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春天總比南方來的遲些,今年的春季比以往又更寒冷,到了三月,沈家宅院中的十來株梅花才含苞欲吐,其間種在內院後花園的兩株綠萼是沈家大少夫人杜氏心頭寶愛,自綠萼開花後,她閒暇時就愛來此賞梅。
沈府後院有一方小池,碧波映出湖邊兩樹香雪,水波清淺、暗香浮動。杜氏在花園中走累了,斜靠在美人靠上,拈着魚食喂湖中的錦鯉,湖中十來條錦鯉不停的爭奪着魚食,激起一片水聲。
“大嫂好雅興。”一名約有二十五六歲左右少婦由丫鬟扶着含笑走來,這少婦穿戴卻極華麗,髮髻還沉甸甸的壓着一隻足金的鳳釵,身上香風陣陣,厚厚的脂粉將臉塗得滴粉搓酥,容貌也算清秀,微凸的雙頰和削薄的嘴脣使她看起來有些刻薄。
“二孃你來了,阿家睡下了?”杜氏將最後一把魚食丟入池中,擡手由丫鬟伺候自己洗手。
裴氏見杜氏如此悠閒,臉上露出了惱意,“我當然是等阿家睡下後纔出來散心的,哪能像阿嫂這麼清閒,還有時間來餵魚賞花。”
裴氏是沈家二郎的妻子,這些天兩人的婆婆林氏身體不好,本應該由兩人輪流伺候,但杜氏是掌家夫人,不得空閒,林氏就讓裴氏一人伺候。裴氏這些天一直在林氏房中歇息,也只有等林氏睡下時纔有空閒休息,幾天下來人就消瘦了一大圈,見杜氏還有閒心賞花,如何不氣憤?
杜氏微微笑道:“我能如此清閒也是託了福弟妹的福。”
裴氏見杜氏居然坦然自若接了自己的話,恨得咬牙切齒,“大嫂記得我的功勞就好!”
“我怎麼會忘了二孃的功勞,相信阿家也不會忘記的。”杜氏笑得一派和氣。氣得裴氏臉色鐵青,雙手直絞帕子。杜氏冷眼瞧着,心中冷笑,阿家平時對她何等疼愛,不過只讓她伺候了幾天,就被她嫌棄成這樣,這人到底有多涼薄愚蠢。
“大娘、二孃,門口來了一人,說是五姑娘,前來拜見大夫人。”下人的回報聲打斷妯娌兩人的爭鋒相對。
“哦?五姑娘來了?快請她進來吧。”杜氏聽說是五姑娘來了,忙吩咐下人迎她進來,轉身又對裴氏笑道:“二孃,五姑娘來了,你也有個說話的人了,你們可是表姐妹呢!”裴氏的父親是沈家五孃的舅舅,裴氏跟沈五娘是表姐妹,只是這對錶姐妹只在裴氏跟沈二郎的婚禮上見過一次。
裴氏聽說是五姑娘,嘴裡輕哼了一聲,“我表妹多了,可不缺她一個。”誰跟那個出生就剋死爹孃的喪門星是表姐妹!不過是父母雙亡,嗣兄都靠不住的孤女,她可不要這種上門打秋風的表妹。
“大娘,五姑娘是孤身一人上門的。”下人遲疑道,她還真沒見過哪家貴女是孤身登門的,身邊連個侍從都沒有,要不是這幾天他們都受過吩咐,五姑娘一來就要通報,他們早把人趕出去了,門口那女郎怎麼看都不像是五姑娘。
孤身一人上門?杜氏一愣,隨即想起丈夫對她語焉不詳的那些話,沈五娘似乎是修士,修士大多獨來獨往,一人上門也不奇怪,“阿姆,你跟牡丹去門口迎五姑娘,明心堂可曾收拾好了?”杜氏發出一連串的吩咐,腳下不停的往二門走去,她不好去大門迎接。
裴氏臉色一沉,“誰家小娘子會獨身登門的?阿嫂莫要被騙子騙了。”
杜氏笑道:“是真是假,見面就知道了。”她也只見過沈五娘一面,裴氏還見過沈五娘,她是一面都沒見過,她成親時候沈五娘還沒出生,她的兒子小時候倒是見過五娘,不過聽說五娘長得極出色,美人可不是誰都能假冒的。
裴氏冷着臉說:“阿家差不多該醒了,我先去伺候阿家,沒空陪大嫂待客了。”
杜氏道:“二孃自便。”裴氏轉身離去,杜氏看着她離去的背景,嘴角一曬,等身體轉過時,臉上又是得體的微笑了。
長寧遠遠看到沈家掛着白燈籠,一心以爲沈家有人出事了,直接登門表明了身份,等看到守門下人狐疑目光,纔想起這時代真沒幾個大家貴女會獨身出門,她應該先出城召幾個道兵駕車送她入沈府的。不過反正伯母他們都知道自己外出修行了,想來不會用世俗規矩約束自己吧?長寧住在沈家只爲方便,可不想多幾個會用世俗規矩管着自己的人。
“小的已去通報家中大娘,請姑娘隨小的去客房稍候。”沈府的門房恭敬的對長寧說,他雖不確定長寧身份,但卻不敢怠慢這名女郎。
長寧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鵝黃裙衫,身上披着珍珠披肩,面紗和額發上也綴着用金珠、珍珠夾雜而成的飾品,這些珍珠粒粒如黃豆大小,均圓光亮。所謂人靠衣裝,這些珍珠隨便一粒,就足夠他們十來年的月錢了,且世家的門房眼光最利,自能看出長寧舉止不凡,實在不像是騙錢的女騙子。不管她是不是五娘子,恭敬些總沒錯的。
長寧微微頷首,關切的問:“我看家中掛了這麼多白燈籠,是何人去世了?”
門房聞言一臉悲色道:“五姑娘還不知道吧?是嫁到雍州秦家的三姑娘去世了。”
三娘?長寧沒想聽到這答案,她不是已經通知過大伯父、大伯母,三娘安然無恙的事嗎?爲何他們還說三娘去世了?長寧心中暗奇,準備一會問問大伯母。
“咦?你不是紫雲觀那位——紅衣仙子嗎?”長寧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她偏頭望去,就見小三郎由僕役們簇擁着走來,滿臉驚訝的望着長寧。
長寧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飾,跟紫雲觀完全不同,他是怎麼認出來的?
沈三從小記憶力超羣,他三天前才見過長寧,雖然跟鬼怪打鬥時候那名紫衣女郎出力更多,可他一見長寧就覺面善,特地多看了幾眼,現在一眼就認出了長寧。
長寧偏頭對他微微一笑,“你是小三郎吧?許久不見了,我是你五姑。”她沒承認也沒否認沈三的話。
“五姑?”沈三愣愣的重複了一遍,五姑不是去修行了嗎?怎麼會突然來家中?
“五姑娘!”杜氏的傅姆、侍女也匆匆趕來,看到頭蒙面紗的女郎時,遲疑的不敢上前,她們都沒見過五姑娘,大娘只說五姑娘生得極美,一眼就能認出,可戴着面紗,怎麼能看到容貌?
長寧揭下面紗,對她們一笑,“你們是誰?我大伯母可在?”她笑容如玉輝珠光,光彩煥發,直把衆人看的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直以爲瑤殿仙娃下臨凡世。
“在,五姑娘裡面請,大娘已經在二門等候了。”還是杜氏的傅姆最先回神,她按着撲撲直跳的心口,心中暗想這女郎定是五娘無疑,她不信天下還要比五娘更美的佳麗了。
沈三也看待了,他見過幼時的五姑,當時就覺得五姑極可愛,可惜自己幼時身體太弱,五姑只愛跟三姑玩,不理會自己,曾讓沈三幼小的心裡傷心不已,現在五姑比以前更美了,阿耶說五姑入了宗門,是未來的仙師了,五姑就是仙女吧。
杜氏看到長寧時,也震驚於長寧的容色,難怪夫君說只要見了就知道是她了,她對長寧歉然笑道:“家裡下人有眼無珠,不知五妹來此,多有怠慢,五妹切莫見怪。”
杜氏年過三旬,因保養極好,臉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笑容親切,態度親近卻不親暱,讓人覺得很舒服,長寧笑道:“是我貿然登門,他們都沒見過我,哪裡算得上怠慢。”
杜氏見她笑容溫和,神態絲毫不見傲氣,心中鬆了一口氣,她以前不止一次聽說,好多人修煉後待家人的態度就不同了,就真如同仙人對凡人一般,因此這次長寧傳訊前來時,她心裡還直打鼓,生怕會來一個活祖宗,現在看來這五姑娘不像是那種人。
“鶴兒——是鶴兒來了嗎?”林氏虛弱的聲音響起,尚未等杜氏、長寧起身,一羣人就進了客廳,爲首一名容色憔悴的婦人正是長寧大伯母林氏。
長寧心中大驚,快步上前,“大伯母,你怎麼了?是生病了嗎?”林氏已經年近六旬,因有靈丹滋養,看起來不過四旬左右,可她現在面色枯黃,脣色蒼白起皮,像是得了什麼重病一般,長寧手搭在了林氏脈搏上給她診脈。
林氏看到長寧,淚珠頓時如斷線的珍珠,“鶴兒,你三姐她——”林氏提起自己幼女就心如刀割,抱着長寧放聲大哭,她可憐的三娘!她起初就不樂意讓三娘嫁到秦家,果然秦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害的她的三娘有家不能歸,她連自己女兒、外孫都不能認了!
林氏一聽說秦家出事,就想把女兒接回來,可丈夫說秦家嫡系都牽連了,只三娘一人留了下來,太出挑了,恐平生事端,乾脆說女兒一起去了。林氏如何肯答應?三娘是她親女兒!他這麼一說,女兒將來如何回家?她還想女兒再嫁人。可惜胳膊扭不過大腿,沈族長勸了幾天妻子無果,直接對外宣稱女兒死了,林氏氣急之下才病倒了。
林氏一哭,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哭了起來,客廳裡大大小小几十個女子失聲痛哭的聲音,讓長寧頭都暈了,她傳音問林氏,“大伯母,你知道三娘和她兩個孩子都沒事吧?她現在在養胎,我不好帶她過來。”
林氏突然在腦海裡聽到聲音,渾身一震,不過她肯定鎮定了下來,她默默的點頭。長寧見林氏點頭,心中暗想既然大伯母知道三娘無事,爲何沈家要公佈三娘去世的消息?這是不準備認三娘了嗎?
“阿家,人死不能復生,三姑在天之靈,知道你爲她這麼傷心,她也會擔心的。”裴氏上前抹着眼淚對林氏道,她跟杜氏關係不好,卻極會討好林氏,是林氏最看重的兒媳婦。
林氏也只是傷心不能再光明正大的見到女兒了,被長寧一勸,說她還帶了三孃的親筆信,心中傷心減了不少,她用帕子拭淚,對長寧道:“鶴兒,你可還記得你表姐?說來你們還見過一次。”
長寧看到裴氏纔想起,她名義上的母親裴氏只有一個大哥,那大哥早逝,就留下獨女裴氏,當了二堂兄的填房,裴氏大了自己十來歲,兩人成親時她還小,就被阿翁帶着參加了白日的宴席,當夜就回家了,她微笑對裴氏行禮,“二嫂。”
“五妹。”裴氏皮笑肉不笑的回禮,她比長寧大了十來歲,從小看着姑姑幫着祖母欺負她母親,怨她娘生不出兒子,還逼着她爹納妾,她從小就恨祖母、姑姑,對長寧也沒什麼好臉色,不過一個喪門星生的小喪門星,有什麼好接待的。
長寧靈覺何等驚人,一下就察覺裴氏笑容下的冷淡,她也不當回事,橫豎她跟裴氏又不是真姐妹。長寧、裴氏相互見禮後,由沈三領着小輩們給長寧行禮,家中男孩都在學堂上課,女孩兒都來了,沈家出美人,這些女孩兒一個個長得跟花骨朵一般,嬌嫩嫩的喊着長寧五姑,長寧大方的給了一人一塊藍田靈玉雕琢成的玉佩,吩咐她們貼身佩戴,不要給別人看見。
杜氏一看那玉佩就知不是凡物,忙對長寧道:“小孩子家家的哪用給那麼珍貴的寶貝。”
裴氏笑着說:“阿嫂,我聽人說這修士從來看不上凡間的寶物,這玉佩我們看着珍貴,指不定對五妹來說就是一塊石頭。”
林氏聽了直皺眉,“你胡說什麼?敢情你妹妹送禮還送錯了?鶴兒,這玉佩你還是收起來吧,太珍貴的。”
“幾塊玉佩能值什麼?”長寧對林氏道,“大伯母,我這次帶了一些好茶來,我給你泡茶喝。”
林氏也急着看三孃的來信,“好,你隨我來。”
杜氏見林氏拉着長寧去後花園,猜她跟五妹有要緊事要說,也不去打擾,只吩咐下人好生伺候,一把拉住了顛顛想跟過去的次子,板着臉問:“你做什麼?”
沈三道:“阿孃,五姑不是要泡茶嗎?我給她添炭!”沈三生平最愛美人,見五姑一顰一笑、一顧一盼,無不如天仙化人,他就恨不得香花頂禮、隨身常伺,哪裡捨得離開?
杜氏如何不知兒子的脾性,冷着臉道:“你爹罰你的功課做完了嗎?”沈三一聽功課,立刻哭喪着臉,杜氏毫不留情的讓下人押他去書房看書,又吩咐下人去長寧住所準備沐浴香湯,以便長寧隨時梳洗。
裴氏見杜氏如此行事,不屑道:“果然是長嫂如母,待誰都跟親女兒一樣,就怕人家不領情。”
杜氏壓根不理會裴氏的酸話,她以前一直疑惑,爲何公婆會讓二叔娶裴氏爲填房,平江沈氏二公子,哪怕是續娶也不是裴氏能高攀得上的。裴氏號稱出自河東裴氏,其實是裴氏嫡系的堂族,家中早已沒落,裴氏祖父還曾出仕,任過六品京官,其父卻碌碌無爲,死前連個舉人都不是。
沈二可是沈家嫡子,才華出衆,前途不可限量,即便原配早逝,也不知有多少大家貴女願意嫁過來,偏偏公婆讓他續娶了裴氏。若裴氏才貌雙全也罷,偏還尖酸刻薄、惡毒愚蠢。杜氏身爲女子都同情二叔娶了這麼一個上不了檯面妻子,更讓杜氏詫異的是無論裴氏做了多少錯事,公婆都似乎不在意,始終對她寵愛有加。
不過這段時間家裡發生的那些事,讓杜氏隱隱抓到猜到了公婆寵愛裴氏的真相,裴氏能被公婆如此愛重,根源很有可能是沈五娘。裴氏看不清事實也就算了,居然還嫌棄沈五娘是父母雙亡的孤女,就她現在這蠢樣,自己只需看熱鬧即可。表姐妹又如何?一表三千里,更不提兩人還是沒相處過表姐妹,她等着裴氏作掉自己真正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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