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楚鄎嘴上說不介意,這之後去錦秀宮裡的次數卻到底是少了。雖然早晚依舊過去承乾宮請安,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在聖濟殿裡用功苦讀。有時錦秀讓人去請,他倒是也會過來, 但坐坐便就站起, 離去時背影形單影隻的。
是個溫柔敏感的孩子, 曉得她肚子裡懷了父皇的骨肉, 早晚必要懷抱那個小糰子, 牽着他的小手蹣跚學走路, 與他細語溫柔,對他寵愛呢喃。而那是自己永遠也拆合不進去的母子血緣, 楚鄎害怕這種漸行漸遠的維繫, 倒寧可在即將失去前便不要了。
萋惶的心境總是迫着人越發地努力。就如同他的治眼睛, 即便無有人能陪伴他上路,他亦八歲的年紀隻身隨錦衣衛赴了雲南,只爲着能夠變強大。這段日子更多便是與楚鄒在聖濟殿裡讀書, 七月下旬的天氣秋老虎作祟, 這四面古樸書香倒成了靜心的好去處。兄弟倆原本隔着幾個櫃子的距離,現下爲着教導方便卻是挪得近了,擡一擡眼便能看到斜對面的另一方。
因爲得了皇帝的差事吩咐,楚鄒最近都在夜以繼日地籌備。那鐵力木條案上卷冊堆砌如山,一本本或策論或變法治亂的史籍厚如天書。這本是個孤軍奮戰的苦差,當年東宮的謀臣現如今依舊能用的爲數不多,他不敢分心旁騖,一意目不窺園、手不釋卷地廢寢忘食着,連帶對陸梨都忍着不見了。怕忍不住召喚她,便把自己桎梏在外朝的這座藏書閣裡,時而看着看着看倦了,就直接趴在桌案上睡過去。
陸梨也已聽小榛子說了他的忙碌,便只是在膳食上悉心調配着,早上是清心潤肺的藥膳,夜裡是補益安神的湯羹,總在他回來之前就安安靜靜地擱在他桌頭上。時而還在書底下墊一雙襪子或手帕,楚鄒收下便也回她一張字條。他寫的小楷工整悅目,有時是一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肉麻情話,有時是一句和天氣相關的叮嚀,例如“明日起風,仔細夜裡把窗兒闔起,莫要被爺聽見你在念我。”
那字體清勁,不見人卻已似在耳畔聽聞人聲,柔情像與從前少年判若兩人,每每叫陸梨貼在心口回味良久。當然,也看她高興不高興收,肉麻得過分了她便會裝作瞧不見,原封不動地給他棄在那兒不動。楚鄒回來看見了便會勾勾嘴角,越發知悉她已閱過。
這會兒傍晚光景靜謐,肅穆的殿脊下只有他翻書寫字的紙頁聲響。那指骨修長,手執硬毫在黃紙上游龍走鳳,藏藍色鑲銀邊的刺繡袖擺隨着動作輕移,叫對面的楚鄎看得一目不錯。
他這陣子小臉倒是憔悴了不少,眼睛裡總像是有什麼欲言又止似的。忽而沒留神手上的小玩意兒滾落到地上,連忙彎腰撿起來。
那袍擺掠過楚鄒的眼底,楚鄒不禁擡頭問:“是什麼,這樣寶貝?”
總算惹得四哥先說話了,楚鄎抿着嘴角答:“是牙刀。”
自從見過楚鄒破敗的冷宮,他便想與他多說點話,好像與他多說幾句話便能平復心中那份彆扭的情愫。抑或是憐憫,抑或是虧欠,他自己也說不清。
意識到說得不準確,又補充道:“是牙刀公子刻的羅漢,聽說在宮外頭甚出名,我叫順達託尚衣監的同鄉買回來兩個。你瞧。”說着把那雞蛋大的木雕呈給楚鄒看。
楚鄒接過打量,一眼便將那仿冒的次品洞穿。他原是工於雕刻的,打小在宮牆下看人的臉譜,或悲慼或猙獰或和善或貪嗔,在他那段最苦鬱不知消磨的幽禁歲月裡,便將那些面目化在了他手中的刻刀下,形成了一百單八個惟妙惟肖的羅漢。亦只不過刻了兩套,一套自己留着,一套交與老三送去宮外商行裡典賣。
此刻這般一睇,便冷不丁勾了勾脣角:“花了多少兩銀子?”
楚鄎看他這樣表情,不禁有些失落:“四十倆一個,四哥爲何這樣不屑?那牙刀聽說纔是個二十出頭的雅淡公子,一手刀功出神入化,刻得不多卻別樣精巧,鄎兒可是託了不少人情纔買到的兩個。”
八歲男孩的嗓音在樸曠殿宇下回蕩,不自覺貼得自己這樣近。楚鄒凝着楚鄎酷似母后的臉蛋,心底不禁溢涌出柔情,便說:“若四哥那裡有一整套,你要麼?”
一整套,那就是一百零八個齊全了,拿出去該叫王府裡那幾個世子饞瞎。楚鄎聽得詫然眨眼,是不信的。
小榛子就勾着腰在旁邊笑:“九殿下若是喜歡牙刀公子的木雕,全京城也找不到像咱們四爺收集得這樣全的。”
自從楚鄒那次與陸梨在春禧殿被撞見後,楚鄎便再沒有踏進過鹹安宮。楚鄒聽他默默說完,又接過話茬道:“宋玉柔捎進來幾瓶桃花酒,是那皇覺寺裡的千年冰泉所釀,儲在地窖裡數月,近日天涼了方送進京來。聽聞芳香四溢,久飲不醉,你可要與我同去嚐嚐麼?”
……
傍晚的景運門下,夕陽在四面巍峨殿頂上打着金黃的餘暉,兄弟二個走下青灰石臺階,便見康妃錦秀正好打內左門裡盈盈嫋嫋地出來。身後跟着幾名宮女,手上端着紅木食盤,拎着湯鉢。
瞧見楚鄎的手被牽在楚鄒袖子裡,不禁有些訝異兄弟這般親近,但頃刻又面帶笑容道:“差奴婢去請九兒,請了說不在,聽說在聖濟殿裡與四殿下用功讀書,這便打算給送去些點心,不料兩位殿下卻是一同來了。”
那眉眼裡親和含笑,俏媚的顴骨上天生風情不掩。楚鄒微不可察地從她少腹上略過,三個多月到底是有些藏不住的痕跡了。但她既遮掩得這般用心,他便也假裝並不知悉,只作好言語道:“聽聞康妃近陣子身體不濟,何勞這樣費心。”
但他即便做得再圓潤,錦秀也知他並無情義。心中是嫉恨的,唯謙柔地欠一欠身:“應當的,小九兒自小由本宮悉心照拂長大,這一時半刻不見的心裡便掛念。四殿下是他的嫡親兄長,便是本宮多勞幾步也是應該。”說着目光切切地看了眼楚鄎。
楚鄎便心腸又軟,然而那一百單八個“雞蛋”羅漢的誘惑力更大。他便卯了卯嘴兒爲難地說:“康妃先回去,在承乾宮裡等我,我拿了木雕一會兒這就來。”
說着低下頭努力忽略去她的肚子不看。曉得陸梨已是把話傳給他了,楚鄒便抓了抓他的手,對錦秀笑笑繼續往前行。
兄弟兩個背影繾風,一高一矮怎的入目那樣和諧。風拂過錦秀的臉,錦秀眨了眨眼睛,臉上的表情便因着這一幕而漸漸沉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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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禧殿裡陸梨正在給楚鄒收拾牀褥與衣裳。八月將至,秋又來訪,尚衣監送來了換季的裡外三套。那袍服或藏藍或棗紅或玄黑,抖開來瞧,肩襟袖擺上的刺繡繁複精緻,比之從前素袍不知要雅貴多少。
大奕王朝打敗了謖真人,今次謖真王進京朝拜,紫禁城裡的威風可不能不做足,就連延春閣蝸居的皇七子楚邯都給新做了兩套。
在祭典過後的沒幾天,張貴妃似乎爲了討皇帝的歡心,一貫精明省算的角色,竟是難得大發仁慈地安排楚邯進了擷芳殿聽講。皇上對此既無有讚許亦無有反對,那麼皇七子眼下便算是個正式的主子了,宮裡奴才們在禮制上也不敢太多怠慢。
但幾位皇子爺袍服上的花色繡樣,卻唯楚鄒一人最爲尊貴出挑,陸梨猜着皇帝大抵要推他出面應對謖真王父女的禮拜呢。
皇城裡無有秘密,前朝什麼風聲,下了朝不出半個時辰內廷就傳開了。秋葉撲簌,雁往南飛,謖真王的千餘人馬從漠北通關,隔幾日便有信使來報,忽而聽說那完顏霍虎背熊腰魁梧強壯,一箭能射下千米高空之上的飛鷹;忽而又說那小郡主完顏嬌生得俏美嬌蠻,上馬能騎,彎弓能射,這會兒約莫已到了山東境界,諸如雲雲。私下裡便有聲音議論開,說這回怕是兩國要聯姻了,聯的是誰,那就看兩位皇子爺怎麼爭,看皇帝想怎麼安排。
陸梨每每走在宮牆下,耳畔總是能捕捉這些動響。只最近爲了不叨擾楚鄒,她也無從向他打問。
戊寅日那天,奉天門下才撤的彩幡又搭了起來,司設監與錦衣衛每日在空曠場院裡來往穿梭,紫禁城的今歲總顯得格外忙碌。她近陣子的差事反倒是鬆閒了下來,每日除卻給楚鄒燉兩次湯羹,其餘便只剩下照應爐竈的火候。
騰出時間去乾西所裡找過討梅和春綠兩回,討梅兩次都忙得不見影兒。聽喜娟說泰慶王楚鄺大抵下個月就要搬去宮外王府,便是真定下那戶部尚書左瑛的千金,也還缺着個側妃的位置,討梅近日往二公主那裡跑得勤,扒着縫兒地逮着機會在貴妃跟前露臉。她像是骨子裡悄悄與陸梨較着勁,嘴上卻又笑盈盈的從來不肯說,像要爭口氣壓過陸梨了才肯重新與她做朋友。
陸梨也拿她沒辦法,討梅也不願聽解釋,都怪楚鄺故弄玄虛,解釋了討梅只怕還覺得更傷臉面。只是張貴妃是什麼樣的人?舔着臉兒倒戈的她可打心眼裡輕蔑,討梅若執意喜歡二皇子,一開始就不該先貪錦秀生出的橄欖枝。
倒是春綠又沉寂了。那宮牆下討梅巴結貴妃的風聲傳開,錦秀的臉色就很不好看。這陣子皇帝因爲孫凡真的事,也接連多日不光顧東六宮,春綠去承乾宮裡請安,坐在那疙瘩椅上等啊盼啊,盼到頭倒還不如陸梨一個宮女過得有滋味。瞧那剪水般的眸空,看她一顰一笑就知內裡都是多彩。
廢太子爺是日漸尊崇了,偶有從天一門下路遇,那一襲翩展袍服從跟前路過,只見氣度非凡叫人目不能直視。
春綠便豔羨地攥着陸梨的腕子說:“淑女進宮最好的便是前二三年,過了這光景,新鮮的一撥就進來了。陸梨,眼瞅着我這輩子是沒希望,你要緊着與四爺好上哩,將來可風光無限。”
陸梨也只能安慰她:“這才進宮幾個月,快先別說泄氣話。”
想到宮牆根下的那些議論,心裡也覺得有必要問楚鄒討個準話,要是真有準備與謖真小郡主聯姻,也省得天天再給自己寫字條兒肉麻。她纔不買他的賬。
不料這天疊好衣裳,出門擡腳一揚下巴,就撞見他兄弟二個提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昨天的草稿修改完後有六千多字,所以分開兩章發了,本章比昨晚新增了2600左右字,其餘的分作三千在下章發了,讓大家久等惹,鞠躬麼麼*^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