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過,終究是愛過。
雖說比“愛”多了一個“過”字,仍舊抹不掉曾經交付的真心。
當程星辰的死訊和他生命盡頭遲到幾十年的“愛”字送達,許白不可避免地一瞬波動,突兀而蒼白地轟然墜地。
隨着掛鐘“滴答滴答”敲過,溫遠山不知道扭頭看了多少次“正在進行中”的手術病房,嘴脣緊抿。
指節顫抖得可怕,他無血色的指甲殼在走廊燈光下折射出淺淡的亮,映襯在信紙上,也映襯在一顆無嫉妒,只是擔心老伴的滄海桑田心……
“吾愛阿白,經年未見,你可安好?寫信方知命不久矣,不知你近況實屬遺憾……”
各種各樣的進口儀器屏幕亮得花花綠綠,心電圖不平穩的波聲,伴隨着主刀專家、副刀、助理醫師的不苟的冷聲,“儀器項準備就緒”“刀具項準備就緒”“測試項準備就緒”……
“猶記初見年少,初心而悸,我們盪舟在湖畔歡聲笑語,也在樹旁吟詩望月……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快樂,快樂的時候卻又痛苦,我安靜過,也喧囂過,終究不能擺脫那樣的感覺……”
銀白細長的刀具鋒利可削鐵如泥,劃開皮膚處有式微可聞的聲響,紅色的血液白色的皮膚組織,在沉寂無言的環境中,心臟微弱的波動都顯得分外清晰。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只要沒有你,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相伴過許多紅顏許多知己,都擺脫不了的,內心孤寂……”
“我只想要在你面前哭,在你面前笑,在你面前肆意妄爲,在你面前說粗話,在你面前吹凍冷氣,把一切一切的自己呈現給你……可我又想完美,可我又想無懈可擊,成爲你筆下浪漫憂鬱的詩人,成爲你的理想主義……”
“在無窮盡的矛盾與逃避中,我終究,還是錯過了你……”
青青紫紫的毛細血管在精密的操作下錯落縫合,人造的搭橋質感通透,有條不紊地接進老太太胸腔。
“孑然一生,慶幸自己曾經遇見過一個‘露從今夜白’的女子,卻又遺憾自己只是曾經遇見……”
“阿白,今天,我見到了你的外孫女和外孫女婿……小姑娘有兩個漂亮的小酒窩,很喜歡笑,很甜美,像極了曾經的你……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揚……我還不懷好意地嚇唬了她,她對那個男孩子很堅定,就如你牽起遠山,說‘執子之手’的剎那……”
“一切的一切,我自作多情的漫長估計都即將結束……想喚你太太,喚你孩兒他媽,喚你老婆子,喚你老伴,喚你很多很多種稱呼,真正能說出口的,卻也只有吾愛,阿白。”
“償還了寂寥了一輩子,可否……來生我先動情,做一場夫妻。”
“此致,黃泉。”
………
八個小時,從早上的傍晚,從稀疏的長椅到四面八方趕回的寧執墨小魂淡親朋門生……
心電圖的波紋“咔噠”“咔噠”,逐漸規律成形。
天花板上的圓形大燈驟然而熄。
手術室的門打開,筋疲力竭的主刀專家向衆人囁嚅蒼白的脣瓣,艱難吐出一個字……
“好。”
懸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