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雖定了下來,但顯然並不是每個人都理解明夏的決定。
“什麼,那竟是你提出來的!”林飛卿放下茶碗,鄭重地望着明夏,道:“表妹,你沒燒壞了腦子吧?”
林飛卿既是林家的下一代繼承人,現下又在朝中爲官,與同朝爲官的盧荃交好,消息十分靈通,竟能查到那朝廷新近着意的工程,是交給了自家的表妹。他心裡自然是高興的,然而還沒高興多久,便從盧荃處得了消息,主管朝中經濟的房大人,已在物色人選,只怕那工程落到表妹頭上的消息有變。林飛卿心中一驚,第一時間便是來見明夏,向她透露這個風聲,好叫她早做準備。然而沒想到的是,自家表妹竟不溫不火地向他道,那是她有意爲之,這怎能叫林飛卿不着急上火?
明夏心裡暖融融的,面上便含了絲討好的笑意,向冷着俊臉的林飛卿道:“表哥莫急,你且聽我說來。”
林飛卿不置可否,那專注的模樣卻分明是叫明夏別廢話,明夏也果真不廢話,很快便將自己的打算跟林飛卿說了一遍,然後才道:“表哥,既然我已經決定跟着雲柏了,雲柏也願意跟我在一起,那勢必要辜負了閔媛的。把這個工程推給她,也算是我的一點補償吧,雖然微不足道,但總是我的一點心意。”
當房玄齡問明夏推薦人選的那一瞬間,明夏的念頭的確是這樣的,既然她和雲柏兩情相悅,自己又是不會允許雲柏腳踩兩隻船的,那閔媛勢必要空手而歸,無論如何,自己也算是欠了閔媛的了。拿這個工程補償給她,雖然並不一定能叫閔媛滿意,但總歸是自己的心意。
林飛卿默然半晌,卻哂笑一聲道:“表妹,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說你纔好……”這樣的事情,用得着她來歉疚麼?那雲柏看上了她,又不是她把雲柏搶過來的,何必擔着這些愧疚,還要拿如此大的好處來補償給情敵?“罷了,你素來古怪,表哥實不該對你存那些正常的妄想,既然你已決定了,那便隨你吧。”林飛卿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面色卻和緩了下來。
明夏歡喜地笑了一聲,親自給林飛卿添上茶水,道:“表哥對我好,我都知道!多謝表哥了,我保證,以後一定正常一點!”
林飛卿卻瞥了明夏一眼,笑道:“我可不敢奢望你正常,你還是就這樣吧,這樣表哥我倒還習慣一點,哪天你變了性子,表哥興許還不適應呢。”
明夏嘿嘿嘿地陪着笑,活脫脫一做錯了事的小丫頭,林飛卿沒轍,只得起身道:“好吧,那麼我先走了,衙門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自己好自爲之,等到人家反咬你一口的時候,別哭就成!”
“不會不會,她哪能那麼沒良心?”明夏笑嘻嘻地跟着林飛卿向外走,不防備林飛卿突然停住了腳步,明夏的腦袋便硬生生地撞了林飛卿的背,挺直的小鼻樑首當其衝,被撞得一陣生疼。明夏狐疑地摸着被撞疼的鼻樑,揚起面孔瞪着林飛卿,不知道他突然停下是爲何。
林飛卿大而幽深的眼眸中卻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怒氣,重重地哼了一聲,他才敲着明夏的額頭,咬牙切齒道:“表妹,你叫我說你什麼好!”
林飛卿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明夏卻懂了,她下意識地辯解道:“表哥,這世上並不都是忘恩負義的小人的,總還有幾個好的,說不定閔媛就是那些好的……”
“你也知道說不定?”林飛卿無奈:“倘若她不是呢?那你今天的舉動就是養虎爲患,到時候……唉,表妹,人心險惡,除去隱患最好的辦法就是斬草除根!表哥真的擔心你。將來閔媛勢大,你想收服都辦不到,到時候如何是好?”
林飛卿滿臉的擔心,明夏雖然不贊同他的觀點,心中的暖意卻是一陣接着一陣,她咧着嘴巴沒心沒肺地笑:“我還有表哥呢,怕什麼!表哥到時候一定不會見死不救吧?”
“那是當然。可是表妹,倘若到時候表哥也救不了你,你可怎麼辦?你一向是聰明的,難道還不知道,求人莫若求己?”將權力握在自己的手中,比什麼都強!
“我知道。”明夏難得換了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只是下一瞬卻又滿不在乎地笑笑,語氣竟有些慵懶,望着林飛卿的雙眸微微眯起,道:“表哥,你既然瞭解你的表妹,你覺得她會做對自己有害的事情麼?”不等林飛卿回答,明夏又無比自信地道:“不會。表哥,我不會的。我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有利的,什麼是有害的,我自然不會叫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我不會叫別人奪走屬於我的東西。表哥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
此時西風正緊,室外呼呼的風聲透過二人身旁的門窗傳了進來,與室內靜謐安然的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明夏正是在這樣的環境裡仰着面容,篤定而自信地向林飛卿笑着,緩慢而堅定地說出自己的宣言。
我不會,叫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
明夏的自信彷彿擁有魔力,林飛卿的不安擔憂悄悄的都散去了,他看了看傲然直立在面前的女子,笑了笑,沒說話。
然而明夏卻不好意思了,她倒是甚少發表這些鏗鏘的宣言,尤其是在林飛卿面前。於是很快便羞怯了,垂着眼眸道:“其實……今番這個決定,只是想叫自己的良心,稍安一些罷。”
“我知道。”林飛卿的眼光落在明夏越發白皙的面頰上,看着那白皙有若凝脂般的小臉上,因爲室內熱氣而蒸出了淺淺的紅暈,他那幽深的眼眸便含了些失意,清越的聲音也蘊了些苦澀,道:“表妹你一向是這般仁厚,表哥其實很喜歡……只是怕你……害了自己。既然你都清楚,那麼表哥也不需擔心了。你自己,要注意。”
林飛卿的聲音低沉,在這靜靜的室內彷彿琴音流轉,傳遞的卻滿是關心。明夏心中感動,道:“多謝表哥!有表哥在,是明夏的榮幸!”
林飛卿笑了一聲,那眼光卻有些複雜,只是他什麼也沒說,便跟明夏告辭離去了。
明夏嘆了一口氣,只在門前靜靜地站着。林飛卿說外面冷,也不許她再往外送,那寵溺的表情,真的叫她很幸福。
既然無緣夫妻,那麼就做個親親的兄妹吧。
林飛卿這廂剛走,雲柏便來了。
雲柏近來跑杜府跑得很勤,這一反常態的表現很快就叫杜禮覺察了,只是他和明夏談了一番話之後,便不再管。杜禮知道的事情,盧氏自然也就知道了,她先時還有些彆扭,但杜禮一句話就叫她打消了干涉的念頭,兒孫自有兒孫福,夫君說的對,女兒是個有主意的,斷不會做出傷風敗俗的事情來,她想如何,便順着她的意吧。
家長都不管,尹貴小翠吳三貴那一竿子下人便謹守本分,都不多言,只有嫵媚不理這些事情,成日家只是呆在自己的小屋裡不出門,力奴的面上倒是越來越急迫,可他向來寡言,近來明夏也甚少叫他,他便是有千言萬語,也沒機會說。
彼時明玉同着杜忠易白陳震四六叔他們都回了信都,杜府又重回了安靜,前些天的那些禍事,好像根本不曾發生過一般。
但杜家的名聲,卻在長安士庶之間默默地傳了開來。
明裡暗裡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着這間小小的,卻奇蹟般的能從一場必死無疑的大案中抽身而退,毫髮無傷的宅邸,雲柏這般大模大樣的進出,就尤爲顯眼。
可他卻渾不在意,還振振有詞道:“小娘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爲什麼要偷偷摸摸?”隨即想起了什麼,他又不懷好意地湊近了明夏,眯着那雙明亮的眼眸,威脅味十足地道:“難不成你是怕我壞了你的名聲?那麼我以後就不來了!”
明夏卻不爲所動,輕輕巧巧地從他身邊走開,坐在榻上笑得雲淡風輕:“那好啊,以後我就清淨了。”
“什麼?”雲柏怒髮衝冠,一個箭步衝到明夏身前,雙目灼灼地瞪她。
可明夏是何許人也,這點小威脅哪裡放在心上,只是淡定地拿着手中的繡花針,在一個繡得差不多的荷包上比劃了一番,便上下翻飛,專心致志地收尾,理也不理雲柏一下。
雲柏瞪了一會兒無果,只得悻悻地嘆氣,暗道小娘子可真是個軟硬不吃的主,他這一輩子註定要栽在這個石頭心腸的小女子手裡了……可是心裡真高興啊,就算是共度一生的念頭只在腦海中想一想,雲柏都覺得心頭陽光普照,滿是光明。
明夏的專注很快吸引了雲柏,他也隨着那翻飛的繡花針細細看去,只見那桃形的水藍色荷包上繡着一朵蓮花,姿態芳雅氣質清華,竟是傳神的很!
“繡的真好!”雲柏由衷讚歎。
明夏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手下的動作卻不停,只是一針一線繡得極爲認真。雲柏見狀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站在一旁,看明夏指尖翻飛,那清雅的蓮花便越發栩栩,簡直要在水藍色的荷包上綻放開來。
明夏的女工還是拜小翠爲師打的底子,之後她又得了盧氏的親傳,而小翠與盧氏的女工都是極好的,明夏的功力自然也不弱。她平時雖然甚少做這些極耗時間的東西,但真的靜下心來,卻也能做出精品來的。
“唔……”明夏長出了一口氣,將那繡線放在口中咬斷,舉起荷包來,很是滿意地左看右看。
雲柏則滿臉笑意地站在一旁,欣賞這天堂一般的美好場景。
“那,看看,喜歡不?”然而明夏看了一會兒,卻將那荷包舉到了雲柏的跟前。
“好看!喜歡!”雲柏二話不說便將荷包揣進懷裡,道:“是我的啦!”
明夏卻被他這副急急的模樣給逗笑了,道:“你急什麼,荷包又不會長着翅膀飛走。”見雲柏面色訕訕,她才樂不可支地道:“那就是給你的。”
雲柏一聽,臉上立刻綻出歡喜的笑容來,很是聰明地道:“定情信物?”
“……呃,”明夏一頭黑線,暗道這雲柏有時候也蠻聰明的,或者說是蠻故作聰明的。
但其實,她心裡還的確有點這個意思。
細想想,她和雲柏認識了兩年了,可她還真的沒送過雲柏一件東西,現在她跟雲柏也算是私定終身,自然要找點東西送給他,好叫他睹物思人,忘也忘不了自己!
只是在送什麼東西上,明夏很是猶豫,那些能買到明夏覺得沒誠意,她倒是想送點現代的東西,可惜卻買不到,思來想去,最後決定按着時下的流行來。明夏甚至做過一番調查,這荷包乃是大衆情人間最常用的傳情之物,想到自己的手藝還不錯,明夏便決定自掏腰包,花點時間做個技術含量高的,於是便誕生了現在這件蓮花荷包。
雲柏很歡快地親了明夏一下,這才道:“很好,很喜歡!我以後天天帶在身邊!”只是歡笑過後,他又有了新煩惱,抓了抓腦袋,雲柏看着手中的“定情信物”,苦惱道:“小娘子,那我該送你什麼呢?”定情信物總要互換的吧,可是他現在卻什麼也沒帶。
明夏嘻嘻一笑,道:“我要什麼你給什麼嗎?”
“嗯,”雲柏傻呼呼的點頭。
“那好,”明夏慢條斯理道:“你把心留下來,別的東西本小姐可不稀罕。”
雲柏一愣,旋即笑意盈盈,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望着明夏的雙眸裡滿是璀璨的光華。
這樣熱烈的眼神,饒是明夏臉皮夠厚,也被看窘了,很是羞怯地低着頭,聲音好像蚊子一樣小:“你別這麼看人啊……”
雲柏見狀,心頭卻好像有一陣火氣,嘴巴也乾澀起來,呼吸漸漸急促,真想把身前這個肆意玩火的人給吃進肚子裡去。
明夏渾然不覺,仍然害羞的不行,雖然心智早過了這般小女兒作態的時候,但身體卻好像受着現在的年齡控制,舉手投足無不是青澀的誘人。雲柏的欲罷不能,想來大部分的原因也都因爲這吧。
好一會兒不見雲柏的動靜,明夏詫異地擡起頭來,一雙眼毫無防備地撞進兩團火熱的眼瞳。她一愣,心裡忽然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彷彿小貓一樣撩撥着,叫她忍不住臉紅心跳,周身都熱了起來。
真是奇怪,外面可是初冬冷冽的寒氣呢,室內的溫度也不高,可是爲什麼這樣熱?
直覺得不好,明夏趕緊起身,走了一圈這纔好了些,只是一看雲柏亦步亦趨地跟着,方纔下去的情潮便又洶涌而至。
明夏沒法,只得又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不停頓,不一會兒,連雲柏的情潮也走沒了。
雲柏鬱悶:“小娘子,你別走了,”隨即眼光望着別處,道:“……我沒事了。
“嘿嘿,”明夏調皮地笑笑,這纔回身抱過雲柏,輕輕柔柔的,不說話。
雲柏反手抱住撲上來的小身影,方纔有些失落的心思這一刻也被溫柔填滿,見明夏不說話,他也沉默着。
此時無聲勝有聲。
好一會兒,明夏才拉着雲柏坐了下去,從懷裡摸出一塊玉佩,道:“你看,這東西是你給我的,我一直好好收着,你也不用再想別的東西了,你知道我也不愛那些俗物,麻煩。”
雲柏笑笑,接過明夏手中溫熱的玉佩,卻是嘆了一口氣,道:“這塊玉佩是孃親留給我的,正好,留在你這裡,也算是孃親給我們的祝福吧。”言罷還給明夏,等她收好,雲柏才又執起明夏的小手,拉到自己的胸前,輕輕按在心口的位置,聲音低低柔柔的,道:“小娘子,這裡的東西,早就給你了。而且,這一輩子,只給你。”
雲柏說得並不怎麼指天畫地信誓旦旦,可那淡然而堅定的聲音,卻含着不容人置疑的肯定與恆遠。
明夏心頭一動,心裡溫柔翻滾,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她向來是給自己留後路的,承諾也都帶着期限。可是雲柏這話,卻是代表永遠!而且,明夏毫不懷疑雲柏的認真,也絕對相信,雲柏會說到做到。
他竟是把一生都給了她呀!
想想自己那隨遇而安的感情是多麼薄倖,明夏就一陣汗顏。
自己付出了一個臨時的真誠,卻換來雲柏一生的承諾,這樣超值的買賣,本該叫她欣喜萬分,可這一瞬間,她卻是慚愧不已。
雲柏你這個傻瓜啊。
好吧,既然這麼捨得付出,那麼她豁出去了,拿出一生來,給雲柏一個公平。
“雲柏,只要你不會不要我,我就永遠霸佔着你,你這一生想逃都逃不了,你知道我很有辦法的,無論你跑到哪裡都不會逃出我的手掌心,你要做好準備哦!”
雲柏卻是一笑,碰了碰明夏的額頭,道:“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