馬糞裡就被加入了巴豆、斷腸草、五步毒、蛇涎草、毒蒿子等遼東大地土生土長的“添料”,燒出的濃煙滾滾向山谷中灌去。
起初,李旭和宇文士及不過是抱着試試看的念頭,沒指望毒煙真能起到克敵制勝的效果。但在毒煙涌起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內,兩位將軍就陸續改變了主意。毒煙的效果太好了,出人意料的好,隔着一千多步,大夥逆着風都能聽見山谷內高句麗人的慘叫聲。於是,越來越多的馬糞被堆到了山谷口,越來越多的毒草被放到了火堆上。
再往後,毒火木排的出現就順理成章了。看到煙燻攻勢能代替自己上前拼命,誰不想將戰果擴到最大程度。從督尉、校尉到小兵,羣策羣力,無數條建議被大夥提了出來。宇文監軍和李郎將兩人將建議逐個篩選,總是挑那些最狠,最毒的辦法付諸實施。
從第一股毒煙升起到現在,只經過了一個半時辰。前方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小半個山谷已經易手。此刻李郎將正指揮着大夥將毒火堆向前挪,大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可能。而整個驍果營爲毒煙戰術付出的代價只是七百多個輕微中毒的傷號,眼下都躺在河灘上等待孫郎中帶人救治。
“此計無法長久,過了中段,山谷就會由窄變寬。毒煙的效果就會大大降低!”周大牛聽見自己頭頂上有人惋惜地總結。
“馬糞也不夠了,早知道那玩意兒有用,昨天就多給戰馬喂點料!”周大牛匍匐着擡起頭,小聲插了一句。
“這你放心,咱們李將軍早有準備。等會兒谷裡的煙一散了,他就立刻帶人殺上去。反正咱們在上風口,弟兄們的士氣正旺!”一名受了燒傷的校尉大聲迴應。提起自家的李將軍,校尉大人滿臉自豪。
“嘿嘿,估計沒人能擋住咱們李將軍那把黑刀!”周大牛也跟着攙和。
“你也見過李將軍跟人動手?”附近,幾個中毒較輕的士卒都支起頭來,向周大牛羨慕地問。
“當然見過,我跟咱們將軍可老相識了!”周大牛毫不客氣地開吹,絲毫不在意自己還穿着罪囚的衣服。
“我來遼東的路上,剛好看見咱們將軍跟人動手。有幾個傢伙想搶咱們將軍的戰馬,我本來想過去幫忙,沒等湊到跟前兒,只見咱們將軍拔出刀來,就這麼一劈,那麼一砍…”周大牛比比劃劃地吹噓着,眼前又晃過了那把黑漆漆的長彎刀。
此刀,不敗。他現在開始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