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楚璃收到屬下來報,說蘇衍請求面見,彼時楚璃正在御花園陪無憂喝茶,正好讓無憂隨她一同去內獄,見見這位“老朋友”。
去時,獄卒剛把蘇衍從暗室中帶出,短短兩日,他已經瘦到兩頰凹陷,應該是睡眠嚴重不足,有極重的黑眼圈,從暗室拖出後他腿腳發軟,雙目無神。
楚璃和無憂相請着,在刑室中先後落座。
“楚璃!你要殺就殺!”蘇衍本還是個翩翩少年的樣貌,兩天來被折騰地面目全非,暴瘦至脫相。
見到楚璃時他恨不得一頭紮上去,將她活活咬死爲算。
而在見到無憂時,那雙被恨火矇蔽的眼睛,也同樣無法放出善意的光。
身後獄卒一腳踢在蘇衍腿彎處:“跪下!”
蘇衍身子一軟跪倒,臉上卻依然高傲,他不像蘇沫容易被動容,他只知有仇必報,請求面見也並非示弱!
“兄長,我以爲蘇衍想通了,可你看他的眼裡,哪有半點悔過的意思?”楚璃慢吞吞把玩兩顆文玩核桃,眼角眉梢頗有閒情逸致,“虧得我還請你過來瞧瞧,這回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無憂曾經爲了對付上官燁,曾與蘇衍有過來往,並在前鋒山逗留過一段時間,那時他們彼此不知身份,給人的印象也比較直觀,在無憂看來蘇衍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是個硬漢,楚璃想逼他招出上官燁的罪行,恐怕不易。
“無礙的,”無憂點頭,“你想要他說什麼,只管開口。”
楚璃眉毛一跳:“你能讓他開口?”
“呸!”蘇衍冷笑,“我不會說的賤人,有種你殺了我,真以爲我怕你逼供麼?我只是想看看你無計可施的懊惱樣子!”
楚璃故意跟無憂打趣:“瞧,他真當自已是小王爺了,譜兒比你還大。”眼光一寒,凜凜地掃向蘇衍,“你真以爲,我想的線索非得從你身上才能得到?我確實需要你來補充上官淳在堰塘的惡行,但我何嘗不是爲了給蘇沫留條後路?”
“你別在這兒假好心了,誰要你留後路,要殺就殺!”
楚璃翻眼道,“你想死很容易,自已撞死就行,我把你關暗室兩天你都沒撞牆自殺,可見你並不想死。”
“楚璃你個賤人!”蘇衍被她激怒,拼命一般想從獄卒手上掙脫。
“呵呵,你只會動口罵人了麼?”楚璃冷聲地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了,我讓你活,不久的以後可以還你自由,如果你真不識時務,我不會再跟你耗時間,自已去暗室裡呆着,呆到死爲止。”
身旁的無憂給楚璃遞去一個眼色,好歹讓她不要如此過激,以蘇衍的脾氣,真自殺了也說不定。
楚璃倒好,像沒瞧見他似的,透着邪氣的眼睛微眯,直勾勾地看着蘇衍。
蘇衍怒瞪着,眼神兇戾近乎瘋狂,“勞煩送我進暗室吧公主殿下,看我會不會服軟招供,可笑,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敗,你奈何不了我,你休想通過我打垮上官淳,你這輩子也別想從他們手上翻身!”
玩兒核桃的手一停,楚璃微笑看向蘇衍,“你是不是自信過頭了,我弄上官淳是要通過你麼?你可以閉嘴的,真的,我給過你機會了,算是給蘇沫有個交代,省得你死在內獄裡她還跟我生氣。”
“對了兄長,”楚璃一轉話茬向無憂問道:“你剛纔不是說,我想問他什麼只管開口麼,你有把握他能交代?”
無憂點頭。
蘇衍冷笑:“你們少做夢了,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你們,”
“好,”無憂淡淡地笑道:“我現在就讓你做夢。”說完他從袖中拿出一根短笛,在指間旋開一個花兒來。
楚璃立馬意識到他在做什麼,非常識趣地堵住耳朵。
一曲悠悠樂聲自笛間傳開,輕柔如天邊浮雲,空靈縹緲,聽着聽着便讓人懨懨欲睡,是一支催眠曲。
楚璃早知無憂樂技了得,還是第一次親眼見他使這種絕技,果然一支曲子不到一半時,蘇衍眼皮打重,意識人眼可見地正在抽離。
等這曲結束,跪在面前的蘇衍已經意識喪失,陷入了睡眠狀態。
無憂收起短笛,“現在你可以提問了。”
“有意思,”楚璃新奇之餘嘆道,“早知你還有這絕活,對付蘇衍我哪用費那時間。”
“殿下有所不知,並非所有人都能被催眠,對意志堅強的人根本沒用。只是我見他橫眉怒目,浮躁不堪,興許是暗室兩日的折磨耗盡他的心力,他的強硬,絕屬爲了掩飾他即將崩斷的脆弱,因此才決意一試。”無憂微笑地解釋道。
楚璃起身走向沉睡的蘇衍,居高臨下問道:“你是前鋒山的小王爺?”
“是。”
“我知道你跟上官淳一直有聯繫,你幫他守着前鋒山,那兒有豐富的寶石礦藏,你們之間涉及機密交易。”
“是。”
“你不可能不給自已留退路,所以你的手上應該有彼此來往的憑證,書信、中間人或者賬冊。”
蘇衍頓了頓,像在思考一般眉頭微皺,“是。”
楚璃笑了笑,“告訴我,你把它們藏在哪兒了?”
“在,前鋒山……”
一干問題相繼有了答案,等問完蘇衍,楚璃着人將他押回,和無憂一前一後走在通往獄外的走道中。
哪怕能點的燈都悉數點上了,通道中仍顯得幽暗森涼。
楚璃抱着懷,文玩核桃在手心裡嚕嚕地轉着。
“蘇衍剛纔招供的事我會替你保密,”無憂若有所思道,“我想你會需要那些東西。”
賬冊,財寶,楚璃不否認她需要,而且非常需要。
她沒有直接回復,一轉話茬說道:“蘇衍的事,上官淳的事我必須放着,天恩寺的事由錢進他們去查,查到什麼就是什麼,但現在,還不是我動上官淳的時候,有他在那兒壞事兒,也不失爲一件好事,否則……”
否則,她怎麼能通過擴大上官淳的罪行,進而拉下整個上官家一脈?
蘇衍與上官淳相互勾結,裡面有多少人牽連其中,只怕不可計數,包括上官燁。上官燁雖沒有直接參與,但他肯定對此事知情,做爲中書令,當朝太傅,瞞而不報、縱容不管便是他的罪。
前提是一切都能推進順利,不然,等待她的只有萬丈深淵。
“你有自已的打算,我不干預。”
“你是未來的王儲,你不干預誰幹預?”楚璃不滿他的回覆,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上杵了一拳,“我給你在宮外置了府,有空可以出去小住,同時,也爲你物色了一個人,有機會的話可以多跟他接觸。”
無憂垂下眸子,依依不捨地從她手上滑過,象徵詢問地看着她。
她道:“楊懷新。”
他恬淡的眼眸忽然染上驚色,卻又很快略去,拿着短笛的手重重握住,渾身發僵,“是楊太尉。”
“嗯。”楚璃挑眉問:“有問題?”
無憂的後背早已出了一層冷汗,臉上仍不動聲色,“沒問題,按你說的來。”
……
楊懷新,楊懷新……直至回往元安殿,這三個字仍困擾着無憂,惡夢般揮之不去。
蘇沫看他對着短笛神不守舍,端了茶點上前,旁敲側擊詢問,“你今天跟殿下去御花園賞花,是不是談到不開心的事了?”
當時蘇沫不在場,並沒有直接聽說他們去過內獄的事,但她之後跟阿年打聽了,阿年覺得蘇沫不是外人,再說抓捕蘇衍也不是機密的事,就相告了兩人去處。
“我見到你哥了,”無憂嘆道,“他倒是嘴硬地很,不過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現在殿下的重心仍在太傅的傷勢上,天恩寺一行折損了十多名大臣,這個事也需要她去善後。”
“沒事就好。”蘇沫心間一寬,但願楚璃不會食言。
“蘇沫,宮裡實在憋得緊,”無憂放下笛子,纖白的手在杯身上一放,“正好公主給我安排了府邸,以後可以兩邊走着過。”
說到府邸,蘇沫想到還有一事懸而未決,“婚期延後,可是關於你封王的事好像卻擱淺了,這很奇怪。”
無憂卻是一副慢條斯理的神情,緩緩執杯,呷下一口茶:“不要想太多了,該來的總會來。”
因未封王,無憂的府邸不能以王的名義掛牌,只在大門牌匾上書了“無憂府”三個溜金的隸體大字,暫時還未舉行落成禮,本是想等到封王后,將無憂以親王名義迎入。
但無憂第一天踏進府上時,仍有不少官員慕名前來道賀。
其中就有楊懷新。
後院人工湖,無憂臨湖而立。
楊懷新一身玄色常服,腰環玉帶,本就消瘦的臉此刻看來更是清減了幾分,面頰瘦到凹陷,臉上的褶子更加明顯。
他眉眼含笑,一聲不響地站在無憂身邊,“小王爺今天心情不錯。”
無憂側目白他一眼,“太尉的心情才叫不錯。”
“自然,殿下和太傅好事將近,我心甚慰,”楊懷新負起手來,高傲地踮踮腳,“現在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她好,就不會薄了我們。”
無憂暗咬牙根,冷笑道:“你有自已的打算,她只不過是你的墊腳石。”
“嗯。”楊懷新大方地點了點頭,你奈我何地攤攤手:“可你又能怎麼樣呢?別忘了你是什麼貨色,真當自已是五王之子,未來的親王甚至皇帝了麼?你只是一個連爹孃都不知道是誰的野娃子。”
他不知道自已是誰,他迷迷糊糊被人推向“五王之子”的身份,然而上了這條船他再也無法回去。
“老實一點吧無憂,你退就是死,就是拉着衛家滿門跟你陪葬,聽我的話,我們只能跟在楚璃身後走,她沒辦法找到太子,這皇位必定是你的。”
楊懷新負着手,欣然看着人工湖上的潾潾波光,“你難道不想當皇帝?”
“我只想讓家人平安。”無憂心死地道,“你答應我的事,希望你能做到。”
多少次他想告訴楚璃,楊懷新是個狼子野心讓她千萬不要相信,可是衛家養母與弟弟在楊的手上,他的舉動會害了他們!
早在楊懷新調查他的身世時,便已經打算好將他的身份坐實,然後控制他,這樣一來,楊懷新便能不動聲色做到挾天子令諸侯,哪怕這個“天子”是假,又有誰能翻開真相?
他和楊懷新早成了一丘之貉,只能閉着眼睛向前,哪怕踩着別人的屍骨,沒有退路。
楊懷新道:“自然,他們是我最重的籌碼,沒有你,我借誰的手來得權?楚璃畢竟是個女人,她成不了大氣候的,等她解決了上官燁,就是我們坐收漁利的時候了。”
“卑鄙。”無憂忍無可忍地道,“她那麼信你,可你竟然在算計她,她總會察覺到的,太尉大人。”
“察覺到又怎樣,我還有你和你的家人陪着,這筆賬划算。”楊懷新拍拍無憂的肩,一臉自信道:“何況你不會讓我失敗的,無憂,我們一起拭目以待吧。”
讓他拭目以待着楚璃與上官燁相殺,楊懷新竊權,再做這個亂臣賊子的提線木偶?
他望着冰冷的湖面和楊懷新獰笑的臉,一股窒息感撲面而來。
近來諸事不順,婚期延後,封王的日子也一拖再拖,天恩寺一事一過半月,除了一個在神龕下裝炸藥的路鳴,幾個前鋒山強匪,再無其他發現,但這事兒很明顯,殿內襲殺與蘇衍行刺並非同一波人。
五日後,刑部查到路鳴的屍體,路鳴一死,埋藥炸殿的原兇隨之石沉大海。
只有楚璃和少數人知道蘇衍招出了上官淳,因爲動上官淳的時機未到,上官淳被置於真空,此案暫時懸而未決。
上官燁的傷勢正在康復,精神卻大不如前,太醫只說太傅在修養階段,完全恢復如初還需時間,情況跟楚鳳顏當初說的一樣,他精神不振,獨對楚璃有別樣情緒,像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大男孩,每每見到,楚璃都會上前抱住他,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紅了眼眶。
默默地說一聲“對不起”。
然後,一切並不會因爲這一聲“對不起”,而有所改變。
近日楚璃有腹痛的毛病,不知是否浮生醉在起作用,皮膚較從前更加蒼白無色,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御花園涼亭,楚璃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春風浮動,鮮見地有了一絲溫暖。
楚璃看着對面的楚鳳顏,臉上寒意漸濃。
“解藥給我。”她冷冷道。
楚鳳顏像在意外她竟用命令的口氣說話,不悅地皺皺眉:“當時你同意對他用藥,現在又要解藥,豈不是出爾反爾?好歹是有頭有臉的人,這麼做有失風範。”
她把玩着棋子冷嘲,“在你面前我要什麼風範,再尊貴還不是你手上玩物,”她把棋子捏在指尖:“像它一樣。”
“我何時把你當棋子了,你也得聽我的擺佈纔是。”
“姑姑,我要解藥,”楚璃並不是在跟她商量,堅決道:“我受不了一個英明睿智的太傅變成那副熊樣,這麼下去,一定有人察覺他的變化並非因爲傷勢,而是我在做手腳,你真以爲,葉成和塵湮兩人留在上官燁身邊是吃素的麼?”
楚鳳顏悠然地落着子,睨着她,輕笑一聲:“是你對他過份敏感,纔會覺得他變化極大,事實上在別人看來他只是釋放自我,對你的態度不再像從前那般收斂罷了。楚璃,你的重心應該放在下一步動作上,而不是消耗時間,去對上官燁過度關心。”
“我現在的身份是上官燁準妻子,對他再關心,也談不上‘過度’。”楚璃落子時故意重了三分,玉子竟“啪”一聲碎裂:“真不給解藥?”
見楚璃動了真火,楚鳳顏擡眸看去,眼中浮過一抹不確定。
篤定道:“不給。”
楚璃暗咬牙槽不再說話,起身便走出涼亭。
可剛下臺階,突然一陣疼痛自腹中傳開,她下意識躬起身子,艱難地邁開腳。
這種情況已有幾日,楚璃從不矯情自已,更是爲了瞞住她服用浮生醉的事而不得不隱忍,但前兩天的疼痛遠不像此刻劇烈,好在持續時間不長,忍一忍就好。
剛邁步離去,楚鳳顏擔心地追上前:“怎麼了?”
楚璃不想跟她說話,拂開她好意攙扶的手,“你管自已就好。”
“胡鬧,我是你姑!”
何止是姑,更是她的五指山、緊箍咒!
她被上官燁指點着做了八年的人,這不可怕,因爲她知道,她遲早會打破他施於的枷鎖,但楚鳳顏畢竟是皇姑姑,是秘衛的首領人,她想要動那批人馬,必須先通過楚鳳顏之手,這座山,不是她想翻就能翻的。
十八年,她何曾有過自我?
無憂說樓船上那個恣意少年便是她真正的自已,唯有她清楚,真正的自己早已在歲月的暗河裡被消磨怠盡,留下的,只是一具適合活着的軀殼。
她拒絕楚鳳顏的攙扶,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楚鳳顏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的腕上一扣,本就微擰的眉頭突然鎖起。
“你……”
她倔強道:“你可以不給解藥,今後上官燁受什麼的苦,我也一併陪着。”
聞言楚鳳顏目光一冷:“你用了浮生醉?”
楚璃這纔想起,浮生醉無法通過脈象診斷出來,不然上官燁的異常哪能瞞過太醫,剛纔她一時羞憤,以爲楚鳳顏發現了,所以索性承認,既然楚鳳顏不是因爲浮生醉而驚異,那又是因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