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報告收完奏摺之後下朝,要是放在平時,福祿不需要皇帝吩咐就知道應該擺駕隱月閣,只是今日,他卻不怎麼敢篤定了,又擔心一問出口來也會刺激到皇帝,猶猶豫豫了長久,終於抱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無畏精神咬牙問出來:“皇上,這會兒是該到哪兒啊?”
炎禛在翻看奏摺的手一頓,目光也黯了黯,本想說就在千秋殿待着,可想了一想,還是慢慢合上奏摺,輕涼地說:“去隱月閣。”
十六人擡的蟠龍步輦,穩重地行走在道路正中央的御道之上,隊伍浩浩蕩蕩。此時陽光正盛,將一行人的影子拉的很長,若是能從上方俯瞰,便如同一條筆直的河中央靜靜前行的一葉小舟,安寧又寂寞,彷彿是莊穆寂靜的地方里唯一還有點活性的東西。
步輦駕臨到隱月閣門口,皇帝在福祿的攙扶下威嚴走下來,一路闊步昂首走向前。樓閣的第三層棲着鴻兒,擡起纖長的脖子展翅欲飛,活像是樓閣上的雕像。
隱月閣裡的人大約本也是和福祿一樣的想法,以爲皇帝不會來這兒的,至少近日不會再來。但沒想到皇帝還是堅持不懈,過往不究地來了,連忙受寵若驚地跪迎,一邊嘴上喊恭迎皇上,一邊心裡佩服皇帝的專情和月妃娘娘的神奇魅力。他們的娘娘,可當真是使得三千粉黛無顏色。
皇帝目不斜視,徑直路過一屋子跪倒的人,走向裡頭,繞過寒梅折屏,當即就對上了正在逗着大葉紫檀鳥架上一隻相思鳥的連瓊。初冬氣候轉涼,卻見她在屋裡只穿了件單薄的秋裝,丁香色的彩度襯得她皮膚更白,猶如上好的瓷器一樣無暇透明。連瓊正拿着根杏花玉搔頭,跟相思鳥玩得不亦樂乎,那鳥羽色華麗,鶯啼婉轉,在連瓊面前恍若有靈性一樣。而連瓊面對着它,表情溫柔,眉目裡有淡淡的歡喜,似乎沒有一點點旁的事情可以去擾亂到她。
炎禛看了會兒,對她的萬事不能感其心覺得既佩服又失望,是否在她的眼裡,自己就真的是一點點也不重要的,所以他們之間不管怎麼樣了,她都覺得沒什麼值得在意。或許是吧,她就是如此一個人,自己也再沒有什麼好意外的,一次又一次,總是該習慣了的。那麼他今天來,可又是爲了什麼呢?讓自己徹底死心,還是,還想妄圖挽回,只卑微地要她陪在身邊就好?
如果是在今日之前,他大概是可以選擇後者的,畢竟在不能掌控的感情面前,誰都是卑微如塵的,可現在,他們之間已不僅僅只是愛與不愛,還有愛的是誰的問題。自己的妻子和弟弟,還真是會讓他難做。要麼狠心一點拆散他們,自己做個至少還能得到她的人的壞人,要麼成全,做個被人恥笑,且再也與她無關的好人。
炎禛幾步走上前一些,錦靴踩在地面發出的近在咫尺的聲響終於是讓連瓊發覺了,她緩緩地轉過身來,動作慢得一如昨日收回自己握空的手,只是那時是無力絕望,而這次則是不敢相信。
杏花玉搔頭在見到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時乍然落地,掉落在地面摔成兩截,中間還有無數的粉末。清脆的玉碎聲驚得相思鳥在鳥架上跳了一跳,連瓊如同從夢中驚醒,心裡早已是波瀾壯闊,面上卻裝了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大概是相處太久之後從炎禛身上學的,都說兩個人在一起之後就會變得越來越像,這一點連瓊無疑詮釋得很好。
她站在原地,眼裡是掩不住的驚喜,晶亮澄澈,聲音不穩:“你來了?”
炎禛看她時如同蒙了層薄薄的霧,有一句經久不衰的情話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用在他們身上,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只覺得那平時看來多歡喜的笑容,今日卻叫他不怎麼是滋味,於是撇開一點視線,垂眸隨便看向一個方向,他也想盡量露出一絲體面的笑意,可發現自己怎麼也做不到,原來在連瓊面前真實得太久,如今想要像對待別人一樣對她逢場作戲,也是不行了的。炎禛最後也只能陰鬱地說出了一句連他自己也摸不着頭腦的話來:“看來你在這兒,過得挺好的。”連瓊自然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一時不知該怎麼接下去,就看見炎禛眼神一動,末了自己又補上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雖依舊聽不懂這兩句話裡的意思,可僅從說話人的異常語氣和表情,就能很明顯地知道他心情十分不好,說出的話也和心裡想說的無關。連瓊很知曉炎禛是在氣什麼,不就還是爲了昨日那檔子事,他的氣性還真是大啊。她一方面好笑他孩子氣似的小心眼,一方面則心酸着他對自己的不信任,交雜出一種難言的苦澀心緒。通過昨日炎禛對她的所言所語,她也終於徹底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大抵就是件器物,喜歡的時候,就寶貝上了天,但要是別的人多看了那件器物一眼,君王的佔有慾難以想象,而且誰又會給予器物信任,他就會捨棄那件器物的,就像她昨夜那樣,像極了被打入冷宮。
有的人,她可以要的很少,但必須是最真最好的,否則,寧缺毋濫,所以她也已經想好,對自己發過了誓,從此以後,炎禛和自己再回不到從前,那段感情,它活在昨夜之前,死在昨夜之後,永遠都會是最美的模樣,而至於現在他們之間,她能夠做到的,也只剩下和他相敬如賓,就這一點對於自己來說也已實屬不易,這也是她能做的最大讓步,若再卑微,她近日來方纔挖掘出的驕傲則不會允許。
“有勞皇上費心掛念。”有禮疏離的話一出口,她才發現並不是太難開口,或者這的確是一種最好的,最適宜他們的相處模式。連瓊微漠地笑着說,“臣妾在這兒一切都安好,倒是皇后娘娘和其他幾位娘娘,皇上有時間就該多去看看她們。”
“你倒是大度。”炎禛聽得這句話,終於是輕笑了出來,她何時也學會這樣賢淑了,還是說是她根本一點也不想見到自己,亟不可待地想把他推開。那麼以前,她也曾口口聲聲讓他留下,難道都是假的嗎?炎禛啊炎禛,你愛上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冷心的人?他如今也只剩下了苦笑自嘲一種表情,聲音略顯疲憊道:“我不是來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的,她們與我無關。今天我來,只問你一句,連瓊,你敢篤定,你是把步搖弄丟了嗎?而不是,送給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