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州治山陽城城頭上。
身爲楚州兵馬使而人稱“高豁牙”“高九指”的高越;也鬍子拉雜形容憔悴仿若隔世一般的看着,圍城草賊如潮水退去之後所留下來的滿地狼藉。就差那麼一點點了,他幾乎要以爲自己會與城同殉在這裡了。
城外無窮無盡的草賊,在慘烈異常而死傷累累的攻戰之中,似乎一點兒都不見減少幾分;但是能夠走上城頭據守下去的官兵和民壯卻是愈來愈少。
乃至到了後來,哪怕城中的大戶官紳不遺餘力的拿出錢糧來,也徵募不到多少新的丁壯了。僅僅因爲是害怕這次草賊在城破後的酷烈清算和追責。
而他身邊能夠追隨從戰的士卒也只剩下數百人,就連鋪上牆頭都是稀稀拉拉的存在;他也只能靠着各種家人和丁壯來虛張聲勢,因此之前那一次的乘勢燒營,算是最後的回光返還而有爭取了些許苟延殘喘之機。
因此面對再次從城外偵查回來的信使報告,他猶自有些難以置信的錯位感,自己居然得以堅守了下來。而倉促一起下來的營盤和帶不走的物件,也證實着這也並不是那些草賊欲擒故縱地把戲。
按照朝廷的體制,在原本的楚州刺史吳工府畏敵潛逃之後,他就是這山陽城乃至楚州地界上說一不二,獨攬軍政權柄的守臣了。因此,去年在那位位高權重叔祖面前痛哭陳情,最終得以外放爲鎮扼使領兵一地的策劃,總算是得到了相應的回報。
但他還是第一時間,沿着淮水向着北面的泗州、南面的揚州方面,各自派出了俾將畢再遇,張克秋,作爲打探和聯絡的信使。
至少就算楚州之圍暫解但草賊肆虐淮南之勢猶在,相應的危機並沒有因此解除。他迫切需要來自揚州方面的支援和認可,來嘗試光復楚州全境。
另一方面則是聯繫淮水對岸泗州境內,如今正當屯兵佈陣的泰寧軍節度使齊克讓;通報賊情兼以脣亡齒寒之故而試圖引爲外援和助力。這樣雙管齊下之後,他主持山陽局面的楚州兵馬使位置,才能夠做得更加穩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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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兩天之後,依舊夜夜笙歌中渾然不覺,與外間兵荒馬亂徹底隔絕成兩個世界的揚州城內。
前後擁簇的一架詹子上,身爲鹽鐵轉運衙門推官樑載謀,亦拿着來自友人高越的手書,向着高駢所居養的麟遊觀延和閣匆匆而去;
只是他一行人等穿過重重樓臺與朱門倚戶交夾的街道之間,眼見得遠處那座聳入雲霄的紫雲樓已然在目,卻被迎面而來一羣形容不虞和憤憤不平的軍將,以及鄉音嘈雜動靜和叫囂聲給撞了個正着。
“令公這番又不見人。。樑(瓚)置制又一味飯食穩妥爲上。。”
“我輩該如何是好。。難道坐視賊勢薰染下去麼。。”
“此番賊中出了大亂子,正是乘勝出擊的良機;只要有一萬,不,五千兵馬就足夠有所作爲了。。”
“令公這一病不出還要養到什麼時候去,難道就任由這些方士小人之輩,隨意居中隔斷內外了麼。。”
“慎言,你難不成還想學那畢鷂子麼,也不看看現今他是如何的遭遇和結果。。”
“不要多說了,我們且去飲酒,再好好合計一二,看看能否走通那姓呂的門路。。”
顯然是這些淮南行營所屬軍將們又一次次請戰的熱情,被來自紫雲樓裡的回覆給澆上了一捧冷水。見到這一幕的粱載謀若有所思卻又深爲感嘆的,看了眼自己讓人擡在身後事物。
然而,當他走到門外通報了名刺開始候待了半個時辰,然後就見到又有一行人從內院之中走了出來,爲首者面白無鬚而身着紫花細綾,赫然是淮南所屬的觀軍院使(監軍)楊道中。
只見他滿臉寒霜而緊繃着臉皮,而令身後亦步亦趨的扈從和小使們噤若寒蟬。在緊跟他的一名小使手中赫然還拿着一張木夾帛書。
粱載謀頓時心中瞭然,這顯然是第三波前來催促用兵和進剿的朝廷告文,自在庭院裡不期而遇了。依照這位平時被高令公強項所壓,而幾乎沒有存在感楊內使的表情;顯然,這一次又是沒有什麼結果了。
只是當粱載謀讓人擡來的兩挑“手信”,隨着通報的名刺一起被送了進去之後;終於有一名防閣出來將他引了進去,又帶到了延和閣側邊所屬的一處偏院中。
只是此來接待的並不是如今炙手可熱的內府籌辦使呂用之,而是另一名由他引薦得以見寵於高駢的方士,滿身疥瘡而形容枯槁的諸葛殷。
“粱推官的來意,僕依然知曉了。。”
只見他蹩着麪皮慘聲怪笑道。
“在楚州抗賊的高郎君既然是令公看重的子侄,我輩自當時要予以大力扶持了。。此事儘管包在僕身上了。。兩日之內就會有所回覆的。。”
“諸葛山人真是有心了,我輩實在是心掛令公的近況,可否尋隙撥亢一見聆聽佳音麼。”
然後,粱載謀又強忍着噁心與不適,親手遞上一個裝了十幾塊螻頂金的錦囊道。
“這麼嘛。。。怕是有些妨礙的啊,須知令公體恙好壞不定,我輩也是爲難得很啊。。”
諸葛殷掂掂錦囊的分量又看了眼成色,方纔拉長聲調形似鴨鳴道。
“這不是誠心請山人體諒一二麼。。”
粱載謀又從銀絲腰帶上解下一枚溫潤光潔的玉牌來,用力塞在手中道。
“也罷。。推官的這一片拳拳之心令人感懷,僕也不惜擔上一些泄露內情的干係了。。”
諸葛殷這才勉爲其難的側首想了想道。。
“明日有一場爲令公康復祈福的齋醮,事後或許有片刻路過庭中。。。推官可候待其中。。”
“那真是多謝山人。。”
粱載謀不由刻意做大喜過望道,心中卻是愈發鄙夷和悲哀起來起來。如今高使相身體有恙無法視事,環繞在身邊的都是這種卑劣苟營之輩,又怎地令人對前景不會被關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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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淮水南岸,與泗水交匯的河口所在。形貌清奇而烏髮美髯的泰寧軍(兗海沂密)節度使,兼東面招討副都統齊克讓,也在披着猩紅的大氅,站在河口特赦的寨樓上觀望着對岸的賊情。
不過半里寬的淮水並不算喘急,而且水質清冽得很。哪怕官軍毀去了所有可能通行的橋索,有搶先一步搜盡、羅括了沿岸所有能夠用來航渡的“舟楫片板”;但是還是禁不住有零星的賊軍,仗着水性好而泅渡過來探查。
而在天色晴好的日子裡,完全可以相互看到對岸彼此活動的情形;因此,連日下來南岸那些如螻蟻般往來的賊軍,在附近砍伐樹木營造周橋的動靜,完全是毫無掩飾的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今天卻是一片突然沉寂下來情景,那些奔忙碌碌往來的賊衆仿若是一夜之間都消失不見了一般。這種驟然空蕩蕩的失落感,反倒是讓人有些不安起來。
而在齊克讓視野中,一條來自泗水上游的大型河船,正在緩緩的靠向了對岸,而相繼落下一些各色打扮的人等來。
“節帥,難不成就真這般放他們過去了麼。。這些河朔之輩可不是好相與的啊。。若是任由其再入賊衆只怕是。。”
一名長相粗豪的部將還是忍不住打破沉默,再次苦苦勸聲道。
“我怎會不曉得其中的厲害呢。。阿瑾,你又可知此地當做何名,”
烏髮美髯而精神碩毅的齊克讓,卻是揹着手遠望對岸眼神飄遠道。
“這兒就是風靈口,亦是十多年前龐勳之亂中最後一股賊黨,服法覆滅的所在。。”
“那節帥佈陣於此,豈不是取意此番天大的彩頭和勝兆了。。”
名爲阿瑾的部將連聲道。
“那你可知朝廷當年,又是如何對待平難定亂的忠義之輩和有功之臣的?”
齊克讓卻是不以爲意的微微搖頭道。
“當年龐賊起於桂林而亂在徐泗,肆虐兩淮、河南數十州縣;漕輸擁塞而天下半壁震動。朝廷以右武衛大將軍康承訓受命都招討使,總八道兵馬往討之,並約沙陀朱邪氏爲先鋒;先後往戰數十場,破賊百餘陣,最終與宿州盡溺殺之。。”
“然康承訓先以定難之功先授河東旌節、同平章事;兼任太原尹、北都留守,上柱國、會稽縣開國伯、食邑二千戶;功勳卓著而貴不可言。”
“然旋即就以宰相路巖、韋保衡彈劾,出身軍中下鄙而討賊逗撓,貪虜獲,不時上功爲由,一貶在貶流徙恩州,最後鬱鬱而終。。至今時人猶以爲憾。。前事之師後事之鑑,距今纔不過多少載啊。。”
“如今朝廷又有意招撫羣賊與淮上,暗中遣使授予王爵頒給數鎮旌節;自此令鄙陋之賊乃與我輩比肩齊身、尊崇更上。卻叫這天下一心報國矢志討賊的忠良之士,又當何以自處呢。。相較之下,我等又有什麼情由去阻擋那些河朔之輩的行事呢。。”
說到這裡,齊克讓不由想起來自朝廷中樞的密信;想必現在早已經流傳於河朔方鎮之間了吧。
“竟有此事,朝堂諸公真是太過晦昧不明瞭,怎能如此親疏不分。。。卻是我誤解了節帥的一番苦心了。”
名爲阿瑾的部將不由聞聲大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