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九五八年八月
有新事發生了。
長久以來頭一回有新事發生。
宇宙誕生前只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它,一個是烏龜。烏龜又老又蠢,從來不從殼裡出來。它想烏龜或許已經死了,死了十億年左右。就算沒有,也還是又老又蠢,就算烏龜把整個宇宙吐出來,也改不了他很蠢的事實。
烏龜縮進殼裡很久後,它纔來到這裡,來到地球。它發現這裡的想象力的深度幾乎前所未有,幾乎至關重大。這樣的想象力讓它的食物非常豐富。它的牙齒讓血肉之軀因爲陌生的驚慌和耽溺的恐懼而僵硬。他們想象夜裡有怪獸出沒,泥巴會自己移動。他們忍不住想象無止境的深淵。
如此豐富的食物讓它過着醒來吃、吃飽睡的生活。它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一塊地方,並用死火般的目光愛戀地看顧着。德里是它的屠宰場,德里人是它的羔羊,事情就這樣延續下去。
後來……這羣孩子出現了。
新玩意兒。
長久以來頭一回。
當它衝進內波特街那棟房子打算殺光他們時,它對自己之前沒能殺死他們感到微微不安(那種不安顯然也是全新的感受)。那件事徹底出乎它的意料,完全沒想到,感覺很痛苦。痛苦。巨大的痛苦在它幻化成的體內流竄,而且還出現短暫的恐懼,因爲它跟那隻老蠢龜和這個渺小宇宙之外的超級宇宙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所有活物都必須受外在形體的運作法則限制。那是它頭一回發現改變形體的能力不只能幫它,也可能害它。之前從來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那一刻,它以爲它可能會死——哦,它腦中裝滿了銀白色的巨大痛苦,不停地嘶吼咆哮啼哭。那羣孩子就這麼溜了。
但現在他們來了。他們進到它位於城鎮地底的地盤。七個蠢小孩跌跌撞撞穿越黑暗,沒有燈光,也沒有武器。這回它會殺光他們,一定會的。
它對自己有一個大發現:它不想要驚喜或改變,也不想要新事物,絕對不要。它只想吃飯、睡覺、做夢、吃飯。
隨着痛苦和瞬間恐懼而來的是另一種新情緒(它雖然很會裝模作樣,但所有情緒對它都很陌生):憤怒。它要殺死那羣小孩,因爲他們歪打正着傷了它。但殺人之前,它要先折磨他們,因爲他們曾經讓它害怕。
來吧,它聽見他們接近,心想,過來吧,孩子們。看我們怎麼在下面飄浮……看我們怎麼飄浮。
然而,它心裡始終懸着一個想法,怎麼也甩脫不掉。那就是:假如一切都來自於它(自從烏龜吐出宇宙並在殼裡昏厥之後就是如此了),那怎麼可能有東西能愚弄它或傷害它,即使時間很短、傷得又輕?怎麼可能?
於是它又遇到一個新的事物。但這回不是情緒,而是冰冷的推論:要是它之前想錯了,它其實不是唯一呢?
要是還有“另一位”呢?
要是那羣小孩是“另一位”派來的呢?
要是……要是……
它開始發抖。
憎恨是新的,受傷是新的,目標受阻也是新的,但最糟的新事物是這份恐懼。不是懼怕那羣孩子,那已經過去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唯一。
不會,沒有另一位。絕對沒有。也許因爲他們是孩子,讓它低估了他們的想象有一種原始的力量。但現在他們來了,它會讓他們登堂入室。他們會來,而它會將他們一個一個送入超級宇宙……送入它的死光之眼中。
沒錯。
等他們來了,它要讓他們尖叫發瘋,將他們送入死光中。
下水道/下午兩點十五分
貝弗莉和理查德身上還剩十多根火柴,但威廉不讓他們用,因爲現在下水道里還有一點微光。雖然很暗,但還看得到前方一米左右。只要還看得見,火柴就該省着不用。
他之前以爲微光來自頭頂上的排氣口,甚至人孔蓋上的圓洞。說光線來自城鎮底下,怎麼想都覺得奇怪。但走到這裡,光線只可能來自地下。
水愈來愈深,有三具動物屍體漂過,老鼠、死貓和一隻可能是土撥鼠的動物,屍體腫脹發亮。那屍體漂過去的時候,他聽見其他人發出作嘔聲。
從剛纔走到現在,水還算平靜,但很快就會結束了,因爲遠方持續傳來洶涌的水濤聲,而且音量愈來愈大,最後變成單調的怒吼。下水道向右彎,他們轉彎看見三個排水道注水到他們所在的下水道。三個排水道由上到下像紅綠燈一樣垂直排列,下水道的盡頭就在這裡。光線比剛纔微微亮了一些。威廉擡頭髮現這個石頭壁面的豎井有四五米高,上方有一個陰溝柵,雨水從柵孔傾瀉而下,宛如原始的淋浴間。
威廉絕望地看着三根涵管,最上端的涵管流出的水很乾淨,只有葉子、樹枝和少許垃圾,例如菸蒂和口香糖包裝紙之類的。中間涵管排出的水是灰的,下端涵管則是大量排出灰棕色的混濁污水。
“埃、埃迪!”
埃迪掙扎着站起身來,頭髮溼了貼在頭上,石膏不停滴水,溼得一塌糊塗。
“走哪、哪一個?”想蓋東西就找本,想知道方向就問埃迪。他們從來不談這個,但大夥兒就是知道。如果走到陌生的地方想回到來處,埃迪一定能帶你回去。他會信心滿滿地帶你左彎右拐,讓你乾脆乖乖跟着走,希望最後走對地方……幾乎都是對的。威廉曾經跟理查德說,他和埃迪剛開始到荒原玩的時候,他老是害怕迷路,埃迪卻從來不擔心,總是能帶着兩人到他說他會到的地方。“就算我、我在海恩維、維爾森林迷、迷路,只要埃、埃迪在,我、我就完、完全不會擔、擔心。”他對理查德說,“他就、就是知道路。我、我爸爸說,有些人的腦、腦袋裡裝了指、指南針,埃、埃迪就是這、這樣。”
“我聽不見!”埃迪大吼。
“我說走哪、哪一個?”
“什麼哪一個?”埃迪沒受傷的手緊緊抓着噴劑說。威廉覺得他看起來活像是溺死的麝鼠,而不是小孩。
“我們該走哪、哪一個?”
“呃,那得看我們想去哪裡。”埃迪說。雖然他答得一點也沒錯,但威廉真想掐死他。埃迪一臉猶疑地看着三根管子。三根他們都鑽得進去,但最下面那一根感覺走起來最輕鬆。
威廉示意要所有人圍成圓圈:“媽的,它到、到底在哪、哪裡?”他問。
“城中央,”理查德立刻接話,“城中央的地下,運河附近。”
貝弗莉點頭,本和斯坦利也是。
“邁、邁克?”
“沒錯,”邁克說,“它就在那裡,運河附近或運河底下。”
威廉轉頭看着埃迪:“哪、哪一個?”
埃迪勉爲其難地指着最下面的排水道:“那一個。”威廉雖然心頭一沉,但並不意外。
“哦,天哪,”斯坦利不悅地說,“那是糞管。”
“我們不——”邁克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仰起頭豎耳傾聽,眼神充滿警覺。
“什麼——”威廉正要開口,邁克伸指抵着嘴脣做出“噓”的動作。這時威廉也聽見了。是踩水聲,正在朝他們逼近,還有嘀咕抱怨和壓低的交談聲。亨利還沒放棄。
“快點,”本說,“我們走。”
斯坦利回頭看了看來處,又看了看最下面的涵管。他抿着嘴脣點點頭。“我們走吧,”他說,“反正大便洗得掉。”
“斯坦真搞笑!”理查德大喊,“哇!哇!哇——”
“理查德,你可不可以閉嘴?”貝弗莉呵斥他。
威廉帶他們走到涵管前,被臭味薰得皺起眉頭,彎腰爬了進去。管裡飄着污水和糞臭味,然而還有另一個味道,對吧?沒那麼濃,更像體臭。假如動物也有口臭(威廉覺得動物只要吃錯東西,是可能有口臭),應該就是這味道。我們走對路了。沒錯,它來過這裡……而且常來。
他們才前進了六米,空氣已經臭到有毒。威廉緩緩往前,踩過不是泥巴的東西。他回頭說:“埃、埃迪,你跟、跟緊一點,我等一下需、需要你。”
光線褪成極淺的灰色,持續了一陣子,接着就
(從藍變成)
徹底黑暗。威廉在臭氣中爬行,感覺臭味像一堵牆似的,必須撞穿它。他覺得隨時會看見粗糙的毛髮和燈籠般的綠眼睛。它會一口咬下他的腦袋,給他一個又熱又痛的結局。
黑暗裡滿是聲音,全都在涵管內放大回蕩。他聽見夥伴們在後面窸窣移動,時而竊竊私語,還有潺潺聲和奇怪的叮噹聲。走着走着,一道噁心的溫水忽然掃過他腿間,弄溼他的大腿,嚇了他一大跳。他感覺埃迪死命抓住他的襯衫背部,但小洪流很快就平息了。殿後的理查德半開玩笑地大喊:“剛剛應該是綠果凍巨人在尿尿吧,威廉。”
威廉聽見水或污水在縱橫交錯的小水管裡沙沙流動。那些水管肯定在他們頭頂上方。他想起自己和父親聊過德里的下水道系統,覺得自己知道那些水管的功能:是大雨或洪災紓解溢流用的。那些廢物會離開德里,傾入佩諾布斯科特河和託洛特溪。德里不喜歡將屎尿送進坎都斯齊格河,因爲運河會因此發臭,但是所謂的灰水則統統送進坎都斯齊格河。如果超過排水道的負荷,就會進行傾瀉……例如剛纔。傾瀉不會只有一次,有一就會有二。威廉不安地往上看,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他知道甬道上緣一定有閘口,或許兩側也有,隨時可能——
他不曉得自己已經走到涵管盡頭,等他一腳踩空了才發現。他往前撲倒,狂揮手臂想恢復平衡,結果整個人跌出管口,肚子朝下摔在下方半米多處的一個半硬的物體上。有東西吱吱叫着從他手上跑過,嚇得他尖叫一聲坐了起來,將刺痛的手抱在胸前。他知道是老鼠,因爲手上還留着它光禿禿的尾巴掃過他手背的噁心感覺。
他想站起來,結果撞到排水道低矮的上緣,腦袋狠狠撞了一下,讓他又跪坐回水裡,眼前像是有大紅花飛舞。
“小、小心!”他聽見自己大吼,涵管裡發出單調的迴音,“前面會往下掉!埃、埃迪,你在哪、哪裡?”
“我在這裡!”埃迪揮舞雙手,從威廉鼻尖掃過,“快拉我出來,威廉!我看不到!這裡太——”
涵管裡忽然爆出巨大的撲通聲。貝弗莉、邁克和理查德同時尖叫。若在有光的地方,三人同時尖叫可能很有趣,但在黑漆漆的排水道里卻恐怖得很。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水流衝出管口。威廉緊緊抱住埃迪,護住他的手臂。
“哦,天哪,我還以爲會淹死咧!”理查德呻吟道,“我們沉下去——老天,我們洗了個糞水澡,真棒。下次校外教學應該來這裡,威廉,可以請卡森先生帶路——”
“之後再請吉米森小姐開個健康講座。”威廉顫抖着說,所有人都尖聲大笑。笑完之後,斯坦利忽然號啕大哭。
“別這樣,老兄,”理查德說。他笨拙地伸手摟住斯坦利黏黏的肩膀,“你會害我們大家都哭的。”
“我很好!”斯坦利大聲說,聲音依然哽咽,“我可以忍受驚嚇,可是我討厭弄得這麼髒,我討厭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
“你身、身上的火、火柴還、還能用嗎?”威廉問理查德。
“我把火柴都給貝了。”
威廉感覺一隻手從暗處伸過來,將一盒火柴塞進他手裡。摸起來是乾的。
“我把火柴夾在腋下,”她說,“應該還能用,反正你可以試試看。”
威廉劃了一根火柴。火柴亮了,威廉將它舉高。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他的夥伴們縮起身子靠在一起。他們渾身沾滿糞便,看來十分年幼又十分害怕。他望向他們背後,看見剛纔走過的排水道。他們此刻所在的排水道更小了,往左往右都是直的,壁面粘着一層又一層的穢物,而且——
他輕呼一聲,將燒到手指的火柴搖熄。他豎起耳朵,聽見湍流和滴水聲,還有溢流閥不時啓動將污水送往坎都斯齊格河的轟隆沖刷聲。天曉得他們現在離河已經多遠了。他沒聽見亨利和他同黨的聲音——還沒聽見。
他悄聲說:“我右、右邊有一具屍、屍體,離我、我們大約三米,我猜可能是帕、帕、帕——”
“帕特里克?”貝弗莉問,聲音抖得近乎歇斯底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沒、沒錯,你們要我再、再點一根火、火柴嗎?”
埃迪說:“你非點不可,威廉。我看不見涵管,怎麼知道該往哪裡走?”
威廉點了火柴。藉着光,他們都看見了帕特里克腫脹發青的屍體。黑暗中,屍體朝他們咧嘴笑,親密的表情看起來恐怖至極,但只剩半張臉,其他都被老鼠啃光了。帕特里克的暑修課本漂浮在他身旁,全都吸水脹成像字典一樣。
“天哪!”邁克瞪大眼睛沙啞地說。
“我又聽見他們的聲音了,”貝弗莉說,“亨利和他的手下。”
涵管一定也將她的聲音傳給亨利了,因爲他們立刻聽見亨利對着排水道咆哮,好像就站在那裡一樣。
“我們會逮到你們的——”
“來呀!”理查德大吼,眼神明亮、閃爍而焦灼,“快點來呀,膽小鬼!這裡很像基督教青年會的游泳池哦!快點——”
夾雜着極度恐懼與痛苦的慘叫聲忽然從甬道傳來,嚇得威廉鬆開火柴,掉到水裡熄了。埃迪伸手勾住威廉,威廉也抱住他,感覺他的身體像電線一樣顫抖着,而斯坦利也從另一邊緊緊貼着埃迪。尖叫聲愈來愈大……接着是重重的、難聽的拍擊聲,慘叫戛然而止。
“他們被什麼東西抓住了,”邁克語氣驚恐,嗆咳着說,“某種東西……某個怪物……威廉,我們得離開這裡……拜託……”
威廉聽見倖存者——迴音讓他無法判斷是一人或兩人——跌跌撞撞沿排水道朝他們跑來。“走哪、哪一條,埃、埃迪?”他焦急地問,“你、你知道嗎?”
“往運河嗎?”埃迪搖着威廉的手臂問。
“對!”
“往右邊,繞過帕特里克……或跨過去,”埃迪忽然語氣一硬,“我纔不管呢。是他把我手臂弄斷的,還朝我的臉吐口水。”
“走、走吧,”威廉說。他回頭看了看剛纔離開的涵管,“所、所有人走成、成一排,碰着前、前面的人,和之前一、一樣!”
他摸索向前,右肩擦過排水道黏糊糊的陶瓷壁面,咬着牙小心邁步,不想踩到帕特里克……或踩穿他。
他們繼續逆着洶涌的污水往前爬。外面的暴風雨來了,雨水大聲喧譁,讓德里提早陷入黑暗——伴隨着吶喊的強風和斷續的漏電火光,樹木傾倒,發出有如史前生物殞命前的哀號。
它/一九八五年五月
他們又來了。儘管一切都和它預料得差不多……卻還是有一件過去曾發生的事它沒預料到,那就是令人抓狂難受的恐懼……“另一位”存在的感覺。它痛恨這份恐懼,真希望把它煮來吃了……但卻抓不到它,只能看着它在它面前手舞足蹈,嘲弄它。唯有殺了他們,才能殺死這份恐懼。
它當然不必恐懼。他們已經長大了,人數也從七個減到五個。五是力量之數,但不像七那樣擁有神奇的魔力。對,它派去的傀儡沒有殺死那個圖書館員,但他會死在醫院。破曉前,它會差一名用藥習慣偏差的男護士到病房,一勞永逸地解決那傢伙。
作家的女人目前在它手上,半死不活——在它卸下所有面具和僞裝,讓她看見它的真面目之後,她就意識全毀了。所有僞裝當然只是鏡子,反映出關在心裡最恐怖或最害怕的事物,宛如太陽照相儀將日光反射到毫無防備的眼裡,讓人瞬間失明一樣。
作家妻子的意識此刻已經與它同在、在它之內,超越了超級宇宙的界限,置身烏龜無法企及的黑暗中,在天外之天。
她在它眼中,在它心裡。
她在死光裡。
唉,可是僞裝很有趣。就拿漢倫來說吧。他不會記得,起碼意識不到,但他的母親可以跟他說,讓他知道他在基奇納鋼鐵廠看到的那隻鳥是哪裡來的。邁克六個月大的時候,母親放他在側院的搖籃裡睡覺,自己到後院晾被單和尿布。他忽然放聲尖叫,嚇得她立刻跑回來,發現一隻大烏鴉停在搖籃邊,正像童話故事裡的壞動物一樣猛啄小邁克。他又驚又痛,不停慘叫,趕不走見獵心喜的烏鴉。她揮拳趕走烏鴉,發現它啄傷了小邁克手臂兩三處地方,便帶他去找斯蒂爾沃根醫生打破傷風疫苗。邁克其實還記得一點點——小嬰兒、大鳥——因此當它找上門時,已經是他第二次見到巨鳥了。
但那女孩的丈夫擄來作家妻子時,它卻沒戴面具——它在家是不着裝的。那個男的只看了它一眼就被嚇死了,臉色死灰,眼睛和頭顱十幾處出血。作家妻子腦中只浮現一個強烈可怕的念頭——天哪,它是女的——接着就安靜了,沉入死光之中。它從窩藏處下來處理她的身體,留待之後品嚐。這會兒奧黛拉高高掛在粘滿東西的絲線上,腦袋垂在肩窩,眼睛大而無神,腳尖指地。
但他們依然擁有力量。儘管減弱了,卻沒有消失。他們小時候來過這裡,雖然機會微乎其微,雖然違背常理,違反了所有可能。但他們確實重傷了它,差點讓它喪命,逼它逃入地底深處蜷縮着,滿心挫敗與憎恨,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惶惶顫抖。
所以又是另一個新事物:在它的永恆生命中,它頭一回需要計劃,頭一回發現自己不敢對德里予取予求,不敢在自己的地盤爲所欲爲。
這裡的小孩一直夠吃,大人則很好操弄,而且不曉得自己成了傀儡。它偶爾也吃大人,因爲大人有大人的恐懼,內分泌也能被開啓和擷取,讓恐懼的化學成分瀰漫全身,替肉加味。但大人的恐懼往往太複雜,小孩的恐懼比較簡單,通常也更有力,往往只要一張鬼臉就足以激起他們的驚恐……就算需要誘餌,可又有哪個小孩能抗拒小丑的魅力?
它隱隱意識到,這羣小孩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憑着運氣(絕對不是有意爲之,也不是受“另一位”指使的),憑着七個特別有想象力的心靈偶然聚集,將它逼入了極大的險境。這七個孩子單獨一人都只能成爲它的盤中餐,若非碰巧湊在一塊,以他們的心靈特質絕對會被它相中,然後各個擊破,就像獅子被斑馬的氣味誘引到水塘邊一樣。但他們七人湊在一起,發現了一個連它都沒察覺的危險秘密:信念是雙面刃。假如一萬名中世紀農夫相信吸血鬼存在能讓吸血鬼誕生,那或許只要一個人(很可能是小孩)就能想出殺死吸血鬼的辦法。但辦法只是木球,心纔是捶球入洞的杆子。
不過,它最後還是逃脫了。它躲入深處,而那羣孩子又累又怕,就在它最脆弱之際決定放它一馬。他們決定相信它沒死也活不了多久,就這麼離開了。
它知道他們發了誓,也知道他們會回來,就像獅子知道斑馬終究會回到水塘邊一樣。雖然它昏昏欲睡,卻還是開始計劃。它只要醒來就會痊癒復甦,他們的童年卻會像七根蠟燭般燃燒殆盡,想象的力道也會減弱與降低。他們將不再想象坎都斯齊格河裡有食人魚,不再相信踩到裂縫會讓母親扭斷背部,也不再認爲殺死襯衫上的螢火蟲會讓自己的家當晚失火。他們會開始相信保險,相信晚餐配酒——好喝又不招搖的酒,例如一九八三年的普伊利福賽白酒。記得醒酒,服務生,知道沒有?他們會開始相信羅雷茲胃藥能吸收四十七倍的胃酸,相信公共電視、蓋瑞·哈特、跑步能預防心臟病、不吃紅肉能預防大腸癌。他們會開始相信魯斯醫生的性學指引和傑利·法威爾傳授的救贖之道。他們的夢會逐年萎縮。等它醒來,它會召喚他們回來。沒錯,回來,因爲恐懼孕育憤怒,而憤怒需要報復。
它會召喚他們,殺個精光。
但現在他們回來了,恐懼也回來了。他們長大了,想象力也削弱了,但沒有它想象中那麼多。他們聚在一起時,它感覺他們的力量頓時增強,讓它深感不祥與不安。這時它纔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但它何必喪氣呢?如今木已成舟,再說不是所有預兆都是壞的。作家因爲妻子失蹤已經半瘋了,這就是好兆頭。作家是最強的,多年來爲了和它對決而持續鍛鍊自己的心智。等他開膛破肚,等他們的寶貝“威老大”一命嗚呼,其他人很快就會成爲它的刀下亡魂了。
它會飽餐一頓……之後也許再度鑽入地底,小睡片刻。
下水道/凌晨四點半
“威廉!”理查德在迴音處處的涵管裡大吼。他已經儘量加快腳步了,但還是不夠快。他想起他們小時候是彎着身子走過這條入口在荒原抽水站的涵管的,現在他得爬了,而且還感覺很窄。他的眼鏡一直想要滑出鼻樑,只好不停地用手推它。他聽見貝弗莉和本在他後面。
“威廉!”理查德又大吼一聲,“埃迪!”
“我在這裡!”埃迪的聲音飄了過來。
“威廉呢?”理查德大喊。
“在前面!”埃迪回喊。他距離非常近了。理查德看不見他,但能感覺到他。“他不肯等!”
理查德的頭撞到埃迪的腳,緊接着貝弗莉的頭撞上了理查德的屁股。
“威廉!”理查德用盡力氣大吼。排水道將他的吼聲送出去又傳了回來,刺得他耳朵發疼。“威廉,等等我們!我們要走在一起,你忘了嗎?”
威廉的聲音在甬道里微弱地迴盪:“奧黛拉!奧黛拉!你在哪裡?”
“可惡,威老大!”理查德低聲說了一句,眼鏡掉進水裡。他咒罵一聲,伸手到水裡亂摸,將溼答答的眼鏡戴回鼻樑上,接着吸一口氣然後大喊:“你沒有埃迪會迷路的,他媽的白癡!等一下!等等我們!聽見沒有,威廉?媽的等等我們!”
難熬的安靜,彷彿沒有人說話。理查德只聽見遠處的滴水聲。排水道已經相當乾燥了,只剩幾處水窪。
“威廉!”他用顫抖的手撥弄頭髮,努力剋制淚水,“拜託……求求你,等等我們!拜託!”
威廉的聲音傳了過來,比剛纔更微弱:“我在等啊。”
“謝天謝地,”理查德喃喃道,接着朝埃迪屁股拍了一下說,“走吧。”
“我不曉得光靠一隻手臂還能撐多久。”埃迪歉然道。
“走就是了。”理查德說,於是埃迪又開始往前爬。
威廉一臉憔悴,筋疲力盡,在三個排水道排成紅綠燈的豎井前等他們。那裡夠高,可以讓他們站着。
“他們在那裡,”威廉說,“克、克里斯和貝、貝爾齊。”
他們往前看,貝弗莉忍不住呻吟一聲,本伸手摟住她。貝爾齊·哈金斯的屍骨裹着腐爛的破衣服,感覺比較完整。維克多的腦袋不見了。威廉往前看,發現一個獰笑的骷髏頭。
就在那裡,他的殘骸。應該不管它的,威廉一邊想着,一邊打了個哆嗦。
這一段排水道已經停用了。理查德覺得這裡這麼幹淨應該是這原因。它的功能已經被廢水處理廠所取代。就在他們忙着學習刮鬍子、開車、抽菸、偶爾尋花問柳的這些年,事情發生了變化。環保署成立了,認定排放原始污水——甚至灰水也包括在內——到河川是違法的。因此這一段排水道直接廢棄,維克多和貝爾齊的屍體也跟着一起腐爛。他們兩人就像彼得·潘,再也沒有長大。兩具男孩屍骨上粘着殘破的T恤和牛仔褲,維克多的肋骨有如扭曲的木琴,長滿青苔,皮帶上的老鷹也是。
“他們被怪物逮到了,”本柔聲說,“你們記得嗎?我們聽見了。”
“奧、奧黛拉死了,”威廉機械地說,“我知道。”
“你纔不知道!”貝弗莉氣憤地大吼。威廉驚詫地看着她,沒想到她會如此憤怒。“你只知道很多其他人死了,大多數是小孩子。”她走到他面前,雙手叉腰,臉和手上都是污垢,頭髮沾滿泥土。理查德覺得她美極了。“你還知道是什麼東西乾的!”
“我不、不應該跟、跟她說我要去哪、哪裡的,”威廉說,“我幹嗎跟她說?我爲什麼——”
她猛然伸手抓住他的襯衫,用力搖晃他。理查德看呆了。
“別再想了!你很清楚我們來的目的!我們發過誓,我們決定完成它!你聽懂沒有,威廉?她如果死了就是死了……但它沒有!我們需要你,明白嗎?我們需要你!”她開始哭了,“所以你給我振作一點!振作點,像以前一樣,否則我們一個也逃不出去!”
威廉默默看了她很久。理查德發現自己心裡一直在說:加油,威老大,加油,拜託——
威廉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埃、埃迪?”
“我在這裡,威廉。”
“你、你還記得是哪、哪一個排、排水道嗎?”
埃迪越過維克多的屍骨說:“那一個。看起來很小,對吧?”
威廉又點點頭:“你可以嗎?你手、手臂斷了。”
“爲了你,威廉,我可以。”
威廉露出微笑。理查德從來沒看過這麼疲憊、這麼可怕的笑。“帶、帶路吧,埃、埃迪,讓我們把事、事情解、解決了。”
排水道/凌晨四點五十五分
威廉一邊爬着,一邊提醒自己前面有落差,但他還是措手不及。前一秒他還在壁面結塊的排水道里窸窸窣窣地爬行,下一秒雙手就撲空了。他直覺往前翻滾,肩膀哐啷一聲狠狠撞到地面,痛得厲害。
“小、小心,”他聽見自己大喊,“這裡有落、落差!埃、埃迪?”
“這裡!”埃迪揮舞雙手,一隻手掃過威廉額頭,“你能拉我一把嗎?”
他雙臂環住埃迪,將他拉出排水道,儘量小心不去碰埃迪的斷臂。本接着出來,然後是貝弗莉和理查德。
“你、你有火、火柴嗎,理、理查德?”
“我有,”貝弗莉說。威廉覺得一隻手摸來,塞了一盒火柴到他手裡。“但是隻
有八到十根。不過本也有,從房間裡拿的。”
威廉說:“你把火柴藏在腋、腋下嗎,貝?”
“這回沒有。”她說完伸手摟住他。威廉閉上眼睛緊抱着她,試着接受她急着想要給他的安慰。
他輕輕放開她,點了一根火柴。回憶的力量很強——他們全都往右看。帕特里克的屍骨還在,周圍有幾坨過度鼓脹的東西,可能是書。他的屍骨只剩半圈牙齒可以辨認,其中兩三顆牙有補過的痕跡。
屍骨附近還有一樣東西,在火柴閃爍的光芒下隱約可見,是一個圓圈。
威廉將火柴甩熄,又點燃了一根,將圓圈拾起來。“奧黛拉的婚戒。”他說,聲音空洞,毫無情緒。
火柴燒到他的手指,熄滅了。
他摸黑將戒指戴上。
“威廉?”理查德遲疑地說,“你知道……”
排水道/下午兩點二十分
他們不知道離開帕特里克的屍骨之後又在德里的地底甬道走了多久,但威廉非常確定自己絕對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一直想起父親說的:你可以走上好幾星期。要是埃迪的方向感錯誤,他們根本不需要它來奪命,自己就會迷路到死……或走錯甬道,最後像老鼠一樣淹死在雨水涵管裡。
但埃迪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他不時要威廉點燃所剩無幾的火柴,若有所思、四下打量,隨即再度前進。他左彎右繞,感覺很隨意,有時涵管高得就算威廉舉手前進也不會碰到上緣,有時得爬,還有一段他們只能趴着前進,那短短的可怕的五分鐘簡直像五小時。埃迪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腳跟貼着鼻子緊隨在後。
威廉只確定一件事:他們在德里污水系統的停用區裡。他們不是離還在使用的下水道很遠,就是在非常底下。原本洶涌的水聲已經變成遠方的轟鳴。這裡的排水道更老,內壁不是窯燒陶瓷,而是像黏土一般鬆散的東西,不時滲出氣味難聞的液體。糞便味(他們剛纔差點被帶着瓦斯味的惡臭嗆死)已經變淡了,但出現了另一種味道,發黃而古老,比糞臭更糟。
本覺得是木乃伊的味道,埃迪認爲是麻風病人,理查德覺得是世界上最老舊的法蘭絨外套,已經腐爛朽壞了——是伐木工的外套,非常大,也許連保羅·班揚都穿得下。貝弗莉覺得很像她父親放襪子的抽屜的味道。斯坦利聞到味道想起自己襁褓時的可怕回憶——很古怪的猶太回憶,當時他對自己身爲猶太人幾乎沒有概念。泥土混着油的味道讓他想起一個沒有眼睛和嘴巴的怪物,叫作泥人戈勒姆。據說中世紀的叛逃猶太人會供養戈勒姆,保護他們不受非猶太人搶劫和驅趕,婦女不被強暴。邁克想起空鳥巢裡羽毛乾枯的味道。
他們終於爬到狹窄甬道的盡頭,像鰻魚一樣左搖右擺地溜進下一個甬道。新甬道和剛纔的甬道斜角相交,他們發現又能站直身子了。威廉摸了摸火柴頭,還剩四根。他閉上嘴巴,決定不讓夥伴知道他們就要沒有光線了……直到不得不說爲止。
“你、你們都好、好吧?”
其他人呢喃回答,他在黑暗中點點頭。斯坦利哭過之後沒有人驚慌,也沒有人掉淚。這是好現象。他伸手碰觸他們的手,所有人這樣靜靜站了一會兒,靠着碰觸彼此來獲得慰藉。威廉覺得氣勢如虹,確信他們創造出了超乎七人總和的力量,形成了一個更強大的整體。
他點了一根火柴,只見一個窄長甬道斜斜向下,入口掛着鬆垮的蜘蛛網,有幾處被水弄破了,像裝飾一樣垂着。威廉看了只覺得似曾相識,不禁脊背一涼。地面很乾,但積着陳年厚土和可能是葉子、菌類……或其他無法想象的東西。再往前看,他發現一堆骨頭和綠色破布,可能是名爲“加光棉”的布料做成的工作服。威廉腦中浮現一幅畫面:污水處理處或水利局的人在地底下迷了路,胡亂走到這裡,結果被發現……
火光搖晃,威廉將火柴頭往下斜,好讓它燒久一點。
“你知、知道我、我們在哪、哪裡嗎?”他問埃迪。
埃迪指着微微彎曲的甬道口說:“這裡通運河,不到八百米,除非它中途朝其他方向轉彎。我想我們目前在一里坡底下,威廉,可是——”
火燒到威廉的手指,他把火柴扔了,甬道再度陷入黑暗。有人——威廉覺得是貝弗莉——嘆了口氣。但在火光熄滅之前,他看見埃迪一臉愁容。
“可、可是什麼?怎、怎麼了?”
“我說我們在一里坡底下,是真的在它底下。我們已經往下走了很久,沒有人會在這麼深的地方設排水道,這麼深的通道叫礦井。”
“你覺得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有多深,埃迪?”理查德問。
“地下四百米吧,”埃迪說,“也許更深。”
“天哪!”貝弗莉說。
“反正這裡也不是排水道,”斯坦利在他們後面說,“聞味道就曉得了。雖然很臭,但不是污水的臭味。”
“我寧可聞污水味,”本說,“這裡聞起來就像——”
他們聽見尖叫聲,從他們剛離開的甬道口飄來,讓威廉的頸後汗毛直豎。七人靠得更近,緊緊抓着彼此。
“逮住你們這羣狗孃養的,我們會逮到你們——”
“亨利,”埃迪喘息一聲,“天哪,他還在追。”
“我一點也不意外,”理查德說,“有些人就是蠢得不曉得放棄。”
他們聽見微弱的喘息、鞋子踏地和衣服摩擦的聲音。
“你們——”
“走、走吧。”威廉說。
他們開始沿着甬道往下走,兩兩比肩同行,威廉和埃迪一組、理查德和貝弗莉一組、本和斯坦利一組,只有殿後的邁克落單。
“你覺、覺得亨利離、離我們有多、多遠?”
“我不曉得,威老大,”埃迪說,“迴音太大了。”接着他壓低聲音,“你看到那堆骨頭了嗎?”
“嗯。”威廉也壓低聲音。
“衣服上繫了工具帶,我猜是水利局的人。”
“我也這、這麼想。”
“你覺得他已經死了多——”
“我不曉、曉得。”
黑暗中,埃迪用沒受傷的手握住威廉的手臂。
他們走了大約十五分鐘,又聽見東西靠近的聲音。
理查德停下腳步,凍僵似的動彈不得。他忽然又變成了三歲小孩。他聽着咯吱咯吱的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還有類似樹枝搖晃的沙沙聲。威廉還沒有點燃火柴,就知道會看見什麼了。
“是眼睛!”他大喊,“天哪,是會爬的眼睛!”
其他人原本不確定自己看見什麼(貝弗莉以爲父親找到她了,埃迪看見帕特里克起死回生,而且繞道超過了他們),但理查德的大吼和言之鑿鑿讓那東西瞬間定形。他們都看見了。
一隻巨眼塞滿甬道,玻璃般的黑色瞳仁有半米多寬,虹膜又黃又濁,是枯葉的顏色。眼白腫脹、浮翳,滿布着不停脈動的血絲,沒有眼瞼,也沒有睫毛,彷彿一團膠狀的噁心物質在密密麻麻的觸手中央蠕動。觸手有如手指般在甬道的龜裂壁面上爬行、刺探,在火柴的閃爍火光照耀下,感覺就像長了許多可怕手指的眼睛,被手指拉着前進。
巨眼瞪着他們,眼神閃着直白而熾烈的貪婪。火柴熄了。
威廉覺得樹枝般的觸手摸上他的腳踝、小腿……但他卻動彈不得,身體僵硬得有如石頭。他感覺它在靠近,感覺到它散發的熱氣,聽見送血滋潤眼翳的血管跳動的聲音。他想象它黏稠的觸碰,卻叫不出聲音。就連觸手纏上他的腰間、鑽進牛仔褲的皮帶孔開始拖他往前,他還是口乾舌燥,無法掙扎,彷彿有一股致命的睡意瀰漫了全身。
貝弗莉感覺一根觸手鉤住了她的耳朵,然後突然收緊,讓她痛不欲生。觸手拉她往前,貝弗莉掙扎呻吟,好像學校的老太婆老師發飆拉着她到教室後頭,逼她戴上笨蛋高帽坐在凳子上一樣。斯坦利和理查德想往後退,但一羣隱秘的觸手圍住他們,在四周晃動、低語。本伸手抱住貝弗莉,想把她拉回來,貝弗莉死命抓着他的雙手。
“本……本,它抓到我了……”
“還沒有……等一下……我拉……”
他全力往後拉,貝弗莉痛得大叫,耳朵像撕裂一般開始流血。一隻又乾又硬的觸手掃過本的衣服頓了一下,隨即纏住他的肩膀,勒得他發疼。
威廉伸手一揮,打在又黏又溼的東西上。眼睛!他在心裡吶喊,天哪,我的手戳進那隻眼睛裡了!天哪!天老爺呀!眼睛!我的手戳進那隻眼睛裡了!
他開始反抗,但觸手還是無情地拖着他。他的手消失在潮溼貪婪的灼熱中,接着是前臂,後來連手肘都進去了。眼看身體隨時就要碰到那黏稠的眼睛,他覺得碰到了一定會發瘋。他瘋狂掙扎,用另一隻手猛劈觸手。
埃迪愣愣站着,像在做夢一樣,耳中模糊聽見夥伴被觸手拖行時發出的尖叫與反抗聲。他感覺觸手包圍了他,但還沒碰到他。
逃回家吧!他的心大聲下令,逃回家找媽媽吧,埃迪!你找得到路的!
威廉在黑暗中大叫,聲音尖銳絕望,接着是可怕的擠壓和垂涎聲。
埃迪猛然清醒——它想抓走威老大!
“不!”埃迪咆哮——這一聲驚天動地,宛如挪威古戰士的嘶吼,很難想象出自那麼單薄的胸膛,出自埃迪的胸膛和德里哮喘最嚴重的肺。他往前衝刺,朝看不見的觸手撲去,斷臂在鬆弛的石膏裡前後晃動,撞擊他的胸口。他慌慌忙忙伸手到口袋裡,掏出噴劑。
(酸酸的嚐起來酸酸的像電池液)
他撞到威廉的背,將威廉撞開。他聽見水花聲,然後是低沉急切的哭聲。但他不是用耳朵聽見的,而是心裡感覺到的。他舉起噴劑,
(酸的我要它是酸的它就是酸的吃下去吧吃下去吧吃吧)
“嚐嚐電池液的厲害吧,渾球!”埃迪大吼。他一邊摁下按鈕,一邊踹了巨眼一腳,整隻腳陷進果醬般的眼角膜裡。他感到灼熱的液體涌上他的腳,便趕緊收腿,隱約察覺鞋子掉了。
“滾開!快滾!給我滾蛋!退開!閃遠一點!”
他感覺觸手碰到他,但不敢輕舉妄動。他又朝巨眼按了噴劑,隨即再次意識到(聽見)啼哭聲……但這回帶着受傷和驚訝。
“打呀!”埃迪朝夥伴大吼,“不過是隻眼睛而已!打呀!你們聽見了沒有?打它,威廉!踹得它屁滾尿流!你們這些沒用的娘娘腔!我把它打得稀巴爛,斷手的人是我啊!”
威廉感覺力量恢復了。他將溼漉漉的手從巨眼裡抽出來……隨即握拳狠狠打了回去。不久,本也從他身旁朝巨眼撲去,一邊發出驚詫和厭惡的呻吟,一邊拳如雨下,打得巨眼像果凍般不停地顫動。“放開她!”他咆哮道,“聽見沒有?放開她!滾出去!滾出去!”
“不過是隻眼睛!他媽的只是隻眼睛!”埃迪發狂大喊,又按了噴劑。他發覺它在後退,纏住他的觸手也鬆開了。“理查德!理查德!懂了沒!它只是眼睛!”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前走,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做,朝世界上最兇惡、最可怕的怪物走去。但他真的這麼做了。
他虛弱地打了一拳,感覺拳頭陷進巨眼裡——又厚又溼又軟——讓他身體劇烈抽搐,隨即吐了出來,發出“嘔”的一聲。他想到自己真的吐在巨眼上,忍不住又吐了一次。雖然他只打了一拳,但因爲這怪物是他創造的,所以也許一拳就夠了。忽然間,觸手統統消失了,他們聽見它在後退……甬道里只剩下埃迪喘息和貝弗莉捂着流血的耳朵啜泣的聲音。
火柴還剩三根,威廉點了一根,所有人面面相覷,神情恍惚驚恐。威廉的左臂流着黏稠濃濁的東西,很像半凝結的蛋白和鼻涕。貝弗莉的頸側緩緩流着鮮血,本臉頰上也多了一道割傷。理查德動作緩慢地推了推眼鏡。
“大、大家都沒、沒事吧?”威廉沙啞地問。
“你呢,威廉?”理查德問。
“我、我沒事,”他轉身緊緊抱住瘦小的埃迪說,“你救了我、我一命,兄弟。”
“它吃了你的鞋子,”貝弗莉說完縱聲狂笑,“真可憐。”
“我們一出去,我馬上買一雙新的帆布鞋送你。”理查德說,他摸黑拍拍埃迪的背,“你是怎麼辦到的,埃迪?”
“就用噴劑噴它啊,假裝它是強酸,因爲我吸進去一會兒之後就是那種感覺,你知道,結果很有效。”
“我把它打得稀巴爛,斷手的人是我啊!”理查德呵呵狂笑說,“這句話真是不賴,小埃,老實講夠爆笑。”
“我討厭你叫我小埃。”
“我知道,”理查德說完緊緊抱了他一下,“但得有人鍛鍊你一下。等你長大成人、脫離小孩的保護層之後,你呀,你就會發現活着不是永遠那麼簡單了,孩子!”
埃迪聽了尖聲大笑:“我從來沒聽過你學聲音學得這麼爛,理查德。”
“好好拿着噴劑,”貝弗莉說,“說不定還用得着。”
“點亮火柴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它?”邁克問。
“它消、消失了,”威廉說,隨即嚴肅地補上一句,“但我們很接近了,接近、近它的巢、巢穴,我想我、我們上次傷、傷了它。”
“亨利還在追我們,”斯坦利說,聲音低沉沙啞,“我聽得見他的聲音。”
“那我們快走吧。”本說。
他們立刻動身。甬道繼續往下,那個味道(淡淡的野獸味)也愈來愈濃。他們不時聽見亨利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但聽起來很遠,也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有一個感覺——就像他們在內波特街房子經歷過的歪斜與斷裂感——他們已經離開了世界的邊緣,踏入詭異的空無之中。威廉感覺(但他找不到詞彙來形容)他們正在接近德里最黑暗、最腐壞的核心。
邁克覺得自己幾乎能感覺到那核心不規律的病態跳動。貝弗莉發覺一股邪惡的力量在她周圍增強,似乎要將她包住,顯然想拆散他們,讓她落單。她緊張地握住威廉和本的手,但感覺自己手伸得太長了,便慌忙大喊:“大家牽着手!我感覺我們在散開!”
斯坦利最先察覺他們又看得見了。空氣中飄着詭異而微弱的光,他起初只看得見自己的手,看見雙手分別牽着本和邁克。接着他發現自己看得見理查德髒襯衫上的扣子和埃迪的指環——那只是早餐谷片送的爛禮物,但埃迪就是喜歡戴在小指上。
“你們看得見嗎?”斯坦利停下來問,其他夥伴也停下腳步。威廉左右張望,首先發現自己看得見了——起碼看得見一點點——接着察覺甬道變寬了很多。他們所在的弧形空間絕對和波士頓的桑姆納隧道一樣大。不,應該更大,威廉愈看愈敬畏,心裡這麼想。
他們擡頭仰望天花板,大約有十五米高,由肋骨狀的石拱支撐着,拱柱之間長滿了骯髒的蜘蛛網。他們腳下也變成鋪石地面,但積了太多陳年灰塵,踩在上面感覺和剛纔沒有差別。兩側的弧牆相隔至少也有十五米。
“水利局的人絕對是瘋了。”理查德說完不安地笑了。
“看起來和大教堂一樣。”貝弗莉輕聲說。
“光線是從哪裡來的?”本很想知道。
“看、看起來是從牆、牆壁發出、出來的。”
“我可不喜歡。”斯坦利說。
“走、走吧,否則亨、亨利又要追、追來了。”
這時一聲沙啞的啼叫劃破幽暗,緊接着是沉沉的拍翅聲。只見一道身影從暗處竄出,一隻眼睛閃閃發亮,另一隻眼卻像熄滅的燈。
“是鳥!”斯坦利大叫,“小心!是鳥!”
巨鳥宛如醜惡的戰機般俯衝而下,朝他們撲來,橘色鳥喙開開合合,露出粉紅的嘴巴,和棺材裡的綢緞枕頭一樣光滑。
它朝埃迪撲去。
埃迪的肩膀被鳥喙啄了一下,痛得像注入強酸。鮮血流到他的胸膛,埃迪大聲哀號,巨鳥反揮翅膀,將甬道里的有毒空氣掃到他臉上。它掉過頭,閃着兇光的獨眼在眼窩裡骨碌碌轉動,只有眨動眼皮時,眼睛才被薄翳暫時遮住。巨鳥伸爪直撲埃迪,埃迪尖叫閃躲。爪子掃過他的背部,劃破襯衫,在他肩胛骨上留下幾道淺淺的血印。埃迪大呼小叫,想要爬開,但巨鳥又繞了回來。
邁克衝出來,伸手到口袋裡摸出一把巴克刀,趁巨鳥再度撲向埃迪之際,對準它的爪子猛力揮去,劃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立刻鮮血四濺。巨鳥斜身飛開,隨即掉頭收起翅膀向下俯衝,有如子彈。邁克在最後一刻側身臥倒,舉起刀子往上猛刺,但沒刺中。鳥爪狠狠撞上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他手掌刺痛發麻(後來瘀青一直蔓延到手肘),刀子脫手而出,遁入黑暗之中。
巨鳥又折回來,發出勝利的叫聲。邁克翻身壓在埃迪身上,準備迎接最壞的結局。
這時,斯坦利朝抱成一團的兩個夥伴走去。他個子雖小,雙手、手臂、褲子和襯衫都沾滿了灰塵,卻還是乾乾淨淨。他忽然舉起雙手,做出很怪的姿勢——手心向上,手指朝下。巨鳥尖叫一聲,有如子彈般射向斯坦利,但錯失了目標,從他身旁幾釐米的地方掠過,讓他頭髮揚起又落下。斯坦利隨即轉身,等待巨鳥再度出擊。
“我沒見過猩紅麗唐納雀,但我相信它存在,”他用高亢嘹亮的聲音說道。巨鳥尖叫閃躲,好像中彈一樣。“還有兀鷹,還有新幾內亞鵲鷚和巴西的火鶴。”巨鳥嘶鳴盤旋,忽然哀號着衝向甬道頂端。“我相信有金色的禿鷹,”斯坦利追着它大喊,“就連鳳凰也可能真的存在!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所以他媽的給我滾開!滾出去!閃吧,渾蛋!”
他閉上嘴巴,甬道里變得寂靜異常。
威廉、本和貝弗莉走向邁克和埃迪,幫埃迪站起來。威廉看了看埃迪身上的傷口。“不是很、很深,”他說,“但我敢、敢說一定痛、痛得要命。”
“它把我的襯衫扯破了,威老大。”埃迪雙頰閃着淚光,呼吸又開始嘶嘶響。剛纔野蠻怒吼的氣勢一絲不剩,好像從未有過一樣。“我要怎麼跟我媽媽交代?”
威廉笑了笑說:“這、這種事情等我、我們出去再、再擔心吧。先吸一、一口噴劑,埃、埃迪。”
埃迪摁下噴劑,深吸一口氣,然後喘了一聲。
“太帥了,老兄,”理查德對斯坦利說,“你真是他媽的太帥了。”
斯坦利渾身顫抖:“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鳥,就這麼簡單。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們來啦!”亨利在後方大叫,聲音完全發狂了,又笑又咆哮,有如從地獄裂縫裡爬出來的怪物,“我和貝爾齊!我們來啦,就要逮住你們這羣小雜碎了!你們逃不掉的!”
威廉大吼:“快,快離開,亨、亨利!否、否則就來、來不及了!”
亨利咆哮迴應,聽不清說了什麼。他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威廉這才突然明白亨利的意圖:他是真實的,是人,不會被噴劑或鳥類圖鑑擊退。亨利太蠢了,魔法對他毫無效用。
“走、走吧,我們得、得跑在他、他前面。”
他們手牽着手繼續上路,埃迪的破襯衫在身後飛舞。光線愈來愈亮,甬道愈來愈寬,不斷向地底深入,天花板愈來愈高,最後幾乎看不見了。感覺不像是甬道,而是巨大的地下中庭,通向獨眼巨人的城堡。來自牆面的光線變成閃爍跳躍的青黃色火光,空氣中的味道也更重了。他們開始感覺到一股震動,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存在他們心中。震動規律而有節奏。
是心跳。
“前面沒路了!”貝弗莉喊道,“你們看!前面是一堵牆!”
但他們走近之後——腳下已經變成骯髒的大塊石板地面,每一塊都比貝西公園大,讓他們看起來像螞蟻一樣——卻發現牆並未堵死去路,而是有一扇門。雖然牆面有兩百米高,門卻非常小,不超過一米,用堅固的橡木板做成,釘着兩條交叉成X形的鐵條。他們立刻發現門是專爲孩子開的。
本在心裡聽見那個女圖書館員講故事給孩子聽:是誰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橋啊?孩子們彎腰向前,眼裡閃着千古不變的好奇:怪物會被打敗……還是飽餐一頓?
門上有記號,門邊有一堆枯骨,骨頭很小,天曉得有多少孩子死在這裡。
他們來到它的巢穴了。
門上的記號。那是什麼?
威廉覺得是紙船。
斯坦利覺得是飛上天的鳥——也許是鳳凰。
邁克覺得是戴着頭套的臉——也許是瘋子鮑爾斯的臉。
理查德覺得是戴着眼鏡的一雙眼睛。
貝弗莉覺得是握緊的拳頭。
埃迪覺得是麻風病人的臉,眼窩凹陷,咆哮的嘴滿布皺紋——所有疾病、所有病態都寫在臉上。
本覺得是一堆破破爛爛的包裝紙,飄着過期酸醬的味道。
亨利後來也來到這扇門前,耳中還回蕩着貝爾齊的哭喊。他看着記號,覺得那是月亮,飽滿圓潤……黑得發亮。
“我好怕,威廉,”本顫抖着說,“我們非進去不可嗎?”
威廉用腳尖撥了撥骨頭,沒想到一碰就碎,粉屑飛揚。他也很怕……但他想到了喬治。它扯斷了喬治的手臂。這堆骨頭裡有他細小脆弱的手骨嗎?當然有。
他們是爲了骨頭的主人而來的,爲了喬治和其他人——那些被帶來這裡、可能被帶來這裡和被拋在其他地方腐爛的人。
“我們非去不可。”威廉說。
“要是門鎖住了呢?”貝弗莉聲如蚊蚋。
“門、門沒鎖,”威廉說,接着向她道出他內心深處熟知的事實,“這、這種地方從、從來不上、上鎖的。”
他伸出受傷的右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噁心的青黃色光芒從門後傾瀉而出,動物園的味道迎面撲來,濃烈得不可思議。
下水道/凌晨四點五十九分
他們魚貫走進有如童話中的小門,踏入它的地盤。威廉突然站住,其他人就像緊急剎車的貨車車廂一樣撞在了一起。“怎麼了?”本喊道。
“它在、在這裡,那隻眼、眼睛,還記、記得嗎?”
“我記得,”理查德說,“埃迪用噴劑制止了它,假裝那是強酸。他說了一件和跳舞有關的事,非常爆笑,但我不太記得了。”
“無、無所謂,反正我、我們不會看到之、之前看到的東、東西。”威廉說完點了根火柴,看看其他人。火光下,他們的臉龐發亮而神秘,而且看起來非常年輕。“你、你們還好、好吧?”
“我們沒事,威老大,”埃迪回答,但疼痛讓他臉龐扭曲。威廉爲他做的臨時夾板鬆掉了。“你呢?”
“我、我沒事。”威廉說完立刻搖熄火柴,免得他們從他臉上見到別的答案。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貝弗莉在黑暗中輕碰他的手臂問,“威廉,她怎麼會——”
“因、因爲我對她提、提到德里,她就跟、跟來了。我在說、說的時候,心裡就有聲、聲音叫我別、別說,但我沒、沒有聽,”他無助地搖搖頭,“但就、就算她來到德、德里,我也搞不、不懂她怎、怎麼會被帶到這、這裡來。如果不、不是亨利,那會是、是誰?”
“是它,”本說,“它不必使壞,我們很清楚這一點。只要找到她,跟她說你有麻煩就好。把她帶來這裡,藉此……把你搞垮,以消磨我們的勇氣。因爲你向來是我們的勇氣,威老大。”
“難道是湯姆?”貝弗莉低聲說,近乎喃喃自語。
“誰?”威廉又點了一根火柴。
她用絕望而又坦白的神情看着他說:“湯姆,我丈夫,他也知道。我想我至少跟他提到過德里,就像你跟奧黛拉提到過一樣。我……我不曉得他聽進去了沒有,因爲他當時正在對我發飆。”
“天哪,這是哪國的肥皂劇啊?所有人都會出現。”理查德說。
“不是肥皂劇,”威廉語帶嫌惡地說,“是一場秀,就像馬戲表演一樣。貝嫁給了亨利·鮑爾斯,後來離開了他,他怎麼可能不跟來這裡?畢竟真的亨利就跟來了。”
“不對,”貝弗莉說,“我不是嫁給了亨利,而是嫁給了我爸。”
“反正兩個人都會打你,有差別嗎?”埃迪問。
“圍、圍過來,”威廉說,“大家靠、靠近一點。”
所有人聽話照做。威廉一手握住埃迪沒受傷的手,另一隻手牽着理查德。五個人很快圍成圓圈,就像當年人數更多時一樣。埃迪感覺有人摟住他的肩膀,感覺溫暖、安心,非常熟悉。
威廉又感受到從前曾經感受過的力量,卻絕望地發現時不我予了。力量一點也不強,反而像風中殘燭一樣微弱、搖晃。黑暗似乎更深、更近、更佔上風了。他聞到它的味道。就在這裡,他心想,離這裡不很遠,有一扇畫有記號的門。門後面是什麼?我現在依然想不起來。我只記得硬撐着手指,不讓手指發抖,記得我把門推開。我甚至記得光從門後傾瀉而出,感覺像活的一樣。不是光,而是發光的蛇。我記得那味道,很像動物園裡猴子屋的腥臭,但更難聞。再來……我就不記得了。
“你、你們有誰還、還記得它的真、真面目嗎?”
“不記得。”埃迪說。
“我想……”理查德開口說。雖然一片漆黑,但威廉幾乎感覺得到理查德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我也不記得。”貝弗莉說。
“嗯,”本說,“就這件事我一直想不起來。它的模樣……還有我們是如何擊敗它的。”
“Chüd,”貝弗莉說,“我們是靠Chüd打敗它的,但我想不起來意思了。”
“罩、罩我,”威廉說,“我就罩你、你們。”
“威廉,”本說,語氣非常鎮定,“有東西來了。”
威廉豎起耳朵,聽見踉蹌蹣跚的腳步聲從黑暗中接近…
…他很怕。
“奧、奧黛拉?”他喊了一聲……但還沒說完就知道不是她。
那東西繼續朝他們靠近。
威廉劃了一根火柴。
德里/凌晨五點
頭一件怪事發生在一九八五年暮春某一天日出前兩分鐘。要了解這件事有多不對勁,得先知道兩件事。這兩件事,邁克·漢倫(日出時,他正躺在德里醫院昏迷不醒)都曉得,也都和恩典浸信會有關。這間教會從一八九七年起就在威奇漢街和傑克遜街口矗立着,頂端的白色尖塔更是新英格蘭所有新教教堂尖塔的典範。教堂的鐘一八九八年於瑞士製造,再船運送來。全美只有另一座同型鍾,就位於六十公里外的黑文鎮鎮立廣場上。
斯蒂文·鮑伊以一萬七千美元買下時鐘送給教會。他是伐木業大亨,家住西百老匯,負擔得起這筆錢。他信仰虔誠,擔任教會執事四十年(最後幾年還擔任白禮軍團團長),並以母親節的熱誠講道而聞名。他一向尊稱母親節爲母親主日。
鍾從啓用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止,每半小時和一小時都會準確報時,只有一次例外:基奇納鋼鐵廠爆炸當天,時鐘沒有敲響十二點的鐘聲。居民相信是裘林牧師特意制止鐘響,以悼念死去的兒童。雖然事實並非如此,鍾只是沒響而已,但裘林牧師從未反駁。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五點,時鐘也沒有報時。
德里所有老人登時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不曉得自己爲何驚醒。他們吃藥、裝假牙、點起菸斗和雪茄。
他們看錶。
諾伯特·基恩也是其中之一。他當時九十多歲,踉踉蹌蹌走到窗邊,望着外頭昏黑的天空。昨晚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但他的老骨頭告訴他會下雨,而且是傾盆大雨。他打從心底深處感到害怕,莫名覺得危險,彷彿毒藥正鍥而不捨地逼近他的心臟。他胡亂想起布拉德利幫殺進德里、被七十五支長短槍包圍的那一天。想這種事能讓人心底暖和、慵懶,好像所有事都……得到確認似的。他只能這麼做,沒別的辦法。想這種事能讓人覺得長命百歲,而基恩已經相去不遠了。六月二十四日他就九十六歲了,現在仍然每天走四五公里路。但他這會兒卻無端地感到害怕。
“那些小鬼,”他看着窗外喃喃自語,沒發現自己在說話,“那些該死的小鬼在做什麼?這種時候出來胡鬧?”
埃格伯特·梭羅古德九十九歲。克勞德·赫魯揚起斧頭連砍四人那一天,他也在銀幣酒吧。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他也在五點醒來,坐起身子發出沙啞的嘶吼,沒有人聽見。他夢見克勞德,只不過這回克勞德追殺的人是他。克勞德大斧一揮,他看見自己的斷手在吧檯上抽搐扭動。
事情不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穿着沾了尿的衛生衣褲的身體怕得發抖,大事不妙了。
戴夫·加德納一九五七年十月發現喬治·鄧布洛的屍體,他兒子則是今春殺戮再起時第一名受害者的發現者。他五點睜開眼睛,還沒看桌上的時鐘,心裡就想:恩典教堂五點的鐘沒有響……怎麼回事?他忽然沒來由地恐懼了起來。戴夫那些年發跡了,一九六五年買下鞋船鞋店,隨後又在德里購物中心和班戈分別開了分店。忽然間,他這輩子努力賺得的一切似乎危在旦夕。爲什麼?他看着熟睡的妻子,在心裡吶喊,爲什麼?只是教堂的鐘沒響,你幹嗎緊張成這副德行?但他找不到答案。
他起身走到窗邊,拉了拉睡褲的腰帶。烏雲從西方疾疾飄來,戴夫心中的不安更深了。事隔多年,他發現自己頭一回想起二十七年前讓他衝向門廊的那一聲尖叫,想起那痛苦掙扎的黃雨衣小孩。他看着烏雲逼近,心想:我們有難了。我們所有人,德里。
安德魯·拉德馬赫警長自認爲已經盡力偵查德里新一波的連續殺童案。那天凌晨五點,他站在門廊上,指插皮帶,擡頭仰望雲層,心中浮現同樣的不安。要出事了,至少會下傾盆大雨,但不只如此。他打了個哆嗦……妻子煎培根的香味從紗門飄來,第一滴雨水打在他位於雷諾茲街的舒適房子前的人行道上,留下硬幣大的水漬。雷聲從貝西公園的方向傳來。
拉德馬赫又打了個冷戰。
喬治/凌晨五點零一分
威廉舉起火柴……隨即發出絕望的尖叫,聲音長而顫抖。
從甬道蹣跚走來的不是別人,是喬治。他依然穿着沾血的黃色雨衣,一邊袖子鬆垂着,裡頭空空蕩蕩,臉龐和奶酪一樣白,眼睛亮如純銀,直直盯着威廉的眼睛看。
“我的船!”喬治久違的聲音再度響起,在甬道里顫動迴盪,“威廉,我找不到船了。我四處都找遍了,但就是沒看到。我死了,都是你的錯你的錯你的錯——”
“喬、喬治!”威廉尖叫。他覺得心神不寧,就快瘋了。
喬治跌跌撞撞朝他走來,舉起剩下的一隻手,慘白手掌彎曲如爪,骯髒的指甲有如倒鉤。
“是你的錯,”喬治低聲說完咧嘴獰笑,牙齒鋒利如刃,緩緩上下開合,很像獵獸陷阱的鋸齒,“你讓我出門,所以都是……你的……錯。”
“不、不是,喬、喬治!”威廉大喊,“我不曉、曉得——”
“殺了你!”喬治大吼,長滿尖牙的口中發出狗吠似的聲音,從低鳴、輕吼到咆哮,聽起來很像笑聲。威廉聞到他的味道了,聞到喬治正在腐爛。味道很像地下室,像蠕動的蟲,像躲在角落的黃眼怪物,等着將小男孩開膛破肚。
喬治忽然咬牙,發出檯球互碰般的聲音。他的眼睛開始流出黃湯,流到臉頰上……火柴熄了。
威廉覺得夥伴們都消失了——他們全都跑光了,當然要跑——留下他一個人。他們孤立他,就像他父母親一樣,因爲喬治說得對,都是他的錯。他很快就會感覺喉嚨被手扣住,身體被尖牙撕開。這是對的,這是應該的,因爲他讓喬治出去送死,長大之後一直書寫背叛弟弟的恐懼——他爲那樣的恐懼換上許多面孔,幾乎和它戴上的面具一樣多,但所有怪物歸根結底都是喬治,在洪水退去那天帶着上了石蠟的紙船出去玩的喬治。現在是贖罪的時候了。
“你殺了我,所以該死。”喬治低聲道。他已經近在咫尺,威廉閉上眼睛。
這時一道黃光閃過甬道,他睜開眼睛,只見理查德拿着一根火柴。“打它呀,威廉!”理查德大喊,“拜託!打它呀!”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他困惑地看着他們。原來他們沒有跑。怎麼可能?他們明明看見他謀殺了親弟弟,怎麼還在這裡?
“打它!”貝弗莉尖叫,“哦,威廉,打它呀!只有你做得到!求求你——”
喬治離他不到一米五了,忽然朝他吐出舌頭,舌上爬滿白色的黴菌。威廉再度尖叫。
“殺了它,威廉!”埃迪大喊,“它不是你弟弟!趁它還沒變大之前殺了它!快點!”
喬治瞄了埃迪一眼。他的銀白眼睛只是朝埃迪瞟了瞟,埃迪就好像被人推似的往後猛退,撞到了牆上。威廉愣愣地看着弟弟朝自己走來。這麼多年了,他又見到了喬治。最後是喬治,最初也是喬治。是啊,隨着喬治步步逼近,他已經聽得見喬治黃色雨衣的窸窣聲和套鞋釦環的叮噹聲,聞到類似溼葉的味道,彷彿喬治雨衣下的身體是葉子做的,橡膠雨鞋裡的腳也是葉子做的。沒錯,他是葉人,喬治是葉子人,臉是腐爛的氣球,身體是枯葉,發洪水時會卡住水溝的枯葉。
他隱約聽見貝弗莉尖叫。
(他雙手握拳)
“威廉,求求你,威廉——”
(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
“我們一起去找我的船。”喬治說,淚水似的黃湯爬滿臉頰。他朝威廉走去,頭側向一邊,露出尖牙後方的牙齒。
(自己看到鬼了看到鬼了看到了)
“我們會找到船的。”喬治說。威廉聞到它的呼吸,味道就像半夜身體爆開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小動物。喬治張大嘴巴,他看見裡面有東西蠕動。“在下面,所有東西都在下面飄,我們也會飄,威廉,我們都會飄——”
喬治伸出魚肚白的手抓向威廉的脖子。
(看到鬼了我們看到鬼了他們我們你們看到鬼了——)
喬治扭曲的臉湊到威廉頸邊。
“——飄——”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威廉大喊,低沉得不像自己的聲音。理查德的回憶瞬間被探照燈打亮,想起威廉只有用自己的聲音說話纔會結巴。只要扮成別人,他從不口吃。
化成喬治的東西口中嘶嘶作聲,往後退卻,伸手想護住臉。
“沒錯,”理查德興奮大吼,“就是這樣,威廉!打敗它!打敗它!打敗它!”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威廉咆哮道,一邊往前逼向化成喬治的東西,“你不是鬼!喬治知道我沒有要殺他!我爸媽錯了!他們怪罪了我,他們錯了!聽見沒有?”
化成喬治的東西突然轉身就跑,發出老鼠般的尖叫。黃雨衣顫抖有如波浪,似乎開始融化,大塊大塊的黃斑往下滴落。它正在失去形狀、失去面目。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你這個狗孃養的!”威廉·鄧布洛大吼,“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他縱身朝它撲去,手指碰到雨衣。但那已經不是雨衣,而像奇怪溫暖的太妃糖。他握拳想抓,那東西卻在他指下融化。他跪在地上,理查德突然哀號,因爲手被火柴燙到。他們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威廉覺得胸腔裡有東西生成,又熱又嗆,像被蕁麻刺到一樣痛。他抓着膝蓋抵住下巴,希望疼痛消失,至少減緩。他微微慶幸甬道里漆黑一片,其他夥伴看不見他痛得厲害。
他聽見自己發出聲音——顫抖的呻吟。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喬治!”威廉大喊,“喬治,對不起!我沒想、想到會發生那、那種事!”
或許他有別的話可說,但就是講不出口。他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地上啜泣,回想那艘船,回想大雨不斷打在他臥房窗戶上,回想牀頭桌上的藥和麪巾紙,回想他的腦袋和身體因爲發燒而微微疼痛,最重要的是回想喬治,回想他穿着黃色雨衣的樣子。
“喬治,對不起!”他哭喊,“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們圍了過來,他的朋友。沒有人點火柴,有人握他的手,他不曉得是誰。或許是貝弗莉,也可能是本或理查德。他們在他身邊,黑暗忽然變得無比仁慈。
德里/凌晨五點半
到了五點半,德里已經大雨滂沱。班戈電臺的氣象預報員以略帶驚訝的口吻向所有因爲昨天的預報而決定出遊或野餐的觀衆道歉。運氣不好,各位,佩諾布斯科特河谷的天氣有時就是這麼古怪,變化突然。
WZON電臺的氣象學家吉姆·威特稱呼這是“超有節制”的低壓系統,但這麼說太輕描淡寫了。班戈多雲,漢普頓小雨,黑文細雨,新港陣雨,距離班戈市區只有五十公里的德里卻大雨傾盆。7號公路部分路段積水有二十釐米深,過了魯林農場有一處低窪路段的排水溝阻塞,更讓高速公路積水無法通行。到了早上六點,德里高速公路警察局已經在低窪路段兩端擺出橘色的“繞道”標誌。
站在主大街公交車站等候第一班公交車的上班族隔着欄杆望向運河,混凝土堤岸間的河水節節高漲,令人不安。但不至於氾濫,所有人都同意這一點,因爲目前水位離一九七七年的高水位線還有一米多一點,而那年的大水並未成災。但大雨還是傾瀉而下,低矮的雲層雷鳴不斷。雨水匯聚成溪,朝一里坡下坡處流,在水溝和下水道里轟隆奔騰。
不會氾濫,所有人都同意,但每一張臉上都帶着不安。
五點四十五分,廢棄的崔克兄弟貨運站車場附近一根電線杆旁的變壓器突然爆炸,閃出紫色的火光,金屬碎片四散飛到車場的石棉瓦屋頂上。其中一塊碎片切斷了高壓纜線,電纜掉在屋頂上啪啪作響,像蛇一樣不停扭動,射出水柱般的火花。雖然大雨傾盆,屋頂還是起火燃燒,車場很快陷入一片火海。電纜從屋頂滑落到通往停車場的草地上,那裡過去常有小男生聚集打棒球。德里消防隊清晨六點零二分出動,六點零九分抵達車場。卡爾文·克拉克是其中一名消防隊員,他跟他的雙胞胎兄弟是本、貝弗莉、理查德和威廉的小學同學。他下車才走了三步就踩到電纜,當場觸電身亡,舌頭吐出嘴外,橡膠消防外套也開始冒煙,聞起來就像垃圾場裡焚燒的廢輪胎。
清晨六點零五分,老岬區梅里特街的居民感覺地底發生爆炸,架上的盤子和牆上的畫掉落一地。六點零六分,新建於荒原的污水處理廠蓄污池的管線突然逆流,讓梅里特街所有住戶的馬桶瞬間噴出糞便和污水,有些甚至在浴室天花板炸出了大洞。其中一戶的老舊馬桶噴出一枚齒輪,導致名叫安妮·斯圖亞特的女性死亡。當時她正在淋浴間洗頭髮,齒輪有如子彈般打穿毛玻璃門,射穿了她的喉嚨,差點讓她斷頭。齒輪來自荒廢的基奇納鋼鐵廠,將近七十五年前進入下水道中。污水逆流暴衝還造成另一名女性死亡,原因是伴隨污水而來的甲烷導致她家馬桶像炸彈一樣開花。這位不幸的女人當時正坐在馬桶上翻閱最新的服裝商品目錄,結果被炸得粉身碎骨。
六點十九分,一道閃電擊中人稱親吻橋的木橋。這座橋橫跨運河,連接貝西公園和德里高中。碎片沖天飛高,然後如雨一般落入湍急的運河中,隨波逐流。
風勢愈來愈大。六點三十分,法院大廳的記錄器測得的風速是每小時二十四公里,到了六點四十五分已經變成三十八公里。
六點四十六分,邁克·漢倫在德里醫院病房裡醒來。他恢復意識的過程非常緩慢——他一直以爲自己在做夢。假如是夢,那也是很怪的夢——他的心理醫生老友艾伯森可能稱之爲焦慮的夢。雖然沒有理由焦慮,但那感覺就是揮之不去,單調的白色房間看起來就是危機四伏。
他慢慢察覺自己醒了,單調的白色房間是病房。他頭頂上方掛着瓶子,一個裝滿透明液體,另一個裝滿深紅色的液體。是血。他看見牆上掛着電視機,並且發現雨水不停地打在窗戶上。
他試着移動雙腿,結果一邊很容易,另一邊(右腿)卻動也不動。右腿幾乎沒有感覺,接着他發現腿上緊緊纏着繃帶。
記憶一點一滴回來,他想起自己在筆記本上寫東西,不料亨利·鮑爾斯竟出現在圖書館,簡直是來自過去的炸彈、天然氣爆炸源。他們打鬥,然後——
亨利!亨利到哪裡去了?去追其他人了嗎?
邁克伸手去按呼叫鈴。按鈕掛在牀頭上方,但他雙手纔剛抓住呼叫鈴,病房的門就開了。一名男護士站在門口,白色制服上衣的鈕釦有兩顆沒扣,深色頭髮噴了定型液,有一種本·卡西的蓬亂感,脖子上掛着聖克里斯托弗像。邁克雖然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還是一眼就認出來者是誰。一九五八年,一位名叫謝莉爾·拉莫尼卡的十六歲女孩在德里遇害,被它所殺。女孩有一個十四歲的弟弟,名叫馬克。這名護士就是他。
“馬克?”邁克虛弱地說,“我得跟你談談。”
“噓,”馬克一手插在口袋說,“不要說話。”
他走進病房站在牀腳,邁克發現他眼神空洞,頓時脊背一涼,陷入絕望。馬克微微仰頭,彷彿在聽遠方的音樂。他從口袋裡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支注射器。
“這能讓你睡着。”馬克說,開始朝牀邊走去。
城鎮地底/清晨六點四十九分
雖然甬道里只有他們輕微的腳步聲,但威廉忽然大喊一聲:“噓——!”
理查德點了一根火柴。甬道內壁更遠了,偌大的空間讓置身城鎮底下的五個人顯得非常小。他們靠在一起,貝弗莉看着巨大的石板地面和低垂的蜘蛛網,忽然有種做夢般的似曾相識感。他們很接近了。非常接近。
“你聽見了什麼?”她問威廉,一邊就着理查德手上的火光四下張望,覺得隨時可能有東西從暗處爬出或飛出來。翼手龍?西戈尼·韋弗遇到的異形?還是有着橘眼睛和銀牙齒的大老鼠?但她什麼都沒看見——只有暗處的塵土味和遠處流水的轟鳴聲,感覺下水道已經滿了。
“有事、事情不對、對勁,”威廉說,“邁克——”
“邁克?”埃迪問,“邁克怎麼了?”
“我也感覺到了。”本說,“邁克他……威廉,他死了嗎?”
“沒有。”威廉說。他目光迷濛遙遠,不帶情緒——只有語調和身體的防衛姿態泄露了心裡的警覺。“他……他……他……”他吞了吞口水,喉嚨發出咕嘟聲。他忽然瞪大眼睛:“哦,哦,不要!——”
“威廉?”貝弗莉高喊,語氣緊張,“威廉,怎麼了?出了——”
“抓、抓住我的、的手,”威廉大叫,“快、快點!”
理查德扔掉火柴,握住威廉的手,貝弗莉抓住他另一隻手,同時伸手出去。埃迪勉強舉起斷臂牽着貝弗莉。本握住他另一隻手,接着牽起理查德的手,五個人形成一個完整的圓。
“把我們的力量傳給他!”威廉再次用那奇怪、低沉的聲音說,“把我們的力量傳給他,不管你是誰,把我們的力量傳給他!就是現在!快!”
貝弗莉感覺有東西從他們體內奔向邁克,讓她有如狂喜般搖頭晃腦。她聽見埃迪的哮喘和下水道的轟隆水聲融成了一個聲音。
“來吧。”馬克·拉莫尼卡低聲說,說完嘆息一聲——男人快要高潮時會發出的那種嘆息。
邁克拿着呼叫鈴不停猛按。他聽見走廊上護士值班區鈴聲大作,但就是沒半個人過來。他頓時明白護士其實都在,正喝着咖啡看早報,聽見鈴聲卻像沒有聽到,也沒有反應,要等事情結束了纔會聽見,因爲德里就是這樣。在德里,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看見,也不要聽到……直到一切結束之後。
邁克鬆開手中的呼叫鈴。
馬克彎腰湊到他面前,注射器的針尖閃閃發光。他掀開棉被,聖克里斯托弗徽章前後搖晃,像要催眠人一樣。
“這裡,”他呢喃道,“胸骨這裡。”說完又嘆息一聲。
邁克忽然感覺力如泉涌——一股原始的力量有如高壓電流灌入他體內,讓他全身僵硬,手指抽搐似的往外張,眼睛瞪大,嘴裡發出低吼,之前那股可怕的癱瘓感彷彿被人一拳揮開似的消失無蹤。
他右手猛然伸向牀頭桌。桌上有塑料水壺和一隻自助餐廳用的厚玻璃杯。他握住杯子。拉莫尼卡察覺到了他的改變。他眼中那股夢幻、愉悅的神情消失了,變得戒慎與困惑。他稍微後退,邁克舉起杯子朝他臉上砸了過去。
馬克尖叫一聲,跌跌撞撞往後退,注射器從手中掉落。他雙手捂住噴血的臉龐,鮮血從他手腕流出,潑到白色制服上。
力量來得快也去得快。邁克呆呆望着牀上的碎玻璃、身上的住院服和流血的手。他聽見生膠鞋底踏地聲從走廊傳來,腳步急促輕微,朝病房走來。
她們來了,他心想,沒錯,終於來了。她們離開之後,誰又會出現?接下來又會輪到誰?
之前猛按呼叫鈴都不來的護士們衝進病房,邁克閉起眼睛,祈禱事情已經結束,他的朋友正在城鎮地底某處,而且平安無事。他祈禱他們能了結這一切。
他不曉得該向誰禱告……但還是不斷祈禱着。
城鎮地底/清晨六點四十五分
“他沒、沒事了。”威廉不久後說。
本不知道他們手牽手在黑暗中佇立了多久,他感覺有東西——來自他們,來自他們形成的圓——從他體內出去又回來,但不曉得那東西——如果真有其事——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
“你確定嗎,威老大?”理查德問。
“我、我確定,”威廉鬆開理查德和貝弗莉的手,“可是我們必、必須儘快把、把事情結、結束掉。走、走吧。”
他們繼續前進,理查德和威廉輪流點火柴。我們火力太單薄了,本想,但事情就是這樣,對吧?Chüd。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又究竟是什麼?它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我們當年就算沒有殺死它,也傷了它,但我們是怎麼做到的?
他們置身的密室——現在已經不能說是下水道了——愈來愈大,腳步聲在偌大的空間中迴盪。本記起這個味道,濃濃的動物園味。他發現不再需要火柴了——地道里有光,算是吧: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輝光,而且愈來愈亮。在迷濛光線的映照下,他的夥伴個個像是會走的殭屍。
“前面有牆,威廉。”埃迪說。
“我知、知道。”
本心跳加速,嘴裡出現酸味,腦袋也開始發疼。他心驚膽戰,行動緩慢,覺得自己很胖。
“門到了。”貝弗莉低聲說。
是的,門到了。二十七年前,他們只要低頭就能走過,現在卻得學鴨子走路,甚至趴在地上爬過去。他們長大了。如果長大需要證明,這就是了。
本脖子和手腕的脈搏充血發燙,心臟跳得更快更亂,有如心律不齊。像鴿子一樣,他舔舔嘴脣,心不在焉地想。
青黃色的光芒從門底下流瀉而出。同樣的光穿透裝飾用的鎖孔,感覺像柱子一樣可以切割。
門上的記號還在,四人又看到了不同的影像。貝弗莉看見湯姆的臉龐;威廉看見奧黛拉的斷頭,用控訴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瞪着他;埃迪看見毒藥標誌:獰笑的骷髏頭,下面兩根交叉的骨頭;理查德看見保羅·班揚滿臉胡楂,殺手似的眯着雙眼。本看見亨利·鮑爾斯。
“威廉,我們夠強嗎?”他問,“我們做得到嗎?”
“我不知、知道。”威廉說。
“要是門鎖着呢?”貝弗莉聲如蚊蚋。湯姆的臉朝她訕笑。
“門、門沒鎖,”威廉說,“這、這種地、地方從來不、不會上鎖。”他伸出受傷的右手——他得彎腰才碰得到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噁心的青黃色光芒從門後涌出。動物園味撲鼻而來,過去的味道變成了現在的,鮮活得可怕,充滿了獸性。
滾吧,輪子,威廉心不在焉地想,轉頭看了他們一眼,接着趴在地上。貝弗莉跟着照做,然後是理查德和埃迪,本殿後,手和膝蓋的肌肉再度碰觸地上的陳年沙粒。他鑽過入口,直起身子,火光有如詭異的蛇影在滲水的石壁上蜿蜒爬行,最後的回憶忽然涌現,有如破城槌般狠狠衝破他的心門。
他大叫一聲,踉蹌倒退,一手抓頭,心裡浮現的第一個慌亂念頭是:難怪斯坦要自殺!天哪,早知道我也自殺了!他看見其他人臉上也是同樣的震驚與謎團最後終於解開的頓悟。
它從輕飄飄的網上直撲而下。夢魘般的蜘蛛。超越時間與空間,就算住在第十八層地獄的惡徒也無法想象的蜘蛛。貝弗莉高聲尖叫,緊緊抓住威廉。
不對,威廉冷靜地想,它也不是蜘蛛,不算是。蜘蛛並非來自我們的想象,卻是我們所能想象的最接近
(死光)
它的真面目的東西。
它大約五米高,身體和無月之夜一樣黑,足和健美先生大腿一樣粗,眼睛有如發亮的紅寶石,充滿惡意,突出在滴着鉻色黏液的眼窩外,鋸齒狀的下顎開開合合,流出一條條泡沫。本嚇得動彈不得,感覺就要發瘋了,腦袋卻像颱風眼一樣寧靜。他發現泡沫是活的,一落在發臭的石板地面上就開始扭動,有如原生動物鑽進石縫裡。
但這不是它的真貌,它另有形象,而我幾乎可以看見,就像看見正在走過電影屏幕後方的人的身影一樣,它是別的東西,可是我不想看見它。神哪,求求你,別讓我看見它……
不過也沒差別,對吧?反正他們看到什麼就是什麼。本忽然明白它其實被困在這個形體之中,困在蜘蛛的輪廓裡,因爲他們不約而同看到的就是蜘蛛。他們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打敗眼前的它。
那東西咆哮號叫,本非常確定自己聽見同一個聲音兩次。先在他腦中,然後在他耳朵裡,相隔不到一秒。心電感應,他想,我能讀到它的心思。它的影子有如圓蛋在它巢穴的古老石壁上快速移動,身體覆着粗毛。本看見一根刺,長得足以戳穿人體,刺的前端滴着透明的液體。他發現毒液也是活的,和唾液一樣,滴到地面就鑽入縫隙之中。它有刺,沒錯……但刺的下方是隆起的腹部,大得出奇,幾乎拖在地上。它微微改變方向,準確無誤地朝他們的老大——威廉走去。
那是它的卵囊,本想,心中隨之尖叫了一聲。它的真貌我們不得而知,可是眼前這個形體的含意卻很準確:它是母的,而且懷了孕……它那時也懷了孕,我們都不曉得,除了斯坦,哦,天哪,沒錯,是斯坦,是他,不是邁克,是他發現這點,是他告訴我們的……所以我們才非回來不可,無論如何都得回來,因爲它是母的,而且懷着我們難以想象的後代……它就快死了。
出乎意料地,威廉·鄧布洛竟然向前一步。
“威廉,不要!”貝弗莉大喊。
“別、別過來!”威廉大吼,沒有回頭。理查德喊着威廉的名字跑過去,本發現自己的雙腿也動了起來。他感覺不存在的小腹在身前晃動,他覺得很好。就是得變回小孩,他心慌意亂地想,只有這樣纔不會被它弄瘋。我得變回小孩……得接受事實,無論如何。
他跑着,嘴裡大喊威廉的名字,隱約察覺埃迪跑在旁邊,斷臂上下晃動,威廉用來固定他手臂的浴袍拖在地上。埃迪已經拿出哮喘噴劑,感覺就像拿着古怪手槍、營養不良的抓狂槍手。
本聽見威廉咆哮:“你殺、殺了我弟弟,他、他媽的混、混賬!”
它仰起身子揮舞前腳,將威廉吞沒在它巨大的身影中。本聽見它的叫聲充滿飢渴,看着它永恆邪惡的紅眼……忽然看見了它形體下的形體,看見光,看見完全由光組成、毛茸茸的怪物。橘色的光,幻化成嘲弄生物的死光。
儀式再度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