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中宗李顯第二次登基不過年餘,這中宗跟他的老子唐高宗一樣,雖然顧念舊情,卻是個懦弱沒有主心骨的皇帝,而東宮韋皇后又是有心效仿婆婆武則天的強勢女人,與朝中實力熏天的武三思一黨內外呼應。東宮太子李重俊爲自身地位計,正與武三思斗的你死我活,旁邊還有潛勢力極大的太平公主虎視眈眈,這樣的朝局格式難免讓時刻關心着朝局的官員們憂心忡忡,在閒話朝局時也就有了更多的顧忌。
林學正自然知道張縣令的心思,是以也就沒再說李隆基,順風將話題轉到了初春美景,圓月正賞上來,只是林、張、嚴三人都沒注意到,自聽到李隆基這個名字後,剛剛表現還很活躍的唐缺失神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番品酒賞月直到月亮高高的跳上柳梢後方才結束,唐缺離開前,帶着酒意的張縣令很是勸勉了幾句,林學正也送了他幾步,囑他安頓好家事後就到縣學報到。
從劉里正家出來,唐缺先把嚴老夫子送回家後,這才往自己家走去,披着一襲月光走在鄉村小道上,夜風如水,看着朦朧月光下淺白一片的羣山及田地阡陌,由不得唐缺不生出些感觸來。
一個縣學名額,若在後世翻着唐朝的史書想來時,定然不會覺得有什麼爲難和了不起。但真正穿越來唐,尤其是處身他這樣最底層的環境中後才明白這到底有多艱難,若說後世裡七八十年代農村人進城難,那麼在這個人口流動性極小的時代,一個貧苦的農村人想要擺脫土裡刨食的命運就更是難上加難,而進入縣學就是脫離土地的第一道門檻兒。
在方圓三五個村子裡,他是二十年來第二個成功進入縣學的人,他是怎麼得到這個名額的?歸根究底還是因爲有了跟縣令相處的機會而已。一件在農村人看來難比登天的事情在張縣令嘴裡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而已。通過這件事,唐缺穿越後第一次真切無比的感受到了權利的魔力。
不同於後世工商業地位的提高,企業家和大款們在世界範圍內叱吒風雲,在這個時代的唐朝,要想活的好,活的有尊嚴,就只能擠入公務員的行列,官、良、賤三等,只有擠入官人的行列,纔算真正的有了出身和前途。否則縱然生意做的再大,錢財再多也未必就有多少安全感。譬如則天朝中大才子陳子昂家就是有名的劍南豪富,然則陳子昂一旦丟官之後,卻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縣令冤死獄中,縱然他家再有錢財也救不得性命。
“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就是一個官本位社會最真切的現實。
等微微有了幾分酒意的唐缺推開自家房門時,眼見所見只讓他嚇了一跳,往日少有人往來的家裡現在幾乎是坐了一屋子人,見他推門進來,這些素來言語不禁的村人竟然如迎貴客般都一起站起身來,他們的臉上除了微微的拘謹之色外,更帶着一抹抹略帶討好……對,就是討好般的笑容,而以前在村裡能享受這樣笑容的人就只有劉里正而已。
“都站起來幹嗎?大家隨便坐就是”,唐缺本已有了酒意,現在心情也不寧靜,原本是不喜歡喧鬧的,但一看到正滿臉紅光給村人們倒着茶水的唐張氏兩口子後,也就改了主意,“晚上一直陪着張縣尊與林學正吃酒到現在,弄的是一身酒味兒,娘,你燒些熱水我洗洗”。
他這話說的雖是隨意,但滿座村人聽到後,剛剛放鬆些的臉色又端肅了起來,一輩子守着土地的村人們幾乎是畢生不出百里之地,見着劉里正都是時時陪着小心,更何況是一縣之尊?能看到都感榮幸,遑論唐缺這般陪着吃酒說話,要不是得了縣令大人的喜歡,他能陪着吃酒到這個時候?
天爺爺!唐家這小子這回真是走上狗屎運了,一下子就抱上啷格粗的一條大腿。
從上午唐缺跟着嚴老夫子一起迎接縣令之後,這大半天時間裡唐張氏兩口子臉上的紅暈幾乎就沒褪下過,把手中的粗陶茶罐兒遞給走上前來的兒子後,唐張氏笑眯眯的去生火燒水去了。
見唐缺親自來添茶,村民們儼然有了些惶恐之色,個個都站起身來扎煞着手擺出一副要講禮的動作,而這樣的動作以往都是面對他們眼中的“體面人”時纔會用到。
唐缺邊添着茶水邊笑吟吟的與村人們閒話,無非說的是縣令大人如何威儀,今天酒席的製備又是七大碗八大盤的如何豐盛,村人們喜歡聽的就是這個,往往他一段話說完,就引來一片嘖嘖讚歎之色,直讓整個屋內的氣氛熱烈非常。
村人們見唐缺今天露了偌大一個臉面後依舊沒有半分傲氣,與他們言笑不禁的,難免要交口稱讚唐缺性子沉實,不張狂。誇誇唐缺後就要說老兩口福氣好,祖上積德生了這麼個能走到人前的好兒子。
唐張氏兩口子過去十年來聽到的奉承話兒加一起,只怕也沒有今天一晚上多。
說到最後,唐缺才輕描淡寫的提了一句他即將前往縣學的事兒,他雖然說的隨意,但這個消息本身的震撼性效果太大,所以整個屋內就有片刻的失聲,就連正舀着水的唐張氏都因太過驚喜,以至於手中的水瓢什麼時候掉在了地上都不自知。
至此,村人們看向唐缺的眼神兒是徹底的變了。去縣學!方圓左近十來個村子都算上,十年來唐缺是獨一份兒。村人們對中不中進士啥的倒沒什麼概念,畢竟在唐朝進士錄取比例太低,實在太難。他們知道的是一旦上了縣學,將來運氣好的就能到縣衙裡謀個文書的事情做,再次些也能到城中商號裡做個管賬的大先生,就算至不濟的也能教個蒙學,而以上三樣無論那一種都要比在土地裡勤扒苦做的刨食要強的多。
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唐家這個小子如今可算是真正的改命換運了!從今天開始他再也不是農人,而是一個真真正正要靠筆墨吃飯的體面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