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冬青樹

“十七爺, 夫人已歇下了。吩咐奴婢轉告十七爺,謝謝十七爺送來的節禮。”桃枝對着唐憂婉拒道。

唐憂頓了頓,看了看門窗緊閉的小樓。

唐誠道:“十七師叔, 還是等師孃消了氣再來吧。我瞅着空兒再勸勸。”

唐憂也知道唐甜是故意不肯理會他們, 又見那桃枝穩穩守在庭前, 只好由唐誠送出來, 二人沿着山路向訊門走去。

“誠兒, 你多留心着,別讓她貿然做出什麼事來。”唐憂嘆了口氣,看着遠處暮靄沉沉, 山霧漸起。

唐誠點點頭,笑道:“師叔放心, 我曉得的。按你說的, 只要她要的, 都給她準備了,她這段日子日日只在密室煉藥, 連佔四姐也不大理會。前幾日還去後山弄了幾隻霜蟲,還說起那年害了師父的事……”

說到這個,唐誠也嘆了嘆氣,道:“師叔,我們什麼能去救我師父?”

“……再等等。朝廷顯然也防備着我們插手劉家的事, 荊州指揮使調派的人馬在山下重重包圍着, 切忌輕舉妄動。”唐憂望了望山外, 風起雲涌, “如今聖上要爲自己生母補喪三個月, 暫時不會處理這件事。你三師伯早買通了獄監,十四師兄也是謹慎之人, 只需防着杜萊就是了。”

那封信,還是由唐念送呈上去了。

如今朝野皆知唐溟是唐門棄徒,即使所有人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唐門自保的權宜之計,那印鑑下的日期已有說服力。

不必與江湖唐家爲敵,朝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唐甜的激烈反應在預料之中。然而她總算知道爲大局着想,也爲日後能營救唐溟,只能如此。

唐憂本還想讓佔緗來勸勸她,不過如今因爲唐溟的事,唐洌知道與葉家聯姻的可能性小了太多,也不想拖下去,倒是允了唐諳與佔緗的婚事,已由師父張應做媒人定下了親。身份有別,佔緗也不好多到金門這邊來。

他最後叮囑了唐誠幾句。

唐誠回到墨竹軒,見那桃枝靜靜坐在庭前,拿一隻繡好的藍底玫紅金絲蝶的繡鞋與另一隻未繡好的比着,他記得這是唐甜兩天前才叫她繡的,做好了一半。

他心裡嘆了嘆,走到密室外敲了敲門,悄然進去,細碎的麥飯石在燭光下形成深淺不一的陰影,就着燭火,唐甜正將藥瓶插入□□的藥囊中,一排排固定好。

看見唐誠,她道:“五哥兒,我要的顛茄果不夠用,你再給我採一筐來吧!”

見唐誠無奈扁扁嘴,她立刻柳眉一豎:“你不願意?那我明天自己下山去弄!”

“我去,我去就是了!今兒晚了,總要明天才行吧!”唐誠苦笑。她如今沒別的地方宣泄,就只是製毒製藥,所用的多數都是不好弄到的劇毒之物,耗費極大,這顛茄實在平常了,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唐甜這才罷休。正好素兒來報,說是晚飯好了,便一起去吃飯。

夜深人靜,唐甜輕輕悄悄走過樓廊,在唐誠門外頓了頓,聽到細勻的呼吸,湯裡下了安神粉,多少起了作用吧。她慢慢下樓穿過小廳,打開密室的門,拿出石板底下的包袱。

走下廳階,瑩瑩月光鋪灑一地,或照入穿堂,明明暗暗的錯落,霜色清冷。

院子裡兩個身影靜默相對,一個清長秀麗,面色沉靜,是桃枝。一個略顯豐腴些,只是滿臉惴惴,倒顯得怯弱。她們見唐甜出來,一起微微躬了躬身。

唐甜再走近些,輕聲問道:“真不怕?”

桃枝輕微而堅決地搖了搖頭,目光沉靜如一;素兒看了看桃枝,再看看唐甜,遲疑着,也點點頭。

唐甜仰頭掃一眼四周,那一輪圓月皎潔而空茫,無盡黑夜之中,那般孤高寥落。

三年以來,這是最暗淡的一箇中秋,不,即使與四處流浪時的淒涼相比,唐甜也不願像現在這樣提心吊膽,輾轉難安。

她不擔心唐溟在牢中受苦,她怕的是杜萊落井下石,暗下毒手。

第二日一早,唐誠匆匆起牀,唐甜是睡慣了懶覺的,尤其現下除了製藥無事可做,他巴不得不必被她折騰,胡亂吃了桃杏端上來的早餐,帶着小廝下山,去山前藥鋪把所有顛茄蒐羅了回來。

剛到家,見素兒才端着面盆進唐甜的房間,他也就不急了,自去將毒門的事處理了,再向掌門報了一遍。如今掌門心思也不在唐家事務,只是抓着唐憂唐念,催他們四處打聽消息,找路子。

等唐誠下午回到墨竹軒,見到桃杏,一問,說是素兒姐姐她們陪着唐甜到後山去了。他不放心,到後山找了一圈,不見人影,隱隱覺得不對——今日過了大半天,他還沒見到唐甜的人影呢。

匆忙趕回墨竹軒,喊了半天無人應,桃杏滿頭大汗跑出來,說夫人出了身汗,正在沐浴,素兒支使着她燒水呢。

唐誠眉一皺,問道:“你剛纔親眼見到夫人了?”

桃杏一邊喊小廝抱柴一邊搖頭:“夫人上樓去了,是素兒姐姐來說的,她替夫人拿換洗的衣物去了。”

唐誠頓知不妙,拔腿奔上來,就見素兒在那樓梯口坐着,手上沒繡完的帕子絞來絞去,一見着他立刻面色一白:“五……五小爺……”

他回想起來早上見那素兒進唐甜房間時就是低着頭掩飾什麼一般,他顧着唐甜託付的事,加上這段日子劉府來的兩個丫鬟都有點神思不安,他沒多在意。

現在回想是什麼都不對勁,立刻問道:“我師孃呢?”

素兒抿抿嘴,目光閃爍。

唐誠徑直要往裡闖。

素兒慌忙來攔:“五小爺!夫……夫人……在沐浴……”

“夫人真在沐浴?”唐誠沉了臉大聲問道。

素兒還是第一次見到笑呵呵的唐誠這樣的臉色,怔了一怔說不出話來。

外面這樣的動靜,屋子裡什麼聲息也沒有。

“你給我讓開!”唐誠心裡已明白不好,將素兒一推。

素兒白着臉,扯住了唐誠的手臂,忽覺身上一麻,立刻動彈不得了。

唐誠踢開房門,繞過屏風,掀開層層幃帳,四處找了一遍,屋裡屋外空無一人。低頭看見幾上的繡筐,裡面那做了一半的繡鞋還在。

他心裡大悔,原來唐甜是早有預謀,故意拿這些事麻痹自己。此時氣惱也沒用,只有趕快把這事報給師叔知道。

唐憂得知,也是大驚,找來素兒審問,素兒只是聽從她們的話拖延時間,並不知道具體事兒,只聽她們說過前山處處有暗哨,出不去,只有從後山走。

“後山?”唐憂和唐誠面色皆變。

後山高崖陡峭,就算有辦法下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她們很快就會被抓回來;唯一快捷出山之路,就只有穿越殘心谷的密洞了。然而裡面四通八達,又有無數霜蟲毒物,她們怎麼敢冒這個險?

唐憂猶疑,唐誠卻是着急:“師叔,我……我曾經走出去過……”而且還把路線告訴了唐甜。

關鍵還不只是知道路線,當初驅除霜蟲的法子,還是唐甜一起出的主意,難怪她前幾日總要往後山跑!

事不宜遲,唐憂再不敢耽擱,大步向外走,一邊吩咐唐富等人召集人手去後山。

深夜,一貫寂靜的喪山山腳下起了喧譁。

唐憂走出密洞,清新干燥的冷風迎面而來,隨後可以嗅到腐葉朽木的溼氣。

眼前枝纏藤繞,溼霧瀰漫,嘩嘩水聲灌進耳裡。

“十七爺,腳印到水邊就沒了……”唐富領着衆人到了水邊,指了指河邊被砍倒的一排竹子,她們必是做了個簡易的竹筏,順水下去了,這樣的話,不好判斷她們在哪裡上的岸。

唐憂目光沉了沉,他們由唐誠領着從密洞走出來,一路上到處是霜蟲毒物殘骸,可見唐甜做足了準備。

就算知道她們安全出了洞,唐憂面色仍是鐵青,她們闖密洞沒出危險是一回事,若是她們被杜萊抓到,出了什麼事,他怎麼向十四師兄交代?

算算時間,他們腳程快,用了一個多時辰,就算她們是兩個女人,從後半夜出發,加上做竹筏的時間,再不濟中午也離開了這裡。

唐誠沉默片刻,問道:“師叔,怎麼辦?”

唐憂眼神一沉,反而冷靜下來:“以防萬一,我已讓唐貴在鎮外留意了,很快就會有消息。”

不過是要找個人,對於唐家而言,易如反掌。

不過一日,已有確切消息傳來,唐甜和桃枝歇在了百里之外渡口的宏盛客棧。

唐憂唐誠連夜快馬疾鞭趕到,正是破曉時分。

他們走進去,暗暗探得消息的訊門人上前來迎接,指指樓上的上等客房。

唐憂掃了一眼院中卸下的華麗馬車,不動聲色坐在大堂中。

唐誠與師叔坐在一處,端起茶大喝了兩口。

若說之前他還有些不服氣,此時也有些佩服了。他們之所以用了一天時間才查到消息,是因爲全沒想到唐甜敢明目張膽住店,挑選的還是最講究的大客棧。細想卻又有些道理。

只因這裡是不願住官驛的豪門大家歇腳的地方,客棧都有來頭,唐家人打探消息也要些顧及,自然不如在其他地方便利。那桃枝高挑清秀,唐甜最會裝作乖巧糊弄人,兩人扮成一對貴人家的小夫妻,有誰會多加懷疑?

“十七爺,那兩個來打水的丫鬟,就是她們新買的。”一個手下低聲說着,目光掃向笨手笨腳拿着面盆去後院打水的兩個小丫鬟。

唐憂看了一眼,思忖着,就算是爲了掩人耳目,專門買下兩個人,趕路只怕也要慢許多,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益處?

他想着,起身吩咐一個僕從將那兩個小丫鬟扣下。

過了一刻鐘,果見樓上下來一個身形有些單薄的男子,面目清秀,舉止不俗。他正欲向上樓的夥計詢問丫鬟的事,眼睛掃到坐在堂中的兩個男子,話語一頓;再見那唐憂仰頭對着自己一笑,還揚揚手中的杯子,不由咬住了脣,沉靜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轉身上樓去了。

唐誠起身要追上去,唐憂拉住他:“不必慌,她們趕了一天的路,歇歇也好,跑不掉的。”

他們來時就已派人秘密圍住了客棧,只要她們在這裡,插翅也難飛。

她們也該清楚這一點,想通了自然會下來。

然而等了約半個時辰,唐甜還是不肯出現。唐憂與唐誠敲開了門,來的依然是女扮男裝的桃枝。

她神情依舊沉靜從容,開門讓到一邊。

唐憂唐誠大步進了門,卻見那牀褥平整如新。

桃枝躬身行了一禮,淡淡道:“夫人不在這裡,昨住進來之後就暗自離開了。”

唐憂只覺得怒氣往腦子裡竄,那個死丫頭,嫁了人還是這樣頑劣!

還有面前這個女人,他多半也是因了一貫看她行止有度,甚至還多次對唐甜予以規勸約束,便放鬆了警惕,哪知最後是她配合唐甜把他們都耍了!

唐誠也氣,握了拳問道:“我師孃在哪?”

桃枝略略後退,避開他們二人逼人的煞氣,搖了搖頭。

唐憂冷笑一聲,纔要說話,那桃枝擡眼輕聲道:“夫人說,無論奴婢如何不怕死不怕折磨,唐家人總有辦法讓奴婢開口的。所以,她什麼也沒有告訴奴婢。”

唐憂和唐誠頓時靜默。

良久,唐憂道:“你以爲憑她一個人能做什麼?你是想幫她還是害她?你就這麼相信她,以爲她能救得了劉家?”

桃枝默默看向窗外,秋池黛水,乾枯的柳枝無力在風中瑟縮,然而到了春日,還會有一樹碧綠,比牆角的冬青還有鮮亮美麗。

知道劉家遭難,她曾向唐甜請求回家。

她是家生子,父母甚至祖輩都爲劉家做事,若劉家真遭了滅門大禍,他們也必會殃及,這時留在唐家,興許還能躲過去,可她只想與家人同生共死。

然而唐甜卻說,若她忠誠於劉家,不如幫她做點事。一起死只不過是下策,既然連死的心都有了,爲何不放手一搏?

一直以來她看不慣唐甜許多言行,然而這一刻,相比之下,忽而覺得自己赴死的決心無比脆弱。也許,太后娘娘選中她的,真正看重的,就是她這樣的大膽堅毅?

所以,她選擇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