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杏花煙雨江南,似乎江南的美都在煙花三月,實則仲夏的江南也別有意趣,尤其是泛舟江上,兩岸青山綿亙,黛色如染,未申之交,陽烏始斜,江水滔滔,江面因風起皺,映着斜陽幻成片片金鱗,散動不休。
沈摶在船頭垂釣,長寧坐在他身側吹簫,簫聲清吹細細,如黃鶯嬌啼,水流花綻,十分清越娛耳。
玉蟾兒託着自己胖乎乎的小腮幫都聽呆了,她已經不是五六歲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個約莫七八歲左右,圓臉圓眼的小胖丫頭。她修爲不足,化出的人形三分還像蟾蜍,模樣還算可愛,可實在見不得人,沈摶乾脆施法給她定型,讓她變成現在這模樣。玉蟾兒修爲不佳,可幹活十分利索,就像她跟長寧說的,洗衣做飯都會,這段時間全是她在伺候長寧。
這時瞑色初凝,炊煙四起,江上各漁家都停船做飯,駕船的老者也支起了一隻紅泥小竈煮水烹茶。他們一船四人皆非尋常人,基本都不用煙火食,也就玉蟾兒偶爾嘴饞會吃些小零嘴。這位老者正是從小撫養的玉蟾兒的龜爺爺,它只是一隻尋常老龜,幼年得大儒飼養,飽讀詩書,大儒逝去前放了它自由,它也不殺生,四處遊蕩,每晚憑藉本能吞吐月華,餓了就吃些水草,到也活了數百年,機緣巧合修煉到了築基期頂峰。
它原是送玉蟾兒到沈家,沈摶見它性情溫厚,想着他離去後孫女身邊也需要有名長者照顧,就問他是否願意做自己洞府靈獸。老龜仰慕太上宗許久,哪有什麼不願意的?老龜年輕時幾乎遊遍了整個中土水道,對各處水道都很熟悉,一路駕船而行全是他在操持,雖礙於天性行事過慢,但處事極穩妥,讓沈摶頗爲滿意。
沈摶又往魚鉤上放了一塊魚食後,將魚鉤丟回江中,他雖在釣魚,但魚鉤卻是直的,往往魚兒啄食完魚食後,就晃晃魚尾悠然離去,拿長寧的話來說,他是在給魚兒餵食,不是釣魚。待長寧一曲吹罷,沈摶滿意道:“吹得不錯,你在音聲方面倒有幾分天賦,明天我再教你彈琴。”
“我要學那麼多樂器?”長寧沒想阿翁讓她學這麼多樂器,以前阿翁總跟自己說貪多嚼不爛,只讓她學精,不讓她學多。
沈摶隨口道:“樂器也就吹奏、打擊、撥絃幾種,你既然音聲方面天賦頗佳,就都學了吧,你看哪種樂器更能舒暢奏出那紅雀的叫聲,你再專精也不遲。”
長寧點頭,她以前專攻書畫,對琴棋只能算略懂。但這段時間她夢中的那隻大鳥形象卻越發清晰了,是一隻絢麗奪目紅雀,那隻紅雀每根羽毛皆紅中透着隱隱的金光,頭上兩條長翎如綢緞般垂至鳥背,漂亮極了。但它似乎總是在星空中飛舞鳴叫,鳴聲非常悅耳,似在奏樂般。
沈摶聽完她描述後,就猜這隻紅雀應該是鳳凰族九雛之一百鳴,鳳凰族是天妖禽鳥中的皇族,其血統最高貴的五支稱爲五鳳,五鳳之下就是九雛,如果五鳳屬鳳凰族的皇族,那麼九雛就是高等貴族。天妖的鳳凰一族的祖先原爲神鳳弟子,後得得神鳳恩賜,煉化了神鳳的神靈精血後,才得以褪去妖身,化爲後天神靈。
位鳳凰族的祖先和同門師妹生有五子,因兩鳳凰當時已非妖身,子嗣也資質出衆,分別爲朱雀、鵷鶵(yuānchu)、青鸞、鸑鷟(yuèzhuo)、白鵠(hu),這就是後來鳳凰族血統最高貴的五鳳,五鳳後又各自生兒育女,這纔有了九雛,除了五鳳九雛,其他都屬於鳳凰族中不入流的小妖。
百鳴論攻擊力不是鳳凰族中最高的,但它天賦聲樂神通,鳴聲能隨意操控人心智。沈摶讓孫女多學點樂器,也是希望她能善用百鳴的天賦神通。而長寧也不負他的厚望,她在聲樂方面的天賦果然極爲出衆,他們從平江府出發,一路泛舟而下不過三五天功夫,洞簫已經被她吹得煞有其事了。只是沈摶更擅書畫金石,在樂理方面只能算略通,只能教孫女基礎技藝,想要深入就需另請高明。
龜老這時也端着烹好的茶水上來,“郎君、姑娘,先喝杯茶潤潤口吧。”
長寧看到茶水就想到祖師伯泡的那壺茶,“阿翁,上次祖師伯給我們喝得是什麼茶?真好喝。”
沈摶道:“那是你寶茶祖師伯的茶葉,他原是你祖師伯從世俗帶來的二十株茶樹之一,陪伴你祖師伯近萬年,早已化成人形,道號寶茶,你入門後應該會見到他,你可喚他祖師伯,他向來最喜孩子,你乖巧些,他定會給你些茶葉。”
長寧驚歎,“祖師伯已經修煉萬年了?”
沈摶笑道:“你祖師伯早是元嬰,要不是一心護持師傅轉世,早已成就陽神了,修煉萬載有何稀罕?想來這次他回去後就會衝擊陽神了吧。”
沈摶的話讓長寧、龜老、玉蟾兒皆浮想聯翩,長寧因迄今爲止,見過的親近修士沒有修爲在金丹以下,這話對她震撼還不大,龜老、玉蟾兒不過兩個妖族散修,能投入沈摶這般金丹真人名下已是大幸,如今聽說主人還有一位師兄即將成就陽神,幸福來得快,讓兩妖都不知該有什麼反應。
沈摶見天空無雲,天光清明,料想今晚月色必佳,提了一罐冰鎮過的果酒坐在船頭獨酌,龜老雙目微閉,閉目養神。長寧喝了茶,又翻了一首曲譜,拿起簫斷斷續續的吹了起來,玉蟾兒孩子心性,耐不住久坐,化成原型跳入江中游水。
“這位大老爺可要買蝦?”童稚的聲音響起,沈摶擡頭望去,就見一名長眉星目,相貌俊秀的男童駕着一艘點大的小舟朝他們駛來。那男童看着不過十二三歲左右,卻打漿如飛,雙手一推一拉將小船駛得又輕又快,不一會功夫就到了他們船邊,等快要撞上的時候,男孩左手朝前一推,右手往後一劃,小舟就輕巧的橫了過來,捱到了大船的旁邊,一點都沒碰到大船。這一手讓人叫絕的船技就是尋常船伕都比不上,男孩將一隻搭鉤搭在船舷上,小船就固定到了大船上。
“大老爺要買蝦嗎?小子這裡的蝦全是剛從江裡剛撈起來的,最新鮮的。”那男童仰頭問着沈摶,顯然看出了他纔是船中做主的人,他舉起一隻竹簍,裡面全是活蹦亂跳的大鮮蝦。
沈摶見這男孩穿了一身粗葛衫,衣衫上全是層層疊疊的補丁,褲腿卷齊膝蓋,露出一雙全是傷痕粗繭的雙腿,腳下一雙草鞋已經被水泡爛了,不由心生惻隱,“你一個孩子怎麼出來打魚了?你家大人呢?”
男童聞言神色有些黯然,“我娘病了好些天了,大老爺你買些蝦吧,這蝦再有一會就不新鮮了。”
龜老接過竹簍,“小郎君上來說話吧。”
男童手搭在船舷,身體輕輕一縱就輕巧的跳到了甲板上,靈活的樣子讓長寧忍不住側目,他會功夫吧?
男童上了甲板就見大老爺身側坐着一個如瓊玉雕成的垂髫女童,一雙杏眸黑白分明正好奇的望着自己,男童臉微微泛紅,對她作揖道:“不知小娘子在此,小子冒犯了。”他話音一落,“咕嚕”一聲,他腹中非常配合的叫了一聲,男童頓時小臉漲得通紅。
長寧沒笑話他,而是起身去船艙拿了一碟用松子、茯苓粉製成的甜糕給他,她這一路走來,看多了男童這樣的孩子,想起現代那些幸福的孩子,再看看眼前這些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兒童,她忍不住感慨,還是現代好,就算那個社會也有各種不好,但大部分人至少不會餓死。
男童感激的接過,甜糕誘人的香氣在他鼻尖縈繞,他硬生生按下嚥口水的衝動,再次偷偷瞄了長寧一眼,心中暗想這小娘子人美心也美,跟那位大老爺一樣都是好人。
沈摶問男童,“你母親是什麼病?我這位老家人略懂醫術,說不定能治你母親的病。”
“我娘病了好幾年了,看了好多大夫都說阿孃的病還治不好了。”提起母親的病,男童眼眶一下子紅了,他對沈摶道:“大老爺買我的蝦,又給我點心吃,我本應在此伺候大老爺,只是我娘吃了藥,剛睡一會,怕醒來喚人不在,我才急着回去。
沈摶見他侍母至孝,吩咐龜老隨他回去一趟,“你隨他去看看他母親的病。”
男童跪下對沈摶磕了三個響頭,“小子多謝大老爺恩情。”
長寧等龜老和男童離去後,她仰頭好奇的問:“阿翁,剛剛那位孩子是不是會武功?”
沈摶見滿臉稚氣的孫女一本正經的說着人家小孩子,不由好笑,“對,他應該會武,而且一身真息不弱,已經打通了三條經脈,不過我看他體內運轉的內息心法卻很粗淺。”沈摶最初是憐惜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出來打魚,等看到他小小年紀就打通三條經脈後,修煉的還是最粗淺的內功心法,不禁起了愛才之心。
“阿翁,你是想把他帶回門派嗎?”長寧問。
沈摶頷首道:“我讓龜老去探探他家情況,尋常漁家應該不會教孩子修煉內息。”太上宗收弟子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弟子家世要清白,這種清白並非指弟子家庭的地位,而是指他們本身的來歷,哪怕是孤兒都不會憑空出現。這種要求到了真傳弟子就更嚴格了,真傳弟子中有孤兒,但他們修煉到一定程度都會找到自己的父母親人,也虧得長寧是沈摶養大的,又備報過玄元老祖和希音道君,不然早被帶回內門關起來了,哪來現在的自由。
玉蟾兒這時也從江面跳上甲板,打了個滾就變成了沈摶幫她固定的容貌,她先給沈摶和長寧倒了兩杯水,又拿起竹簍放生鮮蝦,她自幼得龜老和蝦精撫養,愛屋及烏,對這些沒靈智的烏龜和蝦都很好,她是天生異種,生來能吞吐月華,從沒殺過生,也沒吃過葷腥。
長寧舉起洞簫正想繼續吹簫,沈摶卻突然擡頭淡聲道:“朋友看了久不出來打聲招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