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穆的大帳跟帝帳隔了一段距離,是老爺子要求的,怕半夜用藥響動會打擾興平帝休息。
蕭縝就那麼閒庭散步地,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帳內隱隱有哭聲傳出,帳外守着的兩個親兵都紅着眼眶。
蕭縝停下腳步。
稍頃,齊雲、孫典、張文功前後出來了,齊雲眼中有淚神色剋制,張文功拿袖子擋着臉一抽一抽的,孫典沒瞧見蕭縝,明明自己也哭腫了眼睛,卻轉身抓着張文功的領子咬牙低罵“哭什麼哭,人還沒死呢,就聽你在這裡哭喪”
他這一罵,張文功露出一聲哭腔來,忙又忍住。
張文功從小就在蕭家練武,蕭縝蕭延蕭野還去外面打了六年仗少陪了老爺子六年,這六年裡張文功卻一直都在,說他是蕭家的另一個孫子都成,年紀又比孫典小了七八歲,哭得自然比孫典兇。
齊雲看眼二人,對蕭縝道“二爺先進去吧,我們晚上再過來。”
蕭縝頷首。
等三人走了,蕭縝才進了大帳。
大帳分內外間,蕭守義、蕭涉在外間坐着,年長的低着腦袋,年輕的雙眼無神,瞧見二哥,眼珠子才動了動,滾下兩行淚。
蕭縝再進了內間。
蕭延、蕭野、喬長安、佟貴在牀前跪了一排,此起彼伏地哽咽着,周獻坐在桌子旁,滿面悲憫。
蕭縝看向牀上。
離開牛頭山已有半個月,半個月內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更差了,曾經健碩如牛的武將身軀瘦成了文人模樣,鬚髮全白,蠟黃的臉龐不見生機。
蕭縝定在門口,從眉梢到脣角,從肩頭到指尖都在顫。
蕭穆看看他,嘆道“來來來,你也跪過來,跟他們一起哭,哭完這一場就行了,誰也不許再給我添堵。”
蕭縝沒去跪,反而走到離牀最遠的地方,背了過去。
蕭穆“行,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愛哭的小點聲,別吵了我睡覺。”
老爺子還真把眼睛閉上了。
蕭延“天殺的哪個樑兵砍的祖父,我要把他們大卸八塊”
老爺子“用不着你,砍我的追我的都被你二嫂帶人殺光了。”
蕭延“那我就去踏平梁國都城,抓了他們的皇帝大卸八塊”
老爺子“有志向,將來樑帝要沒死在你手裡,你別去給我上墳。”
蕭延一聽,嚎得更大聲了。
蕭野轉身去看二哥,眼中全是恨。
樑兵該死,可如果不是皇上非要伐樑,非要帶上老爺子一起,自家老爺子會遭這份罪
馮籍必須守北邊,範釗有勇無謀不能用,魯恭智勇雙全卻讓他守京城,偏要七八十的老爺子跟二嫂去打樑國,歸根結底就是皇上更信任魯恭,更願意讓魯恭給他守都城守兒子,對老爺子沒那麼深的信任,卻捨得把老爺子當刀用
喬長安看得出他的恨,也明白他的恨,瞥眼旁邊的蕭延,
他朝蕭野搖搖頭。
不能說,說出來挑起三哥的恨,三哥藏不住。
蕭野一拳砸在牀上。
老爺子睜開眼睛,瞪過來“哪個砸的”
蕭野梗着脖子道我砸的,有本事您來打我4”
老爺子呵了聲,喊老五。
蕭涉立即進來了,聲音嘶啞“叫我幹啥”
老爺子“替我揍你四哥一頓,去外面揍。”
蕭野“我錯了還不成嗎”
眼看着蕭涉真的要來提他,蕭野趕緊虛抱住老爺子的腿,這樣蕭涉就不敢硬抓了。
老爺子笑着看戲。
幾兄弟在這邊守了一下午,一會兒哭一會兒鬧,吃過晚飯後終於被老爺子攆走了。
老爺子只留了蕭守義、蕭縝。
叔侄倆都跪在榻前。
蕭穆對兒子道“守義啊,你有本事,是個忠將的好料子,但官場上的事你不如老二,將來不管遇到什麼事,家裡的家外的,凡是你拿不定主意的,都跟老二商量着來,老二不在還有阿滿,阿滿不在還有凝芳,能做到嗎”
蕭守義毫不猶豫道“能”
蕭穆“做將軍就要聽皇命,有勝算的仗要敢打,必敗的仗也要敢打,戰死戰傷更是家常便飯,不用怨怪任何人。爹不怨,你也不許怨,誰要是在你耳邊發牢騷,你就把他的牢騷罵回去,免得給一大家子人招致禍患,能做到嗎”
蕭守義“能”
蕭穆“爹信你,老三老五那邊你都盯着點,別給他們機會闖禍,行了,去睡吧。”
蕭守義“兒子不睡,兒子在這兒守着你。”
蕭穆“你跟老五都守好幾晚了,該讓老二他們幾兄弟儘儘孝了。”
蕭守義這才退下。
蕭縝去倒了碗溫水,拿勺子舀着喂老爺子喝,喂完了繼續在旁邊跪着。
蕭穆看看這個孫子,一時竟不知道該交待什麼。
蕭縝“有我跟小滿,家裡事您不用操心。”
蕭穆“阿滿已經被我帶出來了,她那邊我很放心。”
蕭縝沉默。
蕭穆嘆道“你啊,從小就是兄弟裡面最有城府的,論兵法韜略官場權謀確實不用我操心,唯獨你這性子,太冷了。”
不是冷血,而是過於理智,太理智的人做事就容易從利弊出發,甚至親情都得爲利益讓步。
其實人性大多如此,不然哪裡來的那麼多手足相殘禍起蕭牆
一個有手段的人,只要他願意,只要他多一點耐心,是能解決親人間的這種爭端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蕭穆擔心的是二孫子不願意忍不願意浪費精力,寧可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
就說以前在鄉下,如果沒有他,如果柳初是二孫子的媳婦,賀氏敢那麼使喚柳初,二孫子就能直接跟叔父那一房分家。
如果一直住在村裡,分家就分了,各自種地過日子,最多有些雞毛蒜皮
。
但現在一家人住在京城,兒子不夠聰明,老三太莽老五太憨,都容易惹事闖禍,全得靠二孫子提攜照看,蕭穆怕二孫子沒那個好耐性。
蕭縝“您放心,打斷骨頭連着筋,我也沒您以爲的那麼冷。”
蕭穆點點頭,精力不濟,又睡了。
蕭縝只在邊角留了一盞燈,他在牀邊鋪了一層氈毯一牀被子,和衣躺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傳來親兵的聲音“夫人。”
佟穗“都誰在裡面”
親兵“只有二爺陪着大將軍。”
然後就是一道輕微的腳步聲。
蕭縝依然躺着,想起白日接駕時匆匆見過的佟穗,比十八歲剛嫁過來的那會兒還要清瘦。
佟穗挑開內間的簾子,藉着微弱燈光,瞧見老爺子睡了,蕭縝躺在地上,似乎也睡了。
佟穗望了一會兒老爺子,就在她準備離開時,瞧見蕭縝朝她伸手。
佟穗用更輕的腳步走到他身邊,跪坐在氈毯邊上。
蕭縝摟着她的腰,將她拉到懷裡抱住。
佟穗幾乎才捱上他的肩膀就哭出了聲,咬住他的衣裳,死死地忍着。
蕭縝一下一下地輕拍着她“幸好還有你,不然,我們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樑兵會像她砍了封蘊的頭顱那樣砍掉老爺子的腦袋,帶去都城邀功。
佟穗哽着道“本來可以不用打的。”
蕭縝長長地換了一口氣,對着帳頂道“祖父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便是他輔佐一位明君登上了帝位,我想他陪着皇上在劍閣道作戰時,雖然艱難,卻也痛快。”
與其一生安穩碌碌無爲,不如激昂一戰,走得壯壯烈烈。
臘月初七下午,帝駕回京。
在洛城的文武百官看來,興平帝是這一戰的勝利者。
因爲最初是樑國、陵國一起來攻打大裕的,興平帝調兵遣將,在大敗烏國讓烏國俯首稱臣的同時,還擊退了樑、陵二國的合兵,先是陵國在合州折損九萬兵力,國力大損甚至連陵帝都因此病情加重撒手人寰,跟着就是樑國敗退劍門關,折損四五員名將二十多萬水師步兵。
雖然這半年多有過數次驚險,但最終興平帝還是凱旋了,比前朝的老皇帝竇國舅神武百倍
文武百官們喜氣洋洋,太子也準備好了贊賀之詞,直到親眼看見興平帝的滿頭白髮,這羣人才驚愕地收起喜色。
興平帝不想損了本國軍民的士氣,卻也不想強顏歡笑接受這些人的賀詞,讓衆人散了,徑自回了宮。
蕭家這邊,齊雲、孫典、張文功、佟貴帶南營的騎兵們回營駐紮了,蕭縝叔侄幾個也沒有跟官員們浪費時間,簇擁着老爺子的馬車回了國公府。
蕭姑母已經知道了老爺子的病情,早早將周景春請了過來,兩府女眷一起在門口等着盼着。
馬車停了,蕭守義、蕭延上車,小心翼翼地將老爺子擡出來交
給車前接應的蕭縝、蕭涉,兄弟倆再在女眷們的哭聲之中將老爺子送去忠義堂。
此時的老爺子幾乎要瘦成了皮包骨頭,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
周景春給老爺子查看過傷勢號過脈,開了一副藥,卻告知這藥最多也只能再幫老爺子支撐三日。
蕭姑母、蕭玉蟬、柳初、綿綿都哭成了淚人,顏明秀跟老爺子的情分淺,哭得比較剋制,賀氏還是那種嚎啕的哭法,比哭郭皇后的時候多了幾分真情,卻因爲過於聒噪被蕭守義攆了出去。
林凝芳靠在佟穗的肩頭,低聲抽泣着。
佟穗的母親周青、舅母姜氏都在,姜氏看見林凝芳這樣,勸道“別人可以哭,凝芳你忍着點,你還在坐月子,哭多了傷眼睛也傷身啊。”
蕭守義、蕭縝、蕭野、喬長安都聽見了,齊齊看向林凝芳,只有蕭延、蕭涉哭得太大聲,還低着頭。
周青囑咐女兒“你先扶凝芳回房休息,再把孩子抱過來給老爺子瞧瞧。”
佟穗點頭,扶着林凝芳離開了。
蕭野見蕭延還兀自哭得發抽,掃眼身邊幾個,難得地笑了下。
現在並不是說話的時候,佟穗送完林凝芳,立即把乳母跟孩子帶了過來,孩子太小,她不敢抱。
到了老爺子這邊,周青看看哭得都跪不直的蕭姑母,由她將孩子抱到老爺子面前“您快瞧瞧,這是您的親曾孫,冬月十六生的,有六斤五兩重呢,出來那會兒哭得可響亮了。”
蕭穆還是側躺的姿勢,腰後面塞了被子幫忙抵着。
他看向襁褓中的娃娃,纔出生二十來日的奶娃娃,嫩嫩的小臉蛋,模樣
蕭穆看向跪在不遠處的三孫子。
蕭延張着嘴,哭腫的雙眼直直地盯着那個襁褓。
親曾孫
大嫂不可能,二嫂一直在外面打仗也不可能,就剩下自家媳婦跟老四媳婦
蕭延下意識地去找林凝芳的身影,沒找到,看見了四弟妹顏明秀。
顏明秀哭笑不得“不是我的。”
蕭野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瞧你這傻樣”
蕭穆笑了,他果然還是更喜歡這幾個孫子鬧騰的樣子。
老爺子一笑,衆人忙都跟着挑高興的事說。
蕭守義“爹,您給這孩子起個名字吧”
蕭穆環視一圈,目光在蕭縝臉上停留片刻,沙啞道“叫,叫懷祖吧。”
希望二孫子看見這個侄兒的時候能想到他,再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顧照顧兩個堂弟。
臘月初八,下午,老爺子的精神好了些,把家裡人挨個叫過去說話。
輪到柳初,蕭穆示意柳初跪下,問“我想收你做我的幹孫女,不做孫媳婦了,你可願意”
柳初搖頭“我要給您當一輩子的孫媳婦。”
蕭穆“孫媳婦夠多了,還是當孫女吧。”
他看向女兒。
蕭姑
母早有準備,端一碗茶給柳初,叫柳初給老爺子敬茶,改口。
柳初的眼淚都滴在了茶水裡,哽咽着道“孫女給祖父敬茶。”
老爺子抿了一口,指着蕭縝道“柳兒,給他們當長姐。”
做慣了大嫂,再做妹妹兩邊都叫不出口,叫姐更容易。
蕭縝佟穗、蕭野顏明秀配合地朝柳初喊姐姐。
另一個老爺子需要特別交待的便是林凝芳,囁嚅道“他們都傻,全靠你了。”
林凝芳明白老爺子要把蕭家二房託付給她,含淚道“您放心,孫媳已經把這邊當家了。”
夜幕降臨,孫典孫緯、張文功佟貴、齊雲江天闊、趙瑾羅霄也分批過來探望老爺子。
至於魯恭、範釗、魏琦、宋瀾,老爺子回京那日便來看過,乃是同僚的情分。
老爺子沒力氣說話,一直在笑。
老爺子睡下後,有人告辭回府了,有人歇在了蕭家客房,蕭縝等兒郎就在老爺子屋外守着。
外間有榻,誰熬不住了就去榻上躺一會兒。
迷迷糊糊間,佟穗忽然被內室蕭野的哭嚎驚醒。
“祖父,您別丟下我們啊”
睡在旁邊的蕭姑母、賀氏都起來了,哭着朝裡面衝去。
佟穗只是將被子往上蓋了蓋,遮住眼睛。
興平三年臘月初八,夜,大裕開國功臣衛國公蕭穆傷重不愈,溘然長逝。
興平帝悲慟欲絕,追封蕭穆爲南平王,親撰訃文以告天下。
洛城,南營四萬多騎兵聞訊同哭。
遼州,喬長順朝洛城的方向跪伏在地,泣嚎不止。
薊州,馮籍背倚父親的墓碑,懷念地講述着這位老英雄。
晉州,趙良臣看完訃文,想到次子的信,長嘆一聲,命人準備香火。
長安,袁樓山推開窗,眺望廣元的方向,眼底彷彿還倒映着伐樑一役的驚心動魄。
漢中,齊凌恨恨地砸了一罈酒。
荊州,水師統領謝堅坐在船頭,一手提着燃燒的黃紙,直到火苗捲了手,才拋之於江面。
合州,潘勇用袖子擦了擦他爲老爺子立的牌位,擺好,退出三步,跪下磕頭。
軍失一帥,國失一柱,千里江山同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