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封大人。”緋閒恪守分寸,沉着應對。
“時間不算短啊。”封千里感慨一嘆。“緋閒,我欣賞你的能力,這些年也放心把重擔交給你,心裡早就待你如已出。”
“封爺栽培之恩,緋閒不敢或忘。”
“嗯。”他滿意的點點頭,後又遲疑的欲言又止。
真受不了這套裝腔作勢的虛假表情。無奈,緋閒只好配合着擺出忠心不二的懇切模樣。“封爺有何吩咐,直說便是,緋閒定不辱命。”
“啊,不不,你誤會了。”封千里面色爲難了一陣,才嘆聲道:“緋閒,你也知道我對你很滿意,也有意讓你坐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是……你武功平平,又是女兒身,世俗對性別的偏見尤在,老夫一直以來也是無能爲力。”
“封爺言重了。”老頭子扯了半天,到底想說啥?
“不過,眼下江湖危難當頭,若你能擒住兇手,爲武林除害,這不失爲一個契機……”他語帶保留,未把話說全了,意味深長的看着她。“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當然明白,利誘她嘛。緋閒在心裡翻個白眼。以盟主之位相誘,又不明白許諾,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狡猾到令人作嘔。
她該如何反應?不受引誘,還是露出貪婪的悅色?緋閒輕勾脣角,又極快的掩飾起來。“封爺待緋閒如親人,緋閒亦敬封爺如父,爲父效力本屬倫常,緋閒無意妄想。”
裝的夠狗腿了吧?恰到好處,既不會全無反應讓他起疑,又不會反應太過顯得虛假。緋閒對自己演技很滿意。
正直不阿的人不易掌控,她若不面露貪色,必會使他對自己更加提防,對狐狸來說,有野心的人弱點更明顯,也更有操縱的價值。三年,她早把他那點心思琢磨透了。
“哎,話不能這麼說,等此事解決,我自會安排,你不必推辭。”
緋閒起身,拱起雙手拜謝。“緋閒定當盡心竭力。”
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封千里露出得意之色。“嗯,你就去吧。”
緋閒臨走前,又偷偷瞄了他一眼,這才離去。
傾城於她不止有救命之恩,她絕對不會背叛傾城,封千里卻不知情,只當她是摘星樓內一名普通、有些才華的賣身女子,或許正因爲在他看來,她不過是個低賤女人,所以纔會降低對她的戒心,只當她是顆便利的棋子,從未真正把她放在眼裡。
不過這樣也好,老狐狸若卯足了勁跟她周旋,她還真沒把握應付的了。
說起來,她實在佩服傾城,跟三府結盟,一個人與三隻狐狸周旋尚遊刃有餘。還能說服如此多疑的人,用她一個外人。
真正的老狐狸,怕是傾城纔對。
緋閒收拾好行裝,靜留她們都來送她。靜留的女兒小邪抱着緋閒的小腿,伊伊呀呀的,不讓緋閒走。緋閒無奈的抱她起來,左親親右親親,她才滿足的回媽媽懷抱。
“路上小心。”
緋閒大咧咧的拍拍千醉和瑤瑟。“我要去找一個武功蓋世的美男子,祝我好運吧。”
她是不是累壞腦子了啊。
千醉和瑤瑟面面相覷。
“好啦好啦,不要送啦,又不是不回來了,我走啦。”緋閒擺擺手,瀟瀟灑灑的走了。
待她走後,千醉和瑤瑟才問傾城。“她這趟出門,不會有危險吧?”
“危險?怎麼會有危險?”傾城扯開一抹詭笑。“她都說是去尋美男了,該是美男危險纔對吧。”
傾城總算知道千醉爲何發這麼大脾氣了。說她,怎麼難聽都可以,說她的酒不好,是一定會找人拼命的。
無名啊無名,給我找麻煩就這麼有趣?你就這麼不甘願住在這裡?
“他在哪?”傾城低聲問,臉上浮現一抹幽然。
看到傾城這副模樣,千醉的怒氣剎時無影無蹤,只剩錯愕。曾幾何時,在那張淡漠的清靈絕顏上出現過屬於凡人的情緒波動?至少,她從未見過。
“呃,大概,呃……”千醉見她面色越來越沉,怯怯的越說聲音越小。“不在樓裡。”
傾城轉身,走了幾步,停下,又問:“今天初幾?”
“初六。”這個她是記得的,因爲今天她新釀的菊花酒出窖,那些酒她一口沒有嚐到,還被批評的一塌糊塗。唔,她好委屈啊。
傾城眸底乍現寒光。
初六!
每月的這個日子,是刻在她心頭一道看不見的傷。而他,總是想方設法的提醒她,將癒合的傷扯裂,劃上新傷,然後灑鹽……不停的重複。
醉生夢死。
他折磨自己,也不肯放過她。
那場大火,燒死了蒼昊,留下了無名。
若不是她以川泉相脅,也許他寧肯死在那場火中。
他恨她,恨她逼他活下來。
所以,活着唯一的樂趣就是折磨她。
醒時的冷漠,醉時的惡言,把他的深沉心機用在傷害她的感情。是啊,以他的精明,怎麼會不明白,如何傷她最深?
而每月的初六,便成他發泄恨意,她備受煎熬的日子。
而她,從不反抗。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留在她身邊,不管怎麼難過,她都甘之如怡。
傾城尋遍了城外的荒山空地。每次,他都會另尋一個偏遠的地方,讓她苦尋。他非常肯定,哪怕她走斷了腿,也會走到他身邊,任他嘲諷,任他奚落。
若非有這身輕功,只怕不等找到他,她便累倒了。傾城苦笑。
饒是如此,尋到他也須花上四、五個時辰。
夜幕低垂,星光閃爍。
幽暗不見他物的密林中,一條如銀帶般的水溪潺潺流動。
月華灑下,折射出點點柔燦。
無名坐在溪邊,面具摘下,身後擱着幾個酒罈,有倒躺喝光的,有封存完好的。看他的樣子,尚未醉的不醒人事,表情平靜,仿若沉思。
今夜的他,終於沒有冷漠的拒人千里。
傾城心裡有一絲安慰,緩下步子,慢慢走近。
站在他身後,傾城剛想開口勸他回去,卻被他搶先。
“如果那個孩子還在,該有小邪那麼大了吧。”
傾城渾身一震,心像被一根繩子勒緊。不僅爲他語氣中的悲傷,更爲他深深的遺憾而心慟。
孩子,不語的孩子……一個原本無辜的小生命,因她的嫉妒,化作一灘血水。
不錯,她承認,要不語打掉孩子純屬私心。她不能容忍不語生下他的孩子。
至於爲什麼,她無法解釋。
不管現在多麼後悔、多麼內疚,都不能償罪。
這是她欠他的。
“在大街上遇到不語,她只有六、七歲,髒兮兮的被一羣人圍攻。川泉可憐她,求我救她,我卻沒有那份善心,自她身邊走了過去。”無名邊喝酒,邊說道:“若不是聽到有人喊她啞巴,我不會救她。”
她知道。打不語的人是她安排的,而她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母親是啞巴,他必然會對不語動惻隱之心,這都是一早算計好的。
“不語很安靜,也很聰明,更懂得知恩圖報。不論我罰她,打她,都沒有怨言。她救過川泉,也救過我,卻無慾無求。”無名以傾城能看到的角度,揚起一抹柔笑。“教她寫字,許她進書房,只是一點小事,她就可以滿足的高興半天。”
傾城胸腔涌上一股苦澀。多久了?她多久沒看到他的笑了?醉臥酒池,醒時冰冷,他可以與緋閒吵架,可以惹火千醉,卻連一個字都不屑對她說。笑容?呵,只要他能掩去眼中絲絲鄙夷,她就該偷笑了。
“她是那麼貼心,善解人意,爲了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我呢?”無名冷笑。“設計她,讓她成爲箭靶,用過後再一丟了之。她隨我遠赴大漠,我卻因爲……”他一頓,想起令他痛心的一幕。“……狠狠的傷害她……”
因爲傾城被抓,他憤怒無可渲泄而將一切罪過怪到不語頭上,他狠狠推倒不語的瞬間,想的是,爲什麼被抓人的不是不語!他多麼自私,多麼無情?不顧不語的身體,拖着她在大漠穿梭,回到營中更沒去看過她一眼。
那時候,他的眼裡只有傾城。
竟然……只有傾城……
“奪子,送妾,我從未好好待過她,她卻無怨無悔,直到最後,仍肯爲我冒險。”無名捏碎了酒罈,掌心被瓷片扎的血流不止。
傾城搶過去拉起他的手,纖細若柳的眉,緊擰着。她小心的取下碎片,用溪水清洗傷口,然後灑上藥粉。
無名漠然的看着她。若是以前,他該多麼高興,能在她臉上看到爲他心痛的表情。可如今,他心中只有麻木,以及報復的快感。他扯開一抹殘忍的笑。“在七色花谷,那一夜的星空也是如此美麗,花叢掩映下的不語,嬌羞可人。我永遠忘不了她臉頰緋紅,星眸含淚,成爲我的女人那一瞬間的表情,痛苦,卻無比幸福。”
傾城手微微一抖,不敢相信的望着他。他說什麼?他和不語……他帶不語去那裡……他竟然在那裡佔有了不語!傾城強撐着站起身,全身的力氣在冰冷中流失。她看着他殘忍的淺笑,恍悟。原來,他卸下防備對她傾訴,只是爲了更好的打擊她!
“爲什麼……她背叛了你……你卻爲她這麼傷我……”
無名緊鎖住她痛不欲生的眼神,無情的說道:“不語爲我付出那麼多,就算她要殺我,我也不會皺下眉頭。”
他肯原諒不語,卻不肯寬恕殺死不語的她?他明明就不愛不語!傾城強抑着來勢洶洶的痛苦,盡力不讓它們泄露一絲一毫。
“可是你……”無名冷酷的勾起一抹狠笑。“除了讓我殺死自己的骨肉,讓我殺死同胞弟弟,還爲我做過什麼!”
傾城下意識的將手覆在小腹。
爲他做過什麼……他都不記得了?還是根本不想記得?
傾城制止自己回想下去,那些只能令她痛苦的過去,對她沒有丁點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