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課桌旁起身, 左手邊是《唐詩三百首》,右手邊是語文書和作業本,下面壓着一個本子。
翻開, 是十六歲的徐菀卿留給她的話。
大致內容是, 在平時的集會上, 有個男的突然給她保管個什麼東西, 她打開一看, 七枚丹藥。
七枚丹藥。
商佚想了想臨走前,徐菀卿餵給她的圓溜溜的東西。
長生不死藥。
這皇帝居然煉成了?
知道了。
她這樣回覆。
這三個字就像批奏摺一樣,看起來很官方很敷衍。商佚心裡涌動着許多情緒, 逐漸開始推演徐菀卿經歷了什麼,導致她吃下了長生不死藥活到現在。
果然, 怪不得徐菀卿不說, 原來自己遲早會知道。
麼麼噠。
心裡輕快一些, 特意補了一句輕佻的,看起來比較活潑的話。
只是她心裡還是沉重的, 所以這麼麼噠三字格外刻意,顯得冷淡又淺薄。
自己怎麼不明不白地吃了長生不死藥?活成個老妖精?
徐菀卿怎麼想的?
重新醒來,她再次見那位。
他剛醒來的時候,屋子裡黑壓壓一羣人,商佚在角落不聲不響, 這次單獨過來, 是大佬授意助理來通知, 她和助理眉來眼去一下, 接了通知過來了。
進門, 男人的精氣神好了些,可以說出完整的句子了。
“你跟了我有……”
一根手指豎起來, 比劃一陣,攏成拳頭。
“十三年。”商佚笑了笑,回身望屋子門關緊,“過得太快了。”
“沒來得及給你名分。”
商佚心頭突突跳。
這是什麼意思?
要扶正她了?
可別。
她現在和大佬的妻子相處融洽,就是因爲大佬死後自己得到的絕不如那位正牌夫人和她那個女兒。
自己呢,也不貪,有點兒就夠了,現在有的,不被剝奪,她就可以不去犯人。
如果大佬一拍腦門兒,突然念想起來商佚和他的情意,執意要和她結婚,雖然良心發現,但絕對會給商佚帶來衆多麻煩。
說得不好聽,大佬這也是迴光返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蹬腿沒了,沒人罩得住她,不知道哪天她就讓套麻袋裡原地嗝屁了。
矜持了一下,她緩緩握着男人的手,臉上還是笑:“什麼名不名分,你也知道,我是個壞人,現在很自由,我很好。”
“他們今天來了,就怕我活過來。哎。”
他們,大概就是他老婆和孩子了。
商佚當然見過那二位,商佚和大佬他老婆打麻將總輸,也不是故意的,商佚特別計算自己該扔哪張牌,偏偏就輸了。
那女人總是憨憨地笑着,帶着村裡出來的鄉音對她說自己不會玩,還要她多多擔待。
商佚不敢看輕這位。
背地裡,她還是不敢造次,輕聲說:“都忙,你難得醒來,別多想。”
男人拍着她的手背,輕輕合了眼:“你給我看着會兒,我困了。”
男人的手又厚又結實,骨節很大,少年時彷彿吃了很多苦,手上的汗毛都掉乾淨了,一坨坨暗色的斑零零星星地點綴出他的蒼老。他的手已經不再有力了,胳膊鬆弛垮塌,身軀枯朽。
商佚注視他,男人的脖子已經塌出層層疊疊的鬆弛的肉,往常喝醉酒臉紅脖子粗,現在都變得軟坨下來,像黏膩的脂油日漸風乾。
她有點兒無法回想過去那段時間她是怎麼在他身下媚聲逢迎的。
好像那不是她似的。
雙手籠在他脖子上,只要她稍微用力,就可以扼斷這雞脖子一樣的頸項。
這時她突然很想找人睡一覺,不管是誰都行。
竭力地證明自己那段青春歲月真實存在過,但她已經不年輕了。
非得狂烈地歡愛,讓身體律動起來,才感覺自己曾經美好過。
從大佬屋子裡出來,他助理一如往常地對她使眼色。
往常,她也就看一眼。
助理西裝制服,身材挺拔,和她年紀相仿,又俊朗又單身,還有健身的習慣,怎麼想都是個挺好的解決對象。
“晚上一起談一下公司的事情。”他走過來說,聲線低沉,從頭髮絲兒到腳趾都是完美的。
這是個藉口,她以前曾經有一次給大佬戴了綠帽,刺激而快樂,和助理滾在牀上。而隔壁就是大佬鼾聲如雷,她從中取悅自己,證明自己的力量。
那次,也就是這個藉口,說是,談一下公司的事情。
那麼多事情,單單談什麼呢?
商佚笑了笑:“晚上見。”
晚上男人早早睡下了,醫生們看過,說很樂觀,大佬可能向天借了五百年,還能叱吒風雲。
商佚一聽,心裡挫敗感升起。
和助理下去開房,醜男孩替她遮掩。
她慢吞吞地補妝,對鏡子遮掩自己的憔悴與不快,醜男孩在門口站着:“姐,真的好嗎?”
“怎麼?我從良了?嗨呀,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怎麼突然夢迴大清?”
“你不高興。”
“別一天到晚學徐菀卿說話,我高興着呢。”商佚抿脣讓口紅塗勻,“行啦,那位醒了,我還能再給自己放個假。”
“你親了徐菀卿,那是個古人。”
“她死心眼你也跟着死心眼?”商佚把包一擡,“我遲早能教會徐菀卿什麼叫,約——”
“我知道了。”
醜男孩及時掐斷她的話,她嫋嫋娜娜地邁步出去,“盯着啊,別露了馬腳。”
商佚偷-情這件事,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你情我願,各取所需,她慢慢吐了一口濁氣,推門進屋,助理早早地迎接她,把門關緊,和她纏在一起。
迫不及待地解衣服,商佚笑:“你可真是膽子大。”
“你要不肯,我也不敢。”
他喘着粗氣拽出襯衫下襬,勾緊商佚的腰,鼻息噴在她耳畔,惹得她癢癢:“行啦,我知道我是什麼女人。”
“別說這個,你就不想我?那老頭能滿足你?嗯?”
商佚再笑,笑容有些僵硬了。
提老頭做什麼?
老頭活着一天,商佚就是情婦一天,只屬於他的玩物。
出來偷-情也好,隨意撩撥也好,只是她自欺欺人罷了。
“等他死了,嗯,我們就不怕了。”
“你怕什麼?”
“背地裡這種事,嗨,上次和你說的,瀋陽的那個項目,你就給我……”
商佚別過頭,男人的吻像公狗的喘息,遊走在頸項之間。
她突然清醒了。
兩手有了力氣,擡手推開男人:“行啦,我今天來月經,不和你玩了。”
“唉你這……”
“走了。”
商佚拉開門出去,助理還赤着上身,拽了她的包:“你可把我撩起火來了,你得負責。”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她是個絕情的蕩-婦。
她收拾好儀容進門的時候,醜男孩正在抽菸。
見了她,立即掐滅煙,收好菸灰缸,打開窗戶通風:“這麼快?他得病了?”
“我得病了吧。”商佚枕到沙發上,把包扔開,“他想要瀋陽那塊地的油水。”
醜男孩愣了一下:“他出賣美色嘛。”
也是。
商佚賣了自己給大佬,得到了眼前的一切。
那個助理把自己賣給商佚,得到他想要的。
各取所需,也沒什麼不對。
“那位還睡着?”
“嗯,他老婆孩子來看了,對了,我裝了監聽器,你要不要聽一下。”
“不聽了,概括主要內容。”
“那位說,他們是家人,就算他死了,多半遺產也是留給孩子的,說姐你是外人,就是賺了辛苦錢,叫她們別來和你置氣。”
“他倒會說話。”
“姐別放在心上,當着老婆孩子的面兒,肯定也不能給你樹敵。”
“沒事。”
醜男孩的安慰倒像是噬骨的蟲子遊走四肢百骸。
往窗外看了一眼,醜男孩趁着這空檔,將煙盒收起來。
商佚擡手:“哎,給我一根。”
點菸,攥在指間,商佚望了望,無論如何還是覺得煙這個東西很不好聞。
大佬喜歡小熊貓,偶爾抽箇中南海,中年人標配,放在桌子角落,商佚都絕不多看一眼。
遞到脣邊,商佚狠了狠心,還是掐滅了。
“幼稚,給我滾出去抽。臭死了。”
扔回醜男孩身上,商佚抱胸坐定,打開窗戶。
這裡,如果她跳下去——
如果那真的是長生不死藥,那她會死嗎?
想必是會的,不作死就不會死。
她突然很想對面坐着一個徐菀卿,徐菀卿什麼也不回答她,只會氣她,卻規規矩矩地併攏雙腿,安安靜靜地讀書,偶爾擡頭看一眼,偶爾起身踱步,練習她才放開沒多久的雙腳。
這位古人要是知道她是這樣一個放蕩的女人,肯定也不會給她什麼好臉色看吧?
摩挲着手機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擡手又落下,最終還是撥出號。
“姐!什麼情況,怎麼了?”
“徐菀卿在嗎?”
“在呢,在屋子裡遛彎,趁你不在非要買個更大的書架,本領超羣,現在都把書整理好了,還有個目錄,剛問我怎麼錄入計算機,這古人忒時髦。”
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那邊換了個聲音:“噫?對此處說話就好?好,那我說話,只有商佚聽得到?真是神奇之物……”
“喂。”商佚捂着手機,貼在耳邊,蜷進沙發裡,“能聽見嗎?”
“商妹請講。”
商佚已經想象到徐菀卿正襟危坐對着手機煞有介事地併攏膝蓋端莊的模樣了。
“我給你買個手機好不好啊?”
她想不出別的話。
“商妹怎麼突然要買?此物神奇,我已有了愛派德,不必再多,其中神通我還沒有學明白,萬萬不要破費。”
“……”商佚突然皺了皺鼻子,擰緊眉頭捂了眼,“你想要什麼禮物嗎?”
“又非生辰,也非佳節,商妹怎麼突然這樣說?”
“沒事,還是買個手機好了,我可以和你打電話。”
“商妹想我就直說。”
商佚略遲疑幾秒:“嘖,又說騷話?”
“我今日買了個書架,讓你破費了……”
聽話音倒是一點兒都沒不好意思,商佚笑:“買就買了唄,磨磨唧唧的。我又不缺錢。”
“你何時回來?”那頭聲音輕輕的。
“不知道。”
“平安符可好好戴着?”
商佚下意識地摸了摸領口,摸了個空,背後一涼。
急忙翻開包,在裡面找出小小的玲瓏一個的布袋子,才鬆一口氣:“我不信那神神鬼鬼的,不戴。”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傳出一聲輕笑來:“真的?”
“好了好了假的,我好好放起來了,你怎麼又審我?不和你說了。”
急匆匆掛了電話,商佚捂着手機坐定,斜靠在沙發上,倦懶地眯起眼。
醜男孩推門進來:“那位叫你。”
“又幹嘛。”她匆忙起身,握緊平安符,汲取了幾份力量才放回包裡,匆匆出去。
“睡會兒,沒有你,我睡不着。”
男人側身讓開,商佚頓足片刻。
那一側空落落的牀鋪還帶着男人的體溫,她躺慣了的,現在看起來竟然有些扎眼,不過她極快地醞釀了表情,才輕輕笑:“這麼大的人了。你等會兒,我換個衣服。”
“不要換,什麼都不要做。”
半推半就,她被男人拉到身側,她的外套還沒脫,壓着有些不舒服。
老男人勾緊她,雙手鬆垮無力地抱着她,緩緩合上眼。
耳畔傳來細弱的鼾聲,人身體虛弱連鼾聲都不復從前了。
她瞪大眼睛看天花板,此時此刻,她非常想飛回北京,什麼也不做,只躺着看身側睡着的徐菀卿,一直看着就好了。
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這種心情有點兒像現在睡着的老男人抱着她。
她不知道男人是否愛她。
抽身坐起,出外打了個電話。
“我找徐菀卿。”
等了一陣,那邊輕聲嗯了一聲。
“你睡着了嗎?”她聲音很慢,怕人聽見似的,又壓得很低。
“並未入睡,今日在讀《隨園食單》,腹中空空,睡不着。”
那頭老老實實地回答她,還伴隨着翻書的軟軟的嘩啦聲。
“回去後吃火鍋好不好?”
“商妹果真想我不成?”
“嗯。”這次她沒否認。
那頭傳來了如暖風一般的低笑:“我贏了。”
“……?”
那頭傳來徐菀卿抓着老女孩興高采烈的聲音:“商佚就是想我了纔打電話,我贏了,願賭服輸。”
老女孩頑固道:“你威逼利誘,強迫我姐說想你,我不信!”
“不行!輸了便是輸了!”
“……”
商佚輕輕笑笑,嘆了口氣,掛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