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迎春柳

看唐溟神色一變, 目光有些犀利,紅英冷笑:“想不到吧,你身陷囹圄, 你那位嬌滴滴的妻子已經做好改嫁的準備了!唐溟, 你也有今天!”

唐溟所擔心的卻和她猜測的不一樣。

趙禎對唐甜有心, 他早就知道;趙禎有廢后的念頭, 也不是不可能。然而, 這兩件事形成因果,他卻有些懷疑。

先不說唐甜的想法。

皇帝與皇后雖一向不睦,依趙禎的性情, 便是有廢后的念頭,也不會輕易去做, 如果趙禎真這麼做, 促動此事的人必是杜萊。

發生這樣的事, 朝廷上自然會掀起軒然大波,不提郭家反應, 羣臣中的忠直之士也會爭相勸諫。

若是杜萊藉此慫恿皇帝摒除異己,前期劉氏之事好不容易安撫下來,卻還是要有一場“大清洗”嗎?

不,唐溟定了定神,他相信趙禎還不至如此。心底裡另一個不安迅速上浮——若是杜萊將矛頭引向唐甜呢?

他心裡一沉。

匹夫無罪, 懷璧其罪。

自古以來, 縱然是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弱女子, 也會成了所謂“紅顏禍水”!

趙禎再是仁厚, 也擔不起“受美色蠱惑”的罪名, 也不得不拿出行動證明自己。

西施沉湖,楊妃縊樹, 最後總要有人負起罪責。

唐溟暗暗握起了拳。

這纔是杜萊的真正目的。

若他因此出手,就坐實了此事;若他按兵不動……結果仍是一樣,朝廷內外必以爲趙禎是爲了唐甜而拘押他,何況他能眼睜睜看着這樣的變故嗎——無論是唐甜改嫁或是陷入危險?

杜萊就是逼着他動手!

唐溟起身踱着步子,鎖鏈清脆的聲音分外刺耳。

紅英見他失了鎮定的樣子,不知是痛快還是惱恨,又冷笑道:“如今皇帝可是得了空兒就往洪福院跑,被迷得神魂顛倒!可惜了有些人,還做着白頭偕老,一世恩愛的美夢!唐溟,這就是你的懲罰,讓你也嚐嚐被人揹叛的滋味!”

一語提醒唐溟:唐甜不是甘受擺佈之人,她若猜出了杜萊的用意,哪會等着被算計?她會做出什麼事來?想及此,唐溟不由有些焦灼,早知如此,還是該讓唐家人把她帶走。那樣的話,便算是事情麻煩許多,至少他沒有了顧忌。

紅英始終不見他理睬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麼。。

“唐溟,你當初說的話,你還記得麼?”她扶着柵欄,牢牢盯着他問道,“你說,這一世你和那個女人相守,來世補償我姐姐!如今那個女人不要你了,你能怎麼辦?”

唐溟看着她透着急切的目光,黯然而愧疚。她一直被杜萊利用,而自己沒有及時救她,又猶豫說破了,杜萊也不會留她,拖到了今日。

“……紅藥,你可願幫我一個忙?”

紅英不料他會如此,怔了一怔哼道:“我憑什麼幫你?”

“你去唐家藥鋪,只說你要見唐三娘,自然會有人安排。”唐溟徑自說着,“這件事你可以告訴杜萊,不過,若是他有什麼設計,你是見不到人的,到時候他反會懷疑你。”

紅英頓了頓,冷冷道:“你要我找她做什麼?”

“你告訴三娘,就說……就說無論陛下做什麼,唐家不要插手。”唐溟低聲道。

紅英一怔:“你就任着那個女人背叛你?”

唐溟笑了一笑,眼底有些落寞:“人心不能強求,順應自然的好。”

紅英心中隱隱一空,看他得知事情之後,不像痛苦失望,也不是憤怒焦灼,千般萬般的設想都落了空,着實不是滋味。

慢慢向外走,忍不住再回頭,卻見唐溟這一次直視着自己,見她回了頭,嘴角竟是淡然溫和的笑容,輕喚了她一聲,道:“路上小心,珍重。”

她有些疑惑他叫的是“紅藥”還是“紅英”,只想了想卻有些慌亂,連忙擡腳出了廢殿。

唐溟目光迅速沉靜下來。

洪福院,梅花謝了有山茶綻開了花苞,一朵朵重瓣如雲,白玉雕琢,綠葉婆娑,趙禎看一眼走在自己身旁的唐甜,她穿了桃雲銀線刻絲小襖,烏雲堆髻,纖纖手中拈着一朵半開的紅山茶,俏麗如花的臉龐,淡淡的笑意,比那拂面而來的楊柳風還令人愜意。

他不必去猜她話語之後是否潛藏邀寵算計,不必爲女人們爭風吃醋的事煩心,輕鬆自在,杜萊那一番話便又浮上心頭。

他低了聲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唐甜並不大懂,笑着看了看趙禎,盈盈下拜道:“陛下,妾身養病了許多日,還煩陛下多次探望,感激不盡。昨日收到家中信了,妾身也該和拙夫回去了。”

趙禎一滯。

他怕唐甜多心,讓劉家人寫了信來安慰她,說是一切都好,唐溟仍在爲朝廷效力云云,沒想到她立刻就想着回去,還是和唐溟一起!

來了幾次都不好說出來的話,還是該說出來了。

趙禎下定了決心,並不答應她,只指着前面一叢開得爛漫的迎春柳:“那裡花開得正好,甜兒再陪朕走走。”

唐甜爽快應了,跟上去。身後的樂兒知趣,和侍衛們遠遠站在了原地。

那一叢叢迎春花開得極好,枝條窈窕柔長,黃燦燦開滿了花。

“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還記得當初,你做了一枝花環,可惜急着趕路,還沒回宮,花瓣兒全落了。”趙禎說時語氣裡有遺憾。

唐甜抿嘴一笑:“陛下,那次的花是連翹,帶着刺兒,也是妾身魯莽,若紮了陛下的手可就不好了。”

“你也記得?”趙禎眼睛一亮。

唐甜當然記得,就是那一日聽說太后要給唐溟指婚,讓她真正意識到自己有多在意唐溟。

她也不多說,走到了花叢邊,將鬢角的山茶插入那金黃的花叢中,輕輕折了幾枝迎春柳,靈巧地彎了幾彎,便出來一個花環。

趙禎接過來,看着比嫩黃嬌豔的花更悅目的笑臉,抓了她手脫口道:“甜兒,你可願意留下?”

唐甜微微一怔,掙出手來,淡淡垂下了眼睫。

趙禎有些窘然,然而既已說出來,他也顧不得其他。

唐甜被他又追問了一句,這才苦笑了笑,道:“妾身已嫁人,怎配得上陛下?”

趙禎聽她這話,卻並不是決絕,心裡暗暗一喜。還要再說什麼,唐甜卻先道:“何況拙夫對妾身有恩有義有情,妾身怎能有負於他?”

趙禎頓了頓,這些他之前早就想過,也有些顧忌,然而杜萊的話卻給他提醒,他嘆了嘆,道:“甜兒,你可知大娘孃的事?”

唐甜疑惑地搖搖頭。

趙禎躊躇了片刻,還是說道:“大娘娘原本出身寒微,這也不提,她原是有夫之婦,許了人家爲妾,卻因大妻容不得,便與丈夫改結爲兄妹,到京中謀生。後來因品名美良被父皇選入了王府。”

這些事唐甜在街頭巷尾早聽說過了,比這番說辭卻直白些,據說還是王爺的先帝看中了劉氏的美貌,招入王府中,那劉氏的丈夫爲了保命自然假稱作是其兄長,後來就在府中謀了差事,也是個知足求穩的人。

而她驚訝的是趙禎竟敢議論長輩,還是這些須隱晦之事。

“……因了大娘娘身份低微,父皇曾被迫送她出府,卻始終不曾忘情。直到繼了大統才能接大娘娘回宮,不離不棄,爲她設想周到。”趙禎說到這裡目光閃爍。

唐甜也想到了。

算一算,那劉太后重被接入宮中時已年過三旬,這先帝依舊對她寵愛有加,當時皇后已逝,劉氏獨大,又爲她沒有子嗣,便借了李順容生下龍子過繼給她。對李順容未免不公,對劉太后,卻實是有情有義了。

“朕小時候便見父皇對大娘娘最是愛護,曾也想過要向父皇這般,找到自己一心一意相待之人,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趙禎面對唐甜,眸光暗了暗,很快又灼熱起來,“有些事也還不晚!甜兒,只要你願意,我便能像我父皇一般……”

唐甜猛然向後縮了一步。

她猜得沒錯,趙禎遲遲不放唐溟,是有別的意圖,而慫恿他這麼做的一定是杜萊。

劉太后入宮前那樣隱秘的事,想必只有先帝知道真相,又有誰敢在趙禎面前談論?

杜萊爲了挑撥趙禎與唐溟生仇,才把這樣的事告訴他。

唐溟什麼都忍了,卻可能因擔心自己倉促行事,落入杜萊的圈套!

唐甜心裡大恨。

趙禎見唐甜低頭不語,似有顧慮,便道:“甜兒,你可信我。我不會爲難唐溟。你若不願拘在宮裡,我爲你另建宮室就是。唐溟對你有多好,我一定比他更好百倍千倍!”

唐甜擡頭,眼前的趙禎高冠錦袍,略顯清瘦的面龐,帶着帝王威儀,不相稱的是那秀氣的眸中透着熱切,急急說着話,有些真稚之氣。

她以爲自己會有些感動,然而心裡卻是冷冷的。

以前的趙禎,也會如此不顧他人,只爲了自己的心思任意妄爲嗎?

也許他也不算妄爲,總算他還是問了自己的意思的。

“陛下,若是妾身不願意呢?”唐甜忽而問道。

趙禎一怔,忽而清醒了一般,眼裡不掩失落,黯然笑了笑:“……是嗎?我以爲……”

也許親政這些年來,他漸漸習慣了什麼都由自己決定,這一次,生母李氏,也在自己堅持之下入了祭廟,封了太后——然而世上並非所有事,都是自己能決定得了的吧?

趙禎怔然之時,唐甜似有些不安,慢慢跪下,猶豫道:“不是妾身不識擡舉,只是,妾身命途多劫難,恐怕沒有這樣的福分。”

“何來命途多難之說?”趙禎有些不解,那心底裡一絲火苗不熄,扶了她起來,問她。

唐甜猶豫片刻,緩緩道:“陛下,妾身上一次並未將身世所有事情說完。當年要害唐溟不成而害死我爹的人,因恨自己計謀落空,多次追殺我,唐溟爲保護妾身周全,便不顧掌門反對,堅持娶了妾身,結果引得自己受牽累。”

趙禎驚異,不知原來還有這樣的事,不過那唐家掌門不喜唐甜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難道唐溟還對付不了那個人嗎?”趙禎疑惑。

唐甜苦笑:“唐溟只想息事寧人,一心想着有他保護,那人自然無法下手。妾身在唐家山時,險被暗算,因此還不得不延後了返回京城的日子。”

趙禎弄清楚她說的是出閣之前的事,心裡隱隱生了怒氣,上前一步急道:“那人是誰?”若是唐溟都不能對付得了,自有他來處理!

唐甜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被趙禎幾番催促,才低了聲道:“那人便是……杜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