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煙回到臥室,洗了個澡,穿着寬鬆的睡衣在牀上躺着,午後溫暖的陽光一點一點地在她身上和牀邊暈開,映襯着她的側臉,有種動人心魄的美。
梳語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她看着牀上的譚琰,心中突然涌起一種奇異的悲傷,好像自己大大咧咧、一往無前又聰明得嚇人的青梅竹馬再也找不到了一樣。
她不是譚琰!她絕對不是譚琰,不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她能夠交託性命的戰友……
梳語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到牀邊,看着她,視線深沉,而內心深處還有一種奔騰的東西在咆哮,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檀煙原本正安靜地等着她先開口,放在牀沿的手背忽然落下了什麼滾燙的水珠,驚得她立刻擡頭,就看進梳語的眼中。
梳語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的五官精緻而完美,皮膚如白瓷一般,乍一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軍校的學生。
但是她的骨子裡有着一般女孩子絕對沒有的韌性和狠絕。
梳語的專長是爆破和助攻,是那種平時不動聲色,但是一旦有人惹到她就一定會見血的性格。
曾經她和譚琰一起出去玩,被人認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情侶,路遇劫匪,說了句譚琰什麼,譚琰就那麼雲淡風輕地站在一邊,倒是梳語先動手了。
事後警察趕到現場的時候,發現這六個五大三粗的劫匪被人一拳打得胃出血,其中一個鼻樑骨骨折,兩外五個雙下肢螺旋形骨折。
這種傷害,要算防衛過當都是判得輕了。
當時梳語穿着一襲白色長裙,長髮飄飄的,雖然沒什麼表情,但一看就是個溫柔柔弱的文靜小姑娘。
而譚琰穿着淺綠色寬鬆襯衫,寬寬鬆鬆的黑色工裝褲,一頭凌亂的短髮,看着眼前的狼藉,眼中的神情冷靜得近乎淡漠。
當時那些警察也不知道這兩個祖宗究竟是哪路神仙,一上來就想拉着譚琰質問,卻被梳語快速上前一步,一個過肩摔給扔到了一邊。
這個時候,大家才恍然大悟——這纔是真正的帶刺玫瑰,現實版的霸王花啊!
後來警察問清了原由,再加上梳語爸爸出面,兩人在警局做了個筆錄,什麼事都沒有地就出來了。
這就是梳語,冷靜而心思詭譎的梳語,對譚琰喜歡到骨子裡的梳語。
檀煙輕嘆一聲,擡手撫上了梳語的手背,輕聲說:“她很好。”
梳語全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用還自由的左手覆蓋住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好幾次。
當她把手放下來的時候,面上沒有任何異常,甚至是眼眶都沒有任何變紅的痕跡,她看着牀上的檀煙,輕輕笑了兩聲,啞着嗓子問:“她很好?”
檀煙點頭,眉眼溫柔,那是譚琰從來都不會出現的表情。
梳語用力地咬着下脣,看着眼前的女生,慢慢的,眼神中的悲慼和眷戀一點一點褪去,換上堅定和豁達:“哈,我知道。枉費我千里迢迢趕回來,那傢伙竟然不等我就走了。”
檀煙輕笑,覆蓋着她的手沒有移開,掌心溫暖乾燥,倒是和譚琰一模一樣:“她會好好的。”
檀煙不知道這個身體的主人一開始能不能適應她那種糟糕的處境,但是她相信,如果譚琰沒有她那樣深陷感情漩渦的話,一定會比她做的更好。
感情是種武器,用不好就傷人傷己。
檀煙從這段時間跟林若以及譚琰媽媽的相處中,大概知道譚琰是個冷靜自持、驕傲自負的女生,這樣的女生,在知道鬱竹正的真面目的時候,必定會果斷地抽身離去吧。
或者……譚琰根
本就不會愛上鬱竹正。
這一點檀煙倒是猜對了,但是她完全沒有想到,譚琰會喜歡上辰風炎,這個她從來都敬而遠之的男人,這個名動天下的男人,這個跟譚琰一樣冷靜自持甚至是冷漠凌厲的男人。
梳語看着有些走神的譚琰,看着那張熟悉的臉上出現完全陌生的表情,低下頭,嘴脣蠕動了幾下,並沒有發出聲音。
“膽敢傷害譚琰的人,給我等着。我梳語的,定要你們有生之年不得安寧!”
檀煙在這個時候擡起眼睛,看着梳語,笑着拍了拍牀墊,說:“坐啊。你不是來探望我的嗎?哪有這樣你站着我坐着的道理。”
梳語也笑了笑,坐下來,側着腦袋看着眼前的女生,說:“這種表情根本不會出現在譚琰臉上。我覺得很新奇。”
檀煙笑了笑,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側臉,有些好奇:“我想知道,在你眼裡,譚琰是個什麼樣的人?”
梳語愣了一下,問:“你是誰?”
檀煙往後靠了靠,似乎在放鬆身體,又似乎在醞釀感情,慢慢地開了口:“我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說。我應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舞姬、細作、暗衛,最齷齪、最黑暗的地方,就是我的歸宿。當時我應該死了的,只是沒想到一睜眼就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明亮而且溫暖的世界。”
梳語沉默不語。
檀煙說:“你在擔心她對不對?譚琰。林若說,她是個冷靜、勇敢而且正義的女人……”
“呵,女人這個詞不適合她。”梳語打斷她,看着窗外,柳樹上白色的柳絮在風中輕輕搖曳,再一點一點地拽到半空中,伶仃漂浮。
梳語輕嘆了一口氣:“譚琰啊,冷靜但是暴躁,正義得有些魯莽。這具身體裡,根本裝着就是一個男人的心。”
檀煙看着她,輕聲問:“你喜歡她?”
梳語嘴角抽了抽,揮揮手,說:“少給她臉上貼金。本姑娘會喜歡她?天上掉金子還是比較可能的。”
檀煙笑了笑,眉目間有些欣慰,又有些落寂:“你們的關係真好。”
“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所以我知道,不管條件多麼惡劣,譚琰那傢伙只要活着,就有本事把一切往自己喜歡的方向轉變。”
說起自己肝膽相照的戰友,梳語臉上滿是驕傲,那種神采奕奕的神情,讓她深沉如水的眼眸中綻放出令人驚豔的光彩。
檀煙笑着點了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梳語問。
“檀煙。檀香之煙。”
“哦。”梳語站起來,最後再看了幾眼她,轉身準備走人,“檀煙是吧?我以後可能不會再來找你了。我沒有辦法忍受她在我面前,但是你卻不是她的感覺。你自己保重。”
檀煙面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彷彿梳語的反應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笑着點了點頭,安靜地揮手告別。
梳語走出房門,走過長廊的拐角,就站住了腳步,嗤笑一聲,說:“你還真是夠癡情的。”
拐角的陰影處走出來一個身姿挺拔、面容斯文俊秀的男生,正是林若。
林若站在梳語面前,笑了笑,說:“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梳語笑了笑,依舊充滿着毫不掩飾的諷刺意味,說:“你明不明白是你的事情,跟我沒有關係。我只想說,我以後都不會來了,我忍受不了。但是你要是讓那個身體受了什麼傷害,我一定會千百倍地討回來——不管是傷害她的人還是你。”
林若逐漸收斂了面上的笑容,對着梳語深深地彎下腰去:“我一定做到。”
梳語卻在這個時候擡腳走開,
邊說:“林若大少爺的行禮我可承受不起。有這個心思討好我,不如認真想想,這樣的檀煙還是你喜歡的那個人嗎。”
林若低垂着頭,梳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那一瞬間,林若身上溫潤深沉得像海洋的一樣的氣息瞬間變得猙獰。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當梳語驚詫地想要認真看清他的表情時,林若只是平靜地回視她。
梳語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轉身,快步從林若家裡離開了。
林若靠在牆上,整個身子一點一點被黑暗吞噬,寂靜之間,偶爾傳出來一聲模糊不清的哽咽,落在風中,很快就消失不見。
如果臥室裡的那個人不是譚琰,那麼他心心念唸的這麼多年的譚琰去哪裡了?
明明只是性格稍微變了點啊,爲什麼譚琰就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個她了呢?
爲什麼,只是一場爆炸,一場暗殺,就能夠輕易把他的世界給顛覆了?
他林若吃了千萬般的苦頭,一點一點把原來的自己給磨滅掉,換上世家繼承人的骨血,卻在不小心間,把自己最初的夢想給丟了嗎?
林若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緒,勉強帶起一抹笑,站在檀煙臥室的門口,卻發現,經過梳語的那一番話,他也沒有了面對檀煙的勇氣。
萬一,萬一檀煙不是譚琰的第二人格呢?怎麼可能會有一個人格給自己構思出全然陌生的人生經歷,怎麼會有第二人格徹底壓制第一人格這麼長時間呢?
檀煙在房間裡,皺着眉頭看着臥室的門。
這個門被林若換過,現在用的是那種特別容易傳遞聲音的材料,怕的就是譚琰萬一在臥室中出了什麼事,沒力氣按鈴,又沒有人注意到,那就糟糕了。
譚琰的身體素質再怎麼好,畢竟還只是一個不會任何武功、沒有內力的現代人,檀煙要想用這個身子做到以前那樣精確的聽音辨位,還是有點困難。
但是林若的呼吸這麼混亂,甚至喉間隱隱的、負傷野獸一般的嗚咽都傳遞到空氣中,讓檀煙想裝作沒發現都很困難。
檀煙在那一瞬間是有點不知所措的。
從她第一眼見到林若開始,這個男人的表現一直就是沉穩、遊刃有餘、運籌帷幄的,就算僅有的幾次在她面前失態,也很快就恢復了過來。
檀煙往後靠在牀頭,腰上剛剛好墊着一個柔軟的阿狸靠墊,讓她感覺很舒服。
這是林若特地給她選出來的,聽說女孩子都會喜歡這個怪模怪樣的紅狐狸。
她看着窗外,那樣明媚的陽光,忍不住想,今天真不是個適合見客的好日子呢。
剛剛纔走掉了一個梳語,現在林若這樣的男人又在她的房門口壓抑着哭泣呻吟……檀煙輕嘆一聲,掀開被子,就這麼赤裸着雙足,踩着地毯輕輕走到門邊,遲疑了一下,單手握上門把手,緩緩打開門。
林若在聽見屋內響動的那一刻,就已經收斂起情緒,在檀煙打開門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恢復如常了——如果忽略他微微發紅的眼角的話。
檀煙輕笑,溫柔又美好:“要不要進來坐坐?”
林若也跟着微笑,但平時遊刃有餘的笑容在這一刻看來有些勉強,顯然他自己也知道這個狀況,擡手捂住眼睛,聲音沙啞:“不了,我今天狀態不對。”
檀煙沒有勉強,但是在林若轉身離開的時候,忽然開口:“我不知道原本的我是什麼樣子的,但是你如果願意,我可以成爲你想要的那個女人。”
林若停頓了一下,並沒有說什麼,擡腳走人。
檀煙微微皺眉,面對這樣的男人,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