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下的梧桐將落葉揮灑,陣陣秋風帶着中秋的沁涼。宮人們守在殿門外,偶爾說上幾句話,也都是悄聲細語。
雍翩殿裡寂靜了很久很久。
久到早已過了主子平日裡午睡起身的時辰,裡面也沒有傳來半分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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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蕊忍不住再次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新來的兩個太監身上。
“主子真的說是要去歇息了?”
新來的君樂和阿貴在幾個老人的注視下,非常的小心謹慎。
君樂說:“是,主子是這麼給奴才們吩咐的。”
見這新來的太監沒有半點是從攝政王爺手下出來的狂傲,反而侷促規矩,敏蕊才又將心底的疑惑強壓下去。可是又難免會不安心,所以破戒的問道:“主子方纔可對你二人交待了什麼?”
一般來說,主子不讓她們知道的,她們不會肆意打聽。可是就在這兩個太監來之前,主子的心情還是很好的,甚至因爲畫秋嬤嬤的特殊還非常愉悅。但一見這兩個太監,就變得古古怪怪。
主子的反常肯定是和這兩個新來的太監有關係。
沒由來的,敏蕊就對君樂和阿貴有了一絲怨氣。
對於敏蕊的問話,君樂自然實話實說:“主子問了奴才們爲什麼要做太監。奴才和阿貴回答是爲了想跟在主子身份侍奉。然後……”
君樂還是將阿貴的渾污話給瞞了下來:“然後主子就說要休息,讓奴才們出來了。”
阿貴在旁邊點頭,確實是這樣。
從他二人的口中得不到有用的信息,敏芳嘆口氣,沉下心繼續靜靜的等待。
“紅燈,去把主子的藥給熬上。”
“是。”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直到日後西斜。片片晚霞鋪在雍翩殿的頂上,橘黃色的陽光從窗臺慢慢的挪動進屋。唐菁月斜靠在牀頭,靜靜的看着窗框的陰影一寸一寸的向她靠近。
漸漸的冷了。
敏蕊終於等不了的在殿外輕聲喚道:“主子您睡醒了嗎?”
還是想一個人繼續靜靜的唐菁月沒有迴應。眼眶泛着紅,但是神情已經和平常絕無二樣了。
敏蕊焦急的在門外轉了一個圈,定了定,又喚道:“主子,你若是沒事就應一聲,奴婢們不進去。”
服侍唐菁月多年,敏蕊自然能揣摩出主子的心思。如果沒有出事,還把下人全都趕出屋子,那一定是主子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敏蕊這樣問道,以求能夠換得一聲平安。
殿裡還是靜着,直到敏蕊差點忍不住要強行衝進殿裡去時,才終於聽到了主子的聲音。
“進來吧。”
那聲音極輕,但已然是唐菁月目前願意發出的最大音量。敏蕊聽到聲音,心知主子有心事,於是在殿外稍作停留等候後,才緩緩輕輕的打開了殿門。
站在外殿,敏蕊隔着屏風說:“主子現在可要起身,奴婢叫宮女打水來,主子洗漱整潔一番。”
“不用了,我並未休息。”可是說完,感覺到臉上緊繃繃的皮膚,還是說道,“去打水來吧。”
“是!”
片刻後,敏蕊拿着葛布有些訝異的看着主子微紅的眼眶。
接過葛巾擦拭臉頰雙手,清爽之感卻減輕不了半點心中的陰鬱。
“攝政王現在何處?”
“該還是在議政處的,不過這個時辰快結束了。”敏蕊迅速的回道,然而說完卻很疑惑的察覺主子稱呼攝政王爺竟然爲“攝政王”,不叫“阿皓”了嗎?
唐菁月將葛巾遞給敏芳,身子感到乏力的走向靠着窗戶的軟榻處:“我心情有些煩悶,你們在外面侍候着就好,攝政王來了通報我一聲。”
敏蕊抿脣:“主子要不先吃點點心,藥已經熬好了。”
“不想,出去吧。”
“……”認識到主子的心情的確很差,敏蕊擔憂的應了聲“是”,而後靜靜走出。
“呼——”
唐菁月幾乎兩腿有些發軟的在榻上依靠下,盯着透過打開的窗戶就能直接看到的落日,怔怔的出神。她要如何去問,如何去說呢?
天空上不時的掠過歸巢倦鳥,帶着一日的忙碌與生存艱辛。
議政處吵嚷一片。
唐季禮冷笑:“打戰,又打戰?國庫空虛,百姓賦稅繁重,民不聊生。連年徭役嚴害,家家戶戶只剩下老弱婦幼。本相倒要問問攝政王,拿什麼打仗!”
不用景芝皓親自開口,自然有武將站出來力挺。
冕戴軍一馬當先,率先拍拍胸脯:“我大茂男兒一個頂兩,何懼南疆小兒!連年徭役不假,人又沒死!再說右相說的國庫空虛、賦稅繁重。本將雖說武將,但也知這幾年除了前幾月與南疆相戰所耗甚大,大茂幾乎並無重大災害需要朝廷撥銀。既然國庫沒有花銷,那繁重的賦稅都去往了何處!戶部尚書米大人似乎要解釋一下吧?”
戶部尚書的米大人惶恐看一眼唐季禮。這話說的,讓他怎麼圓。
唐季禮擋下戶部尚書的犯難,對着冕戴軍冷笑:“冕大將軍一個轉身,連腦子也給轉了吧?徭役不死人,那前幾月對戰南疆,大軍去時多少,回來幾人?”
當下,偌大的議政處殿,吵得是沸沸揚揚。
今日衆多官員聚集此時討論起打仗不打戰的問題,不外乎就是因爲南疆又傳來消息。南疆內部部落爭鬥不休,目前是抵抗大茂的一衆部落佔了上方。可見南疆不久之後,必將重陷戰場。
攝政王一黨的一貫作風就是手段強硬。打,不打沒有骨氣。堅決要把南疆的所有部落給打擊得徹徹底底。
可是打仗所需要的人馬糧草,又必須需要右丞相一黨的同意才行。畢竟打戰是傾盡國家齊心協力之事。後勤的供給不完備,前線的將士們如何勇毅上陣殺敵?
右丞相一黨不同意,覺得攝政王一黨太過草木皆兵。於是兩方就開始各自商議決策,然後聚在一塊吵來吵去,都想要將對方說服。
最後,還是有官員提出的建議,勉強讓雙方都暫停熄火。
那就是遣派具有軍威的大將前去南疆坐鎮,不打戰,但要做好打戰的準備。以便隨時應付南疆宵小的騷動。
此時,屋內已經光線昏暗了。衆位官員吵了一下午,個個身心俱乏。不讓宮人掌燈,漸漸散去。
議政處再次陷入黑暗寧靜。
景芝皓一看天色,已經如此晚了。心想着月兒無事,一定會在等着他前去雍翩殿用晚膳。看着已經不見日頭的晚霞處,嘴角有一點點弧度的微揚。
甫一如今早已經對主子時不時露出的詭異笑容見怪不怪。
“主子是回府,還是在宮中留宿一晚?”
聞言,景芝皓笑着卻眯起眼眶的盯了甫一一下:“你是不是最近活得很自在。要不要去暗牢過上兩日,更得鬆快。”
別提暗牢,一提暗牢甫一就全身緊繃。
“屬下不自在,屬下只是有點說話不利索,方纔沒說完。主子您自然是要去雍翩殿見華小姐的。”
甫一也如此貧嘴了。
可景芝皓卻沒有再怪罪,而是騎上馬,向祥坤宮而去。
甫一搖頭:唉,雖然主子能在宮中騎馬奔馳,但好歹也要有個遇急事的理由吧?祥坤宮距離議政處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這也值得騎馬?
一路馬蹄聲起落。在祥坤宮門前,景芝皓便下了馬。帝王寢宮,哪怕他權力再大,也不會肆意騎馬闖入。今日的朝事議論,景芝皓還要完完整整的給小皇帝報一遍,以便鍛鍊小皇帝得處事能力,也順便看看小皇帝會有什麼主意。可是目前,景芝皓只想快快的到雍翩殿去,再晚,月兒不吃飯該身子受苦了。
微微帶着點風塵僕僕的感覺,景芝皓出現在雍翩殿。不等上前,敏蕊便搶先迎了上去。
“王爺,您可來了。”敏蕊焦急的說,“主子申時就問過您何時過來呢。”
“你家主子可用過晚膳?”看着緊閉的殿門,景芝皓一邊走一邊蹙起眉。
敏蕊小碎步跟着,搖頭:“沒有呢,下午的藥也還沒喝。主子說心情有些不好,讓我們都在外面候着。王爺您可要好好寬慰寬慰我家主子。”
聽到唐菁月不僅心情不好,還不喝藥,景芝皓不禁得腳步加快。
走到門口,發現君樂和阿貴在一旁垂首站着,留意了一眼,看他二人身着太監服姿態規矩,還算滿意。
敏蕊道:“王爺稍候,奴婢給主子通報一聲。”
“不用了。”
景芝皓揮手,示意敏蕊退開。而後自己推開合閉的殿門,獨自走了進去。
殿裡沒有點燈,已經暈暗的幾乎要看不見器物擺設。可是景芝皓的眼睛卻像是夜晚的貓頭鷹,視線清晰。
“月兒?”
他走進,發現唐菁月躺在窗邊的軟榻上,正睡着。因爲涼,身體微微的蜷縮,孤單可憐的模樣讓景芝皓看得好生心疼憐惜。
本想取來一條錦被給唐菁月蓋上,好讓她繼續安睡,可一想到唐菁月沒吃飯沒喝藥,這麼一睡,到了晚上又該難眠,於是還是狠狠心將月兒給喚了起來。
粗糙的手掌扶上滑膩的臉頰,大拇指摩擦了摩擦:“月兒,別睡了。”
很輕的聲音,也不知他到底要不要將唐菁月喚起。
被輕輕撫摸着臉頰,唐菁月迷糊的呼氣睜眼。朦朧的昏暗裡,朦朧的人影,輕聲的耳語,帶着綿軟的情。唐菁月一時沒有分清她是在哪裡。是現在,是過去;是現實,還是在夢裡?
“阿皓。”她唯一確定的就是,這人影,是他無疑。
景芝皓應聲:“恩,怎麼不讓下人掌燈,黑漆漆的就睡了,夜涼。”
黑漆漆的就睡了,夜涼。
聽見這話,帶着睡意的唐菁月竟然讓自己的淚水,再一次情不自禁的聚集,溢出眼眶。她想起剛入宮的無數個夜,她便都是這樣在黑漆漆的夜裡、涼裡,看着黑漆漆的前路、未來,想着黑漆漆的宮裡宮外,就那麼慢慢睡去。
當初的她,爲何會毅然決然的進宮,爲何會不告訴阿皓隻言片語的便頭也不回的進宮?
因爲……
她愛他。她是真的想護着他!
身爲皇子的他,心思城府卻比唐府裡勾心鬥角的下人還要淺。他似乎天生就是不諳紛爭的。他的眼裡,萬物皆美好。是真,是善,是美。
她對着他笑,對着他說她知道的趣事。她看着他迴應的笑,然後也對她說一些雞毛蒜皮的逗樂。
真是簡單的心思吶。
真乾淨。
所以,她不會逼着他去爭權、去奪利,去壯大自己,好讓她有一個穩固的靠山,好讓她在唐府地位穩固,好讓她能夠保護母親平和安康。
然而,今天下午,進宮這個她從來沒有後悔過的決定,好像地龍翻騰般被她質疑了!
是不是人,總會被世俗染黑。是不是人,總要走上一條相似的路。是不是她當年不進宮,而是去逼迫阿皓爭鬥搶奪,阿皓就會比現在更……
有心一些?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質疑。
“我剛纔夢見,”唐菁月擡手,握住了阿皓扶在她臉側的手掌,“我夢見那年你幫我給那隻兔子包紮傷口。我還記得因爲那隻兔子比我先踩進了獵人的陷阱,所以它傷了,而我沒有。”
她說:“我笑着對你說,這兔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於是你就帶着它下山,帶到藥鋪裡去。大夫覺得侮辱,不願意給兔子包紮。於是你就生氣的說你來包,因爲這兔子救了我,所以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照顧這兔子一輩子。”
說到這裡,唐菁月握着阿皓的手終於帶了些溫度。
照顧那隻兔子一輩子,說要將它養得肥肥胖胖,然後找個伴,讓它一窩一窩的生。
“阿皓,你記得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