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循州,百香衢。
唐府中,唐山縮在自己牀上,半蓋着一牀被子,咳了幾下,又取了一本書,在着。
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短襖,初時,赤裸的手臂還縮在被子裡頭,看着看着,不知不覺,手臂都露在外頭,人也坐着更直了些。
緊接着便是一陣急咳。
林氏在外頭聽她咳嗽,進來後,見她不去休息,反在那看書,一陣心疼,搶過書來,非逼着她休息。
唐山無奈,只好又縮進被中,躺了下去。
林氏一陣埋怨,又把書帶走,不給她看。
等母親一走,唐山卻又從被窩裡取出一本,正要翻開來看,卻又有人飄了進來,把她嚇了一跳。
她趕緊把書藏了回去,旁邊卻有人笑道:“你現在再藏,已經遲了。”
唐山扭頭看去,見進來的是徐麗蓉、祝題花、印巧文三人,而說話的正是印巧文,這才放心了些。
唐山道:“這幾日都不見巧文姐,莫非又是天天躲在家中偷懶?”
印巧文笑道:“我倒是想要偷懶,偏偏近日事情又多,到處都是妖魔,妖魔一多,不知怎的,五嶺便又到處都是瘴氣,亞蘭天天抓我去除妖,爹爹又要我幫他剿寇,竟是忙也忙不過來。”
她在這邊說話,另一邊,徐麗蓉順手從唐山手中取過書來,不讓她看。
祝題花搖頭道:“別人生病,在牀上躺個幾天便已是受不了了,但我看山你,只要給你幾本書,便是躺上三年五載你也躺得住。”
唐山不甘心地道:“但他們卻總要把我的書給搶了。”
徐麗蓉道:“實是你看一本書,竟是幾個時辰都不放下,再怎麼冷再怎麼涼都不管它,哪個還敢讓你看?”
說話間,薛蘅香捧着一碗藥湯緩緩行了進來,唐山坐起,喝了藥湯。印巧文掩鼻道:“這藥裡到底放了什麼?爲何如此難聞?”
薛蘅香卻不回答,剛纔一聲不吭地飄了進來,現在又一聲不吭地飄了出去。
印巧文也不在意,笑了一笑,她來唐府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但唐府這麼多女兒家,她跟誰都聊得來,唯有唐府公子的這個義妹,卻從來不曾跟她說過話兒。
這倒不是薛蘅香跟她有仇,事實上,她也沒見府中有幾個人跟唐公子的這個義妹說過話。
薛蘅香出去未久,沒過幾下,林婉如與姚芷馨也行了進來,見大家都在這裡,於是一同陪唐山聊着天,說着話兒。
……
嶺南雖從三國之後,便有漢人不斷進入,但大多數時候,都與中原難以相通,而三國又或是東晉、南北朝時進入嶺南的漢人,往往也是爲了躲避戰火而不得不舉家逃難,被迫爲之。
唐朝時,嶺南雖爲天下十道之但到嶺南爲官的往往都是被貶的流官,因五嶺地勢險惡,毒瘴頗多,許多人寧可不當官,也不願進入嶺南。
而每逢春季,五嶺潮溼,極容易形成毒瘴,與中原更是難以相通。在歷史上,直到李隆基當皇帝的開元年間,宰相張九齡於大庾嶺大修新道,使之連通嶺南嶺北,才使得“五嶺以南人才出矣,財貨通矣”。而寧可不當官,也不爲嶺南之官的現象,一直到一千年後的清朝也沒有改變。
此時,大庾嶺的新道還未開拓,騎田嶺反而崩潰,跑出無數妖魔,再加上正是瘴氣最多的春季,連通南北的僅有幾條道也無法通行,中原一片亂相,嶺南的普通百姓雖被跑出的那些妖魔困擾,相對卻還安寧,亦不知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
越城嶺,秦城。
秦城,乃是秦始皇時秦軍於五嶺之一的越城嶺所建石城。
當年秦始皇征服六國,又發兵數十萬,分五路攻入五嶺,欲將嶺南收入版圖,然而秦軍雖然聲勢浩大,又挾征服六國之餘威,卻因水土不服,兼受困於險惡的地形,竟被遠比秦軍人數少得多的越民打得暈頭轉向,不但主將戰死,且“伏屍流血數十萬”。
秦軍殘部被困在越城嶺,進不得,退不得,只能在越城嶺築起堅城,糧食絕乏,不解甲兵,竟被困了三年之久。
再後來,秦始皇舉全國之力,不斷征伐,不但男子戍兵,連女人都被徵去爲大軍運輸軍資,才最終攻入嶺南,將嶺南收入大秦版內,這便是後世史學家常說的“秦戍五嶺”。
“修長城”、“戍五嶺”,雖爲中國日後的大一統奠定了基礎,但在當時,卻讓百姓民不聊生,亦使得秦始皇一死,大秦便分崩離析。
而項羽滅秦之時,嶺南還有五十萬能征善戰的秦兵無法回援,這也是後來一些人對一統六國、北擊匈奴的大秦,爲何如此簡單的就被項羽的楚軍掃入歷史塵埃感到不解的主要原因,並非是秦軍在短短的數年之內便由極強變得極弱,實是秦滅之時,數十萬精銳秦軍都被困在嶺南,根本沒來得及回到中原。
而秦城便是秦軍當年在越城嶺被困之處。
此時,一名少年,兩名比他略大一些的少女,一個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的姑娘,還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妹花,正飛上秦城,來到這由石塊堆成、如今已差不多被人遺忘的簡陋石城。
孿生姐妹花披着飛天綾,跟着少年落了下去。
她們本是北方人,這種地方看似不如北方冷,但卻極是潮溼,是一種徹入骨髓的冷,讓她們連打了幾個哆嗦。
少年知道,這個時代不比衛生等各方面條件更好的二十一世紀,北方人初到嶺南,往往都會大病一場,一病不起亦是常事,於是趕緊取了兩顆還丹分給她們,幫她們強健體魄,驅除寒意。
姐妹花的其中一個嘀咕:“我們爲什麼要到這種地方來?”
少年往邊上的姑娘一指:“問她。”
那姑娘自然便是白話,她嘻嘻笑道:“取一些東西。”
旁邊一個穿着青衣的少女正是林書香,她以手絹捂嘴,雖然想要忍着,卻還是連咳了好幾聲。
唐峰知道林書香這兩三個月,因爲時常被他以還源仙氣治療的緣故,本已病入膏肓的病情好了許多,但她的病早已滲入魂魄,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全治好,平日裡只是靠着那異於常人的堅強忍着。
他趕緊也給了她一顆還丹,又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道:“你也是第一次到南方來,可不要病着了。”
林書香感激地看了公子一眼,反把公子看得難受,心想平日裡都是被她照顧,偶爾照顧她一下,就讓她如此感動。
到底是她太過溫柔,還是我平日裡太不體貼?
邊上還有一個紅衣少女,自然便是顏紫綃,顏紫綃本就是嶺南人,修的又是劍俠之道,體魄遠非林書香和孟家姐妹可比,倒沒有被冷着。
白話在秦城跑來跑去,也不知在做些什麼,看得別人一頭霧水。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飛了過來,在一塊石磚上使勁踩,驀地,八塊巨石浮了起來,現出八個金門。
姑娘道:“跟我來。”朝着其中一個金門飛了進去。
唐峰與顏紫綃、林書香對望一眼,跟入其中。
紫芝道:“芸芝芸芝,你說,他們是不是要把我們騙到嶺南來賣掉?”
芸芝沒好氣地道:“像你這麼呱噪的人,他們想賣,那也得有人肯買。”
紫芝道:“那你算算,我們進去後,有沒有什麼怪物吃我們。”
芸芝懶得理她,御着飛天綾往裡頭飛。紫芝本就是不說話難受,倒不是真覺得裡頭有什麼怪物,於是跟了進去。
姐妹花二人飛入金門,還未看清裡面有些什麼,一個巨大獸頭突然竄了出來,兩人一聲尖叫,整個人都僵在那裡。
獸頭縮了回去,白話笑嘻嘻地探出頭來:“莫怕莫怕。”原來她手中拿着一個球,獸頭就是從球裡鑽出來的。
芸芝氣得要揍她,紫芝嘀咕:“都說了叫你算一下,看看有沒有怪物嚇我們。”
芸芝道:“你說的明明是看有沒有怪物吃我們,‘吃’怎變成了‘嚇’?”
姐妹花二人一邊說話一邊看去,見內頭竟是一個寶庫,裡面放着許多奇奇怪怪的寶貝。
另一邊,唐峰、顏紫綃、林書香亦是一陣驚訝,他們比孟家姐妹花識貨得多,自然看得出這裡面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外頭難得一件的法寶。顏紫綃捏起一顆蚌珠,見內中藍光閃動,寶氣驚人。姑娘嘻嘻笑道:“這個是定海珠,有它在的地方,再大的海浪也給息了,你要不要?我送給你。”
又道:“你們想要什麼,儘管拿就是。”
唐峰大驚:“你吃錯了什麼藥?”這丫頭就不像這麼大方的人。
姑娘笑得可愛:“你們是我的好朋友嘛。”
唐峰趕緊把芸芝拉到一旁:“芸芝,你趕緊用你的六壬算算。”
芸芝道:“大哥要我算什麼?”
唐峰在她耳邊偷偷地道:“算一下,她是不是要把我們全部賣掉。”
芸芝:“……”
姑娘跳了過來,拉着姐妹花:“芸姐姐,紫姐姐,我還有好東西送給你。”又把顏紫綃和林書香也帶上。
唐峰見她們往另一間走去,想要跟去,姑娘回頭:“你不要過來。”
唐峰嘆氣……這丫頭到底在做什麼?
他把劍氣聚在耳鼓,偷聽她們說話,卻聽到顏紫綃又驚又喜的聲音:“怎有這麼多漂亮的衣裳?”
姑娘笑道:“這些可都是用天上的雲光繡,又或是鮫族的鮫綃製成,原本都是天上仙子穿的衣裳,遇火不燃,入水不溼,你們可要?我送給你們。”
衆女興奮地挑着衣裳,唐峰心想,看來她們要換衣服了,趕緊將混有靈鬱之氣的劍氣聚在雙目,誰知這寶庫也不知是用什麼材料造出,那堵牆竟怎麼也無法看透……太可惜了。
不一會兒,衆女出來,唐峰一眼看去,除了林書香挑了件最樸素的,其他人俱是美侖美奐。
芸芝和紫芝穿的是石榴紫與秋香兩色的綃衣,顏紫綃穿的是桃紅色的雲光繡,樣式新穎,纖塵不染。她們本就漂亮,被這身衣裳襯着,更是宛若天仙。
白話又取了好幾個百寶囊,竟真的就把寶庫裡的東西都裝了進去,全部分給他們……
當天晚上,他們便在寶庫裡歇息。
夜半時,唐峰來到外頭,見白話獨自一人坐在秦城的城牆上,擡頭看着天上逐漸圓了起來的月亮。
他飛了過去,輕輕地咳了一聲,正要說話。
姑娘卻已回過頭來:“這個也給你。”她手中的竟然是玄天璧。
他們在十天之會時,雖然費了好大工夫才弄到玄天璧,但徐麗蓉從圓嶠秘境出來後,對它就已再沒有半分興趣,而玄天璧也就一直放在白話那裡。
唐峰聽徐麗蓉將圓嶠秘境裡的白玉城講得那麼無聊,也變得興致缺缺,也就沒有再去問白話要玄天璧。
他聳了聳肩:“不要。”
姑娘卻把玄天璧往他懷裡一塞:“拿着就是。”
唐峰疑惑地看着她:“你到底怎麼了?”總覺得這丫頭變得有點怪怪的。
姑娘跳到箭孔上,恰好比他高出一個頭來。她嘻嘻笑道:“給你一些好處,纔好讓你幫忙。”
唐峰道:“不幫。”
姑娘跳腳:“爲什麼?”
唐峰道:“因爲你給的甜頭實在是太大了,你要我幫的忙肯定比你給的甜頭更大,想一想都很嚇人。”
姑娘忽地撲了上去,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幫我。”
唐峰嘆一口氣……這丫頭。
“好吧,”他道,“你先什麼事,我幫你。”
姑娘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向你借一樣東西……就借一下下。”
唐峰疑惑地道:“什麼東西?”
姑娘道:“古今顛反如意掛。”
唐峰錯愕地道:“你怎麼知道這東西在我這?”他不記得自己有跟她說過。
“不在你這,在你姐姐那,”姑娘得意地道,“我知道的東西多着呢。”
唐峰將她推開一些,疑惑地看着她……這丫頭還是很怪。
第二天一早,衆人起程。
爲防意外,唐峰讓芸芝再算一卦。
芸芝以九星占卜之術,得了一個“天禽”,宜往東飛。
於是,他們便順着五嶺邊緣,往東飛去。
飛了半日,越過大庾嶺時,唐峰忽地看到,深山中有一羣妖魔正在圍攻三名少女。
其中一名少女射出道道箭光,唐峰一眼看去,認出那竟是射日弓與他親手所鑄的五行箭。
而另外兩名少女劍氣沖霄,竟然是顏家的紫歌劍術。
顏紫綃道:“莫不是紅蕖在那裡?另外兩個又是誰?”
唐峰先閉上眼睛,再行睜開,以靈鬱之氣看破五行,越過重重妖魔,這纔看清,另外兩個少女竟是蘇亞蘭和鍾繡田。
他帶着顏、林二女衝了下去,裡應外合,殺散妖魔。
其中一女擡頭看他,又驚又喜:“大哥?”
唐峰卻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她們。
幾人會在一起,鍾繡田見到他,臉兒一紅,拜道:“多謝唐公子相助。”
蘇亞蘭笑道:“你莫謝他,他就算不來,那些妖怪也奈何不了我們,你這一謝,倒像是我們欠了他的情。”
又見顏紫綃剛纔用的分明也是紫歌劍術,道:“這位姐姐是……”
駱紅蕖向她們介紹一番,蘇亞蘭和鍾繡田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紅衣少女就是顏紫綃,趕緊下拜……她們偷學的原本就是顏家的劍法,在顏紫綃去東海時,又時常冒她之名行事,倒確確實實是欠了她的。
顏紫綃與蘇、鍾二女聊了起來,蘇亞蘭機靈,鍾繡田嬌憨,倒也讓她喜歡。唐峰又將芸芝和紫芝喚了下來,與駱紅蕖相見,既然大家都是他的義妹,芸芝和紫芝乾脆就認了駱紅蕖做二姐,反正大家雖然都是第一次見面,卻不知怎的,分外投緣,就好像上輩子在哪裡見過似的……
唐峰看着駱紅蕖,疑惑地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駱紅蕖卻道:“大哥稍待,妹先取了草藥再說。”
只見她飛入下方溝渠,摘了一朵醜陋怪異的紫色草。
唐峰疑惑地問:“這是什麼草?這草的味道……還真是難聞。”
駱紅蕖道:“這是天魚腥,蘅香要用它熬藥。”
唐峰道:“難道她又在養蠱?”
蘇亞蘭笑道:“如果令姐是蠱的話,那她倒確實是在養蠱。”
唐峰愕了一愕,駱紅蕖卻也錯愕地看着他:“大哥,難道不是紫櫻將你喚回來的?”
“紫櫻?”唐峰疑惑地道,“她難道不在嶺南?”
駱紅蕖低聲道:“紫櫻將伯父送回來後,便又到中原找你去了。山姐姐病重,怎麼也無法治好,紫櫻說錦楓與你在一起,便又到中原找你與錦楓去了。”
唐峰大驚:“我姐病了?什麼病?”
“卻也說不清楚,”駱紅蕖道,“自入春以來,山姐姐便一病不起,雖然請了許多大夫,卻都無法治好,病情越來越重,幾近垂危,還是蘅香想起以前她娘傳給她的苗疆偏方,病急亂投醫,勉強一試,這才救了回來。只是蘅香的藥方雖然救回了山姐,卻總是斷不了根,我與麗蓉姐都覺得,錦楓或有辦法,剛好紫櫻將伯父送了回來,因她御劍更快,便讓她回中原找你去了。”
自入春以來就一病不起,那不是已經病了兩三個月?
唐峰大急,縱起劍光,便往循州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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