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是懶懶升起的,像是叫也叫不醒的小分隊隊員們。直到太陽上了三竿,隊員們才陸續地起牀了。
對冷娃來說,這次驚心動魄的旅程似乎表面上結束了,但深藏在其中的不解、疑惑甚至理不清的謎,以及他和吳宇目光觸碰時的默語,都讓他覺得路只走了一半,而另一半還在霧中。
盥洗完畢,吃過早飯,吳宇傳達了總部的安排:冷娃、鬍子以及秀娟、杏花留在分區,作暫短的休整;派人送首長富民安全抵達總部與首長會面;巴石則到總部情報處彙報,並接受秀娟、杏花和他今後的任務。
吳宇命令小虎子護送富民到總部。富民對吳宇說,到總部沒幾十里路了,有小半天就到了,帶不帶警衛無所謂。吳宇卻堅持:路雖不長,一是山路,二是難免有敵特活動,三是首長沒有安全抵達,他是有責任的。說到這兒,富民也不再堅持了。
巴石顯得很興奮,不過他背上背的那把日本武士刀顯得十分扎眼,臨行時,吳宇向他走過去,巴石似乎意識到吳宇要問什麼。便主動向吳宇說,怎麼得的刀,自己又怎樣喜歡刀法劍術,並說到總部如果首長不批准留,他會按規定上繳的,吳宇就沒有再說什麼。
“首長路上多保重。”送別時,冷娃久久握着富民的手不捨得鬆開。自倆人相遇到結束這段征程,冷娃與富民已結成了生死之交,在冷娃的心目中這位尊長、大哥、戰友早已超越了他們間的上下級關係。只是到了根據地,見到吳宇,才讓他感到護送首長的這份責任終於可以從他肩上卸下來了。
“富民,叫富民,還是路上的稱呼好,不見外,”富民從冷娃的眼神中看到了只有他們之間才體會到的那種憂慮和擔心,“放心吧,小河溝裡翻不了大船。”富民說得十分輕鬆和肯定。
“富大哥,門坎不高,邁不好也會摔跤的。”冷娃又追上了一句。
“冷娃,冷娃,什麼時候熱得黏乎起來了。又不是不見面了,到時候在總部等着你,咱哥倆好好嘮一嘮。”
“後會有期。”倆人覺得熱乎乎的手掌中,緊緊地握住了什麼。
因爲出發晚,青青的石板路已經被太陽烤得有些燙腳,火辣辣的太陽光扎着人的背,像遭了芒剌的痛。儘管汗流浹背,小虎子的熱情可是一點不減,他前前後後跟着富民,不住嘴地問着延安的事情。畢竟是首長的警衛員,小虎子小心避開那些他不應該打聽的事。
“首長認識小豹子嗎?在延安只有我和他熟。”
“……”富民沉默片刻,“他犧牲了,在路上犧牲的。”
“犧牲了?犧牲了!犧牲了……”小虎子喃喃地重複着,淚水從眼眶中涌出來。他肩膀一聳一聳,從開始斷斷續續的抽泣,隨着淚水的奔流,無法抑制地失聲痛哭。富民撫摸着小虎子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
接下來的路上,除了暑熱的燻蒸,又添了一層沉默的壓抑。三個人默默地走着。
繞過一段彎路,眼前展現出一個平壩子,幾棵參天的白松長在周圍,形成了途中一個天然的休憩地。
“首長,這附近是咱們的一個聯絡站,我給咱們取點水來。”
“快去快回。”富民說着把自己的空水壺遞給小虎子。小虎子又從巴石手中拿過水壺,繞過幾棵松樹,向後山走去了。
富民手搖着草帽,目送着走向山邊不遠的小村子的小虎子……
突然聽得身後“刺楞”一聲響動,他側身一轉,雙手夾住了從身後刺過來的刀刃。
“作爲日本武士高手,出手如此下作,不覺有**份,壞了江湖的德行嗎?”說話間富民轉身騰躍,與巴石打了個對面,接着“嗖”地從腰間抽出一把纏腰劍,指着巴石的喉嚨。巴石面前,初見時的那個略顯瘦弱、文質彬彬,帶着厚厚書生氣,輕腳慢步的富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這位,腳蹬虎步、手持長劍、目光犀利、英氣勃發,儼然一副劍師高手的做派。
“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按中國的規矩,報上姓名,我的劍下從不碰無名之輩!”說完,富民摘下了眼鏡,脫下外套,露出了束身的行武裝。
巴石愣住了,呆若木雞,難以排解的疑惑,讓他陷在雲裡霧裡,竟一時不知該怎麼做。剛纔,警衛員小虎子提出要去取水,引起了巴石心中的一陣狂喜:天時、地利、人和,殺掉這個八路軍高級將領的絕好時機終於等到了。這個只會使一使槍的八路軍指揮官,在他一個日本劍道高手面前,取其性命,應該像漢語“囊中取物”所說的那麼簡單。沒想到,他的背後一襲竟然引出了一箇中國武林高手,能夠用手夾住從身後刺來的刀刃,決非得閒之輩。此刻,他突然面臨兩者之間誰可能被殺掉的窘境,這讓他頭皮發麻,身上的每個汗毛孔都張開了。
一場生死之戰即將開始。
“日本陸軍本部情報官島石一郞。”巴石雙手撫膝,恭敬地向富民鞠了一躬。
富民雙手抱拳,作爲還禮:“好像不用再自我介紹了,還記得那次在永福鎮麥場上戰鬥結束後,你說過的嗎:‘畢業於黃埔第十期,大隊長是張一鳴。’本人正是張一鳴,可我並沒有你這個學生。真不知道是你們的情報錯誤,還是上天的巧合。真是有緣相會,請吧!”
富民的話音剛落地,巴石就已雙手握刀,劈殺過來。眼見刀鋒就要在頸項畫出一個弧形,富民輕捷一閃,反身揮劍,一個降魔劍術中“恨弗來遲”的動作,劍鋒直剌巴石咽喉。巴石舉刀阻擋,刀劍相碰,鏗鏘有聲,富民從虎口的振動感到了巴石刀法的兇猛、有力,絕非一朝一夕的功力。
富民揮動軟劍,劍身纏縛着他的身體,發出嗖嗖的尖叫聲,巴石連續幾次的躲閃,汗水滲出了額頭,他也意識到,對手已達到了中國劍術所說的“人劍合一”的最高境界,劍隨人意,絲絲入扣,要想找出其中的破綻根本不可能。
倆人戰得正酣時,小虎子提着水壺出現在山崗上,但見倆人一會兒似蛟龍上下騰躍,一會兒如惡虎撲天蓋地,刀劍在陽光的照射下,像閃電一樣,光耀刺眼,他一時看傻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精彩的場面,他想,兩位首長一定是在比武取樂,於是坐在一塊大石上,饒有興趣地欣賞起來。
幾個回合的交手,富民感到巴石刀刀實中有虛,他那必殺的一擊尚未出手,正像一隻高空盤旋的鷹隼,正在尋找攻擊的最佳時機。富民想起了在福來旅店他看到的那一幕,空手被逼到死角的巴石,兩手同時從殺手背上抽刀,在眼中的抽刀動作似乎還沒完成的時候,刀鋒已深深刺進了對手的背部,其動作之神速,進刀之精準,非大師級刀客所不能,也就是說,只要他真正出刀,無人能躲過這一擊。但是,富民也從中看出了破綻,這種大開大合的攻擊,只在一刀必殺,完全沒有自我防備的思考,假如對手的速度更迅,出劍更巧……
富民死死盯着巴石的眼睛,突然從他的眼神中瞬間閃過一絲很難令人查覺的兇光,富民稍稍側了一下身子,幾乎是閃電般飛來的刀鋒剌進了他的胸膛左側……富民用手壓住從傷口涌出的鮮血,打了一個趔趄,一手用劍支撐着,單腿跪在地上。
巴石狂笑着,拿出掖在後腰的毛巾擦了一把沾在刀刃上的鮮血,隨手把毛巾扔在地上。“哈,哈……哈……咳……咳……”忽然,巴石的狂笑變得斷斷續續,成了咳嗽聲,接着猛地向空中噴出一大口鮮血,雙腿跪在地上。他低頭再看,腹部已經被劍刃劃開,如同日本軍人自戕時的“切腹”。此時他才意識到剛纔一剎那間發生的事情。
巴石終於捕捉到了一刀必殺的時機,他自信富民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他雙腳鏟地急速突進,在最後一躍的騰起中,刀鋒正指富民的胸膛……富民身體稍稍一側,在巴石看來只是下意識的躲避。正是這微微地一挪,刀鋒只插進富民胸膛的肌肉與胸骨間,而正是此時,巴石感到腹部有東西抹了一下:富民手中的劍像一隻飛出去的蛇,在巴石的腰部輕盈地纏了一圈……
在山崗上一直在“觀戰”的小虎子,看到在揮舞的刀劍中,倆人同時倒下才明白過來:他看到的是一場生死對決。他扔下手中的水壺,急急火火地向富民跑去,富民正踉踉蹌蹌的站起身來。小虎子撕開富民的布衫,包紮着富民的傷口;巴石兩腿前後一伸一展抽搐、**,痛苦地掙扎着,不久,他兩腿抖了幾下,整個身體不再動了。
“他,是……誰?”小虎子的疑惑與驚訝,讓他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
“敵人,日本間諜,”富民明白一二句話說不清發生的事情,“小虎子,這事只有你我倆人知道。”
“首長,我什麼也沒看見。”乖巧的小虎子長期做首長的警衛員,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緘口不語。
“來,小虎子,咱們把他埋葬了。”
富民和小虎子找來碎石,把巴石的屍體在山崗高處掩埋了。富民拍着隆起的石壘,多少帶些幽默地說:“你一路跟着我,原來你的任務是殺掉我,不久你就會知道,你的任務完成地很好,你們的陸軍總部會很滿意的。”
富民的話讓小虎子如墮五里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