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周行並不想管這件閒事。
可她管了。
她原以爲,既然都是來回走動的,這點小事應該早就預料到,爲難一個小夥計實在算不上什麼本事,不過就是住宿條件稍差了些,忍一晚上就又要上路,何必在意那麼多。
可是僵持了半晌,她發現來人並不是這麼想的,不僅不是這麼想的,且大有些沒有天字房就要動手的架勢。
趙周行見那店小二實在可憐,心裡頭沒得有些不忍心,一時衝動熱血上了頭,這話也就這麼說了出來。
衝動過後,說不後悔是不可能,可是話已出口,斷無收回的道理,這胖子,她不是也得充,打腫了臉也得充。
趙周行就見小二先是回頭看了自己一眼,神色是真正感激,那人卻沒有動,過了會兒,忽擡起頭往這邊望了過來。
那本來被陰影遮住的大半張臉也就這麼露了出來。
趙周行發誓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一張臉,就是她自己,也一樣自嘆不如。
不是美豔,不是妖嬈,就只是漂亮,也只有漂亮這個詞才能形容的一張臉。
如果有什麼可以用來比喻的話,趙周行不介意用天底下最俗套的那個比喻,不是什麼膚如凝脂,也不是什麼面若敷粉。
是水。
就只是水。
僅此而已。
可是那水的深處卻似凝着兩點寒冰,隱在最深處的黑暗裡,向她投來了劍般鋒利的一瞥。
趙周行只覺得心頭一跳,彷彿被什麼擊中了一樣,全身的血液迅速涌動着,充滿了她的胸腔。
身體的溫度也隨着血液的抽離而抽離,從指尖的末端開始,涼意一直蔓延到了身體。
如墜冰窟並不妥當,非要說的話,大約就是外頭的風雪瞬間刺透了所有的骨肉,肺腑裡面卻還是熱的。
直到店小二再度出聲喏喏詢問,趙周行才覺得自己好像又活了過來,那人也已經將目光收了回去,沒再說話,只點了點頭,應是已同意了這個安排。
小二又問要不要上去看一看,他這話已是多餘,只是習慣了說上這麼一句,說完他也意識到現下是不用自己帶路的,又忙不迭的道歉解釋。那人卻一概不理,只抱了劍繞過小二徑自往趙周行這裡走來。
到趙周行這一桌,正好趙周行對面的位子是空着的,那人就往一條板凳上坐了,懷中的劍終於不再抱着,在桌上橫放了,兩隻手也就空了出來。
她擡手往櫃檯上指了指,趙周行下意識就隨着她的手指看過去,只見櫃檯上憑空出現了兩隻茶盞——
不是憑空,那茶盞原本就是放在櫃檯上的,就這麼被那人隔空取來,忽在半空中打了個轉,自那扇半開的排門之中電射而出,不過片刻被放於桌上。趙周行去看時,才發現杯中裝着的是滿滿兩杯自外接下的雪。
趙周行不解其意,卻已被這一手驚得不由在心中暗自拍掌叫好了。那人一根玉白削蔥似的指尖輕輕一點,一隻茶杯便自正中移到了趙周行面前,再去看,杯中的雪已不見,化作了水。
那人雙手執過自己面前這杯,向趙周行示意了一下,趙周行會意執起,二人對飲。
這杯雪水入了口,趙周行就發現其中不對,水本該是平淡無味的,她卻只覺入口清香甘冽,仔細回味時,應是某類上上等的茶,可縱她喝遍天下名茶,卻嘗不出來這到底是什麼茶。
趙周行正自驚異,卻聽得對面那人道:“折竹。”
趙周行明白這是在互換名諱,正要報出名字時,纔想起自己現下的身份處境,那“趙”字硬是叫她在口中打了個轉才把後面的“靈”吐出來。
這般吞吐着實令人尷尬,趙周行於是忙找了話題遮掩而過,然而去看折竹神色時,卻發現對方臉上沒有分毫表情,那副淡然的模樣竟讓人懷疑她是否早就知道了什麼。
趙周行自然是不願意往這方面去想的,自找了話來問:“不知道折竹準備去往何處?”
折竹沒有對這個顯得有些親暱的稱呼表示出什麼不滿。也或許是因爲她微微低着頭,故而看不到什麼表情。只是答道:“去往南詔。”
若是去南詔之地,未出趙國之前恐怕都是同路了,趙周行心思一轉,對摺竹發出了邀請:“巧了,我也準備到西南去。這一路上怕是有不少路都是同路,我見你孤身一人,不如你我同行,也方便照應。”
折竹並未猶豫,回的乾脆利落,言簡意賅,“不必。”
趙周行再三請求,折竹卻不多言半字,只默然不語,到最後許是煩了,才說願意考慮,只是聽起來頗爲勉強。
趙周行也知道這凡事不可過多反覆,不然免不了叫人心煩,折竹既然肯鬆口,此事便有商量餘地,現下不需再過糾纏。她問店裡夥計又要了一份碗筷杯碟,重上了一桌菜式,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顯。
折竹卻並不接受,碗筷都放面前了,卻不動手,只將那柄劍重新拿了,起身離座不願多留。
趙周行忙跟着站起來跟上,叫住了折竹客套道:“折竹是準備去歇息嗎?只怕你不知道房間在哪裡,我陪你去吧。”
趙周行心底還是有幾分怵意的,這人看起來雖然不過是個十三四小姑娘的模樣,可是給人的感覺卻很鋒利,鋒利而澄澈,當如劍上清泓,明明白白,無不可摧。
這樣的人想看透實在容易,這樣的人想要結交也實在簡單,但也是這樣的人,相處起來,十分困難。
因爲這樣的人不需要去猜去想,她已將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擱到你面前,不會爲了任何事情而更改。
這樣的人不會順從其他人的意思,也不會因爲其他人的不順從而作何反應。
這樣明白的固執,是何等的可怕,又何等的可愛。
可怕的令趙周行想要遠離,可愛的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因此,儘管擔心會因折竹接下來的反應而尷尬,趙周行還是主動貼了上去。
幸好,對方沒有令她太過難堪。
折竹並不迴應趙周行的話,卻在走了一步後遲疑地停了下來,再沒有其他動作,意思卻也足夠明顯了,她要趙周行跟上來。
趙周行也的確跟上來了,折竹等她走在前面時,纔跟着趙周行的步子走着。
主子離開了,這做“侍衛”的肯定是不能再留在原地的,流珠流茉兩個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想說說不出口的話,卻是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其實,原在趙周行來之前,這客棧裡頭還是有兩間天字上房的,到趙周行來了,直接將兩間房訂了,其一是她來睡,流珠同她是一起,另一是單獨給流茉的。因着流茉一些習慣,晚間只能一人單獨休息。
趙周行領着折竹上了樓,到了自己要的那間房。這房間她方纔也不過是隨着小二上來看了一眼,這會兒才真正進來。
折竹跟她後頭,先是站門口隨意掃了一圈,接着進去走到桌前,將劍放了,擡手纔要去摘頭上兜帽,忽又怔了怔,轉身出去了。
趙周行一時還沒明白她爲何出去,正暗自猜測時,見她又自外面回來,方按下許多疑問,打算說點什麼,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一夥計道:“客官,您要的水。”
折竹去開了門,那夥計後頭還跟着倆人擡了個裝滿水的木桶進來,就在屏風後放了。做完這些,那夥計毛腰低頭說聲打攪帶着其他兩人又出去,臨走時沒忘了帶上房門。
夥計一走,折竹便擡手摘下了兜帽,終於將整張臉都暴露了出來,趙周行雖說已見過一次,然而再次見時還是難免癡神驚訝,這張臉莫說男子,她一個女子,看了都覺得喜歡。
折竹已知曉趙周行在看着自己,手上動作卻沒有停頓,那兜帽摘了,接着就解了披風的繫帶,一頭如雲墨發水般傾瀉而下,堪堪過了膝蓋。
趙周行正驚訝於這頭髮的長度時,忽發現折竹還沒完,那一雙修長白皙得不像話的手有條不紊地解了腰帶放在一旁,不過轉眼,已脫了乾淨。
趙周行忙輕“咳”了聲,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她到底從小在宮中長大,洗沐之時身邊常有宮人伺候,便覺得這事也算不上什麼。可是被人看似乎和看別人有一些不同,這不同在哪裡,趙周行說不上來,她只是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名狀的羞澀之意從心底泛上來,儘管此刻看來,該羞澀的人並不應該是她纔對。
可無論趙周行怎麼想,折竹脫的時候是一臉的坦蕩無比,找地方放了衣服,施然轉去了屏風後頭。
折竹洗澡的時候也好像她的人一樣沉默,整個房間只有偶爾輕微的水聲傳來。趙周行一時無趣,又想起方纔折竹太過乾脆的拒絕,不由得開始謀算要怎樣才能讓折竹答應同往。
趙周行直覺折竹並不簡單。她猜不出來折竹的身份,卻又忍不住想要知道,這一點好奇之心已經壓過了應有的理智,令她想方設法忍不住要深究一番。而這探究,自然是要在折竹身邊才能完成,趙周行是不打算自己沒頭沒腦瞎猜的。
趙周行主意既已定下,就打算找點其他事做。忽聽見有人在喚自己名字,原是折竹將毛巾落在了外面,要她幫忙送進去。
那毛巾就跟衣服疊放在一起,趙周行去拿了,轉而繞過屏風進去,習慣性地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搜索着,找了一圈纔想起什麼,低了頭,這纔看見泡在水中的折竹。
趙周行將毛巾遞過去,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捱到了一點手上的皮膚,寒意也就順着這一點皮膚蔓延上她半隻手臂。她整個人都隨着這點寒涼抖了抖,驚了一驚:“好涼。”
聽到這聲驚呼,折竹也只是送了趙周行一個毫無情緒的眼神,面無表情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