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善已經過了盲從的年齡,也早就沒有了崇拜個人英雄主義的小孩子情結了。
就跟七歲時他覺得自家老頭子是天下間最厲害的,到後來發現他家爺爺比老頭子更厲害一樣。跟他十五歲時很是羨慕崇拜那些能夠用拳頭從別人身上獲取敬畏目光的地皮流氓從而也去做混混一樣,被他老爹一陣毒打後就再沒有過這種盲從的心思。
現在他知道,人不是神,自己老爹不是最厲害的,地痞流氓是不可學習的,封建主義是會害人的。
剝削和被剝削,壓迫和被壓迫。打從來到唐朝以來,郭善就充分認識到了。
尤其是現在,郭善覺得自己深深的被奴隸主剝削着。
老匹夫突然讓郭善學武,不許郭善渾渾噩噩的過下去。吩咐他要有技藝傍身名揚天下,不能墮了他徐雲茲的名頭。
郭善就納悶兒了,你個糟老頭子蛋蛋都沒有了你還拿名頭幹嘛?再說,名頭?就你那赤腳大夫的名頭?
郭善嗤之以鼻,老匹夫怒之,最後棍子暴擊之。以至於回到平康坊時郭善還覺得屁股火辣辣的疼,還不能說。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面對妹妹時郭善還是一本正經。
一撩衣角,把半邊屁股坐在小馬紮上檢查課業了。
唐綰學的很快,她本身就有功底。且王蘇蘇的文學功底在平康坊裡都是有名的,人家都稱其爲‘大家’呢。除了王蘇蘇偶爾幫忙,再加上王府裡請的那位女教也不是白養的閒人。郭善自認爲唐綰相較於那些世家子弟而言,文學功底也已經不弱了。
好在他自個兒抄書抄出了一番引經據典的本事,沒在唐綰的提問中敗下陣來。
滿意的撫摸着妹妹的頭,嘴裡老懷欣慰的道:“綰兒果不負我。”
唐綰一臉崇拜的瞧着自家哥哥,道:“我也要像哥哥那樣聰明。”
郭善聽言一笑,豪氣干雲:“大善,哥哥等着你。”
其實壓力大着呢,本來個子就比妹妹要矮,平常摸摸她的頭都需要她半蹲着身子。以前還能海闊天空的用一些數學算數以及後世的一些知識來訓誡一下妹子,若是學問再被比下去,那這哥哥怎麼當?
太傷自尊,太傷自尊了。
郭善希望唐綰比他強,但是又希望自己戰鬥力不要那麼弱。這其中的糾結,根本說不出來。
“蘇蘇姑娘們呢?”郭善決定轉移話題,頭疼腦熱的事兒愛怎麼來就怎麼來吧。
“蘇蘇姐說要去拜訪一位音律前輩,跟寧姐兒出去了。哥,你說七天後的‘大家比鬥’蘇蘇姐能贏嗎?”唐綰臉露憂色。
自打那天王蘇蘇得罪了那位不知哪兒冒出來的‘王爺’後,宜賓樓竟然把王蘇蘇和寧姐兒給辭了。
按說已王蘇蘇的才名,到哪兒不能混口飯吃?
但奇了怪了的是青樓同行們大抵自那日起都對王蘇蘇冷眼相待,以前跟她和寧姐兒要好的一幫姐們兒竟有大半部分都不再跟她們來往。偶有一小半仍與她倆要好,但卻都被青樓的老媽媽們給冷藏起來不許待客了。
可想而知,那位所謂的王爺來頭還是很大的。宜賓樓等伎院一定也都聽到了什麼風聲。
此後王蘇蘇四處託人打聽,沒聽到什麼具體的言論。但卻知道她受到冷藏那是長安城權貴公子們好幾個聯手辦的事兒。
天子腳下貴人才多呢。今時這裡跳出來一個郡公明兒個那兒就蹦出來一個王子,皇子皇孫還來伎院嫖娼呢。所以這些伎樂們平日裡因爲認識很多達官貴人所以風光,一些飽學之士都要通過她們認識達官貴人。但一旦落難,誰也不願意搭理。不落井下石,趁虛而入就不錯了。
“蘇蘇姑娘負有才名,飽讀詩書連一些秀才也恐有不及。若想要博得‘大家’之名,應該不是難事。”郭善雖然這樣說,但其實心裡也着實沒有底。
這所謂的大家雖然不是唐宋八大家卻也大抵相同了。
大家這個詞在伎院也才時興沒多久,像那些頗有名氣頗有才情的女子才被冠以‘大家’之名。代表了其琴棋書畫精通,才學超然衆人。
有了‘大家’的名頭,那樣幾乎就擺脫了受人鄙視的風塵女子的身份。人怕出名豬怕壯嘛。諸葛亮如果名氣不大,劉備能認識他?
“到時候在哪兒比?”郭善覺得自己不能不管不問,管恐怕管不了。人家王蘇蘇混的再差也比他強啊,沒看見他現在租的還是人家的屋子嗎?但管不了,總歸還是要問的。郭善知道,自家還欠人家老大一筆情呢。
“再過四日,不就是寒食節麼?寒食節一過的清明時節,便準備在芙蓉園那兒比鬥了。據說到時候還會跟虞姑娘比鬥呢。”唐綰道。
“哪個虞姑娘?”郭善皺眉,他對於長安風雅地的事情見聞的確不清楚。
“年前一首‘思君’詩成名的人兒,蘇蘇姐說名望極重,許多達官貴人宴客時都請她去唱曲呢。”唐綰回答。
郭善皺了皺眉,他覺得自己妹妹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知道的多當然不是壞事,但是郭善討厭唐綰用崇拜的語氣談論一個風塵女子。
雖然這本身沒有錯,但是錯就錯在這讓郭善很沒安全感。萬一哪一天妹子要跑出去當清倌人,那自己找誰哭去?
不能罵,小孩子有些崇拜情結還是很正常的。要加以疏導。
“詩詞歌賦,雅趣而已。小綰,這不值得羨慕。你哥哥要作詩,擡手即來揮之則去。你哥哥要唱曲,隨口就是歌。若是作畫,你也瞧見過哥哥的畫工還算可以吧?然而這些沒什麼值得驕傲,因爲它們本身就不該是用來博取名聲的東西。若不已它們陶冶情操而用來作揚名的工具,那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唐綰崇拜的看着郭善,小姑娘的確有崇拜的情節,但她卻崇拜的是郭善。
她一點不懷疑兄長的話,也認爲兄長是天下間最聰明的人。
當然,王蘇蘇肯定不這麼認爲。
她剛回家就聽到了郭善這麼一段話,以爲郭善實在諷刺她七日後的文學比鬥呢。心裡騰的一下火氣就上來了,臉上的疲態也遮掩不住憤怒,嘴裡忍不住譏諷:“大郎這口才不去入仕實在是可惜了。”
郭善那個臉紅啊,就知道王蘇蘇誤會了。心想您爲什麼總在我說讓人誤會的話時出現在我面前呢?那不是成心讓我坐蠟嗎?
... ...
寒食節要到了,家家戶戶準備着一年一度最大的這一春祭節日。
不光百姓之家,皇家同樣會做準備。
人民的力量是巨大的,百姓愛跟官府的風,而朝廷也要隨百姓的俗,更何況寒食節習俗由來已久。
郭善沒過過寒食節,但是他也知道寒食節兩天後即是清明。
寒食節沒過過,清明節確是過過的。
然而,若非是唐綰提起,他恐怕也不知道清明即將到來了。
郭善對於寒食和清明兩節沒有什麼準備,但王蘇蘇顯然是又準備而來了。
沒瞧見人家買了子推燕和一籃子的棗餅嗎?
最最讓人尷尬的是人家還分了一半兒給了自己兄妹倆,恰巧在送東西來時聽到了自己那一番話。
郭善冤哪,比竇娥還冤。
乾咳一聲,郭善假意不做驚恐狀,起身迎上:“先前還跟妹妹問蘇蘇姑娘的去向呢,怎麼寧姐兒沒跟您來?”
王蘇蘇冷冷瞧了郭善一眼,淡淡道:“去置辦香火去了。”
郭善假裝沒瞧見她難看的臉色,皺着眉頭一臉擔憂道:“先前聽妹妹說起七天後姑娘要跟一個虞姓姑娘文鬥,蘇蘇姑娘可有把握嗎?”
王蘇蘇挑了挑眉,說:“我突然不想比了,我覺得不該拿聖人詩詞博取名利。”
郭善尷尬的都快哭了,偏偏還只能認了。
他擺手道:“姑娘這話錯了,唯有競爭纔有推動力嘛...”說出這句話,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一臉。
寒食節到了,吝嗇的奴隸主徐老頭突然大發慈悲的準了郭善五天的假,而且還發了一貫錢的賞錢。
看着老頭那副菩薩一般的樣子,郭善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奸猾吝嗇的鐵公雞拔毛給你,你第一反應肯定不是伸手去接,而是預防鐵公雞用他的鐵毛來捅你的菊花。
郭善就小心翼翼的防備着老頭對他突然偷襲,真當老頭大發慈悲心了?拉倒吧,老頭上下無一不憋着壞呢。
但事實是郭善猜錯了,徐老頭真的發了慈悲心了。
事情是真的,郭善就沒有什麼好惶恐了。
一貫錢能幹什麼?足夠他給妹妹買上胭脂置辦新衣後再大吃一頓了。平常人家的家裡還未必存有這麼多錢哩。這麼多錢,不拿白不拿。
按道理而言郭善不是那種容易輕易受人恩惠的人。
但那也只是相對而言。
一貫錢對於郭善而言是筆大錢,對於徐老頭而言那真不算什麼。以前郭善還懷疑徐老頭開崇德藥行會不會一直做的虧本生意,現在才發現那生意確實是虧本生意。但虧本的生意徐老頭爲何還要去做?那是人家壓根兒不在乎這點錢。
跟徐老頭接觸了這麼久,郭善發現這老匹夫是個徹徹底底的大地主。明着裡自個兒開了藥行,其實灞河那一帶他自家就有良田千頃。光佃農就有一千多人,他若不是地主那誰是地主?老匹夫家裡擁有的良田,比起本朝官員所分到的職分田還要多出太多。
拿老匹夫的錢,郭善一點也不覺得過分。
尤其是帶着唐綰沽酒買食時更不覺得過分了。
寒食節終於到了,詔令不許百家點菸。這本身就是這個節日的習俗...於是家家戶戶吃着自己做的或是西市買來的子推燕,或是自個兒做的冷食過節。
大清早的大戶人家僱車出城,百姓們拖家帶口上山祭祖。
郭善無祖可祭,帶着妹妹來到灞河外的小山坡上望天灑酒。
“小綰,過了年十一了吧?”郭善問道。
唐綰正在悲傷中,聽了郭善的話點頭。
郭善嘆了口氣:“你個子長得真快,年前在蘭州剛見你時你個子還不這般大。伯母死時讓我好生照顧你,但這一年來你跟着我東奔西走,可把你可憐壞了。”郭善撫摸唐綰的頭,憐惜道。
小姑娘被郭善一番煽情的話說的眼淚吧嗒吧嗒的滴,不知道是想到了亡母還是想到了一年前蘭州城的那一場兵禍。
兩個人是那時候認識的,當時唐綰的孃親好心把剛魂穿到唐朝的郭善抱上馬車帶他躲避蘭州戰亂。但如同蘭州城許多百姓一般,他們這一車人並不幸運。最後走出戰亂活着逃出蘭州城的人一車中只有他們兩個。
郭善很感唐綰孃親的恩,不是那個女人他也不至於能從吐谷渾兵馬的手裡逃脫。若不是那個女人一時起了善心,他郭善也會如蘭州城許多孩子一樣被長長的矛釘死在城牆上。
“我愧對伯母,愧對你姐姐啊。”郭善熱淚盈眶了。
這廝只在一年前的戰亂時哭過一次,現在祭拜亡靈,不知道觸動了什麼心絃竟然哭了出來。
小姑娘早吧嗒吧嗒掉淚了,哪裡受得了郭善這麼一嗓子?哇的跟着大哭,想起在戰亂中走失的親姐姐,她覺得現在活着太不容易了。
相擁而哭,兩個人都覺得這世間只有對方這麼一個親人了。
許是老天爺打噴嚏,天頓時暗了下來,淅淅瀝瀝的雨淋溼了整個小山丘。
郭善不哭了,他悲傷來的快去的也快。把袍子一卷蓋着唐綰就往山坡下跑,心裡暗罵這雨下的不是時候。不過想到前世的清明節也經常下雨這也就釋然了...真不知道自己現在過寒食,後世的那個家裡是不是也在過清明?自己過寒食想到了他們,他們過清明時想沒想到自己?
郭善有些悲傷,他決定租一輛馬車快點回去。告別這雨紛紛的寒食節,告別這悲傷的祭墳習俗。
但馬車哪裡那麼好找?最後剛巧碰上同樣祭祖的王蘇蘇這才把唐綰塞在了人家的馬車上,至於郭善,他就不能上去了。寧姐兒再加上唐綰和王蘇蘇,馬車裡雖然有空地兒,但那地兒也不是郭善能夠擠的地兒。
得,走路回家吧。
這一天,郭善覺得過得悲催極了。
帶着妹妹拿着香紙跑到山坡上哭了才一會兒,正哭的忘情呢老天爺就開始下雨催他們滾回去。看起來自己就不是個運氣好的人,連哭一會兒老天爺都不幹。
徒步穿過灞橋,郭善整個人成了落湯雞。
袍子被淋的溼淋淋的,貼着肉難受極了。每邁動一步都能感覺到蛋被扯着了,那感覺別提多難受。
灞橋旁邊的酒肆的茅屋下蹲了好幾個人,都是沒帶雨具的。酒家立馬笑了,一瞧就知道這幫人不怎麼在長安城裡過寒食節。
寒食節,哪年老天不下一場雨意思意思?
有錢的沽了酒乾脆在茅屋下躲雨時喝酒暖胃,而有點錢卻捨不得花的如郭善這樣只好站在一旁幹看着了。
雨越來越大,終於又來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清瘦,帶着斗笠穿蓑衣。另外一個是個漢子,挎着一把朴刀牽着一匹馬在雨下漫步。
情形相當詭異,更詭異的是,兩個人在酒肆屋外兩丈遠的地方停下了。嘰裡呱啦不知道說些什麼。
郭善樂了,有雨不躲非得淋着,不是傻癡就是性情中人。事實證明郭善猜錯了。
這倆人一老一壯既不是傻癡也不是性情中人,那分明是兩個江湖中人。
一老一壯模模糊糊的爭吵了兩句,壯的問了一句‘您老真不回去?’,沒聽見老的說些什麼,就瞧見壯的把刀一揚,刀光就着雨水就往老的脖子上掃。
那老的速度更快,一隻手揚起就抓住了壯的持刀的手腕,一壓一推把壯的持刀的手給推了回去。
酒肆茅屋下躲雨的人都傻眼兒了。
這是街頭賣藝的?不像啊。
寒食節呢,大雨天的你在這兒表演也沒誰給賞錢哪。
郭善更是一眼都不眨,這種現場版的武俠片他還沒看過呢。瞧這兩個人鬥得,一個表演的不知道是哪一派的刀法,另一個則表演的是空手奪白刃的套路。
老的似乎來了一招金庸小說裡的鐵板橋,壯的似乎使的是古龍小說裡蕭十一郎的刀法。一來一回,斗的好不熱鬧。
可惜茅屋下面沒有青城派的人,要不然正好湊一場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的劇目。
‘砰’的一聲,戰局是已持刀壯漢被一掌擊飛而落幕的。
讓在場的人大失所望的是這漢子沒有繼續跟老人搏鬥,而是拱了拱手嘰裡咕嚕說了兩句‘我還會回來的’的臺詞然後打馬就走了。
不對啊,這臺詞是灰太狼的你怎麼好意思抄襲?郭善覺得比斗的實在沒意思,沒有金庸小說裡面霸道的吸星大法,也沒有古龍小說裡面鬼神莫測的小李飛刀,再不濟七劍下天山的俠情表演出來也是很好的嘛。
這兩個江湖中人,實在是太不專業了。
郭善心裡如此點評,但很快他就震驚了。
老頭趕走了壯漢後扭過頭壓了壓頭上的斗笠,那熟悉的削尖的下巴和腰間的玉佩郭善一眼就瞧出來了。
媽的,這老頭不是徐老頭是誰?
剛還瞧得熱鬧的郭善現在覺得自己也成了局裡人了...還能愉快的做局外人嗎?顯然不可能了。
啪啪啪的踩着泥濘的水塘跳進了雨幕裡,扯着徐老頭的袖子擡頭一看。呵,果真是這老匹夫。
“怎麼跟人打架了?那人是誰?欺負你了?”郭善憤怒的樣子像極了護犢子的雞,沒瞧見語氣中都帶着迴護之意嗎?
徐老頭不屑昂了昂頭,道:“沒瞧見老夫贏了麼?你應該問問那小子的手以後還能不能用。”
漢子的手以後能不能用郭善不知道,但是他卻徹底知道老頭沒受傷了。
幾十年的皇家護衛果然不是白做的啊,難怪武俠小說裡都說太監是絕頂高手呢。
“瞧你得意的,還真以爲打架有出息?”郭善不屑的反諷了一句,然後一本正經道:“寒食節你不是不來這邊的嗎?怎麼來了這裡?”
徐老頭扯着他的脖子,霸道的道:“回去說,你沒瞧見別人看我們的眼光是看待傻子時纔有的嗎?”
瞥眼一瞧,果然茅屋裡蹲着的人都在看着這邊呢。郭善心裡不悅了,心想看熱鬧的不怕事兒大,恐怕這幫人還想着自己也跟徐老頭來一場龍爭虎鬥呢。真把自己兩個人看做耍雜的嗎?再說了,自己雖然這兩天跟徐老頭學了兩招拳腳功夫,但那都是花架子。徐老頭一耳瓜子自己就承受不住,跟他鬥,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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