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正逢十五日,按規矩要在含元殿舉行一次大朝,目的是在隆重的禮樂中體現出天子的威儀和霸氣,一般參與人數衆多包括外國使節,不會議什麼正事主要是走過場。(..)但薛崇訓一起牀就叫人傳等候在德妃殿外準備迎接御輦的宦官魚立本,對他說:“含元殿路太遠了朕懶得走,你去傳口諭,叫來參加大朝的人各回各門,該幹嘛幹嘛去;讓政事堂及內閣官員照舊到紫宸殿議事。”
薛崇訓比較傾向實用主義,正如不喜各種宴會,同樣對那套禮樂也不怎麼感興趣,於是一句“路太遠”就把重要的大朝給推了。他是這麼想的:有的皇帝幾十年從不上朝照樣能坐穩位置,我曠幾回臨朝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時候沒有鐘錶,宮裡常用沙漏計時,但沙漏不是很準,一般晴天是看太陽開始工作時間。當太陽光照到各處宮闕大門口的臺階上時,大夥便各自去該去的地方開始一天的工作。而政事堂及內閣大臣共十人則要先走大老遠的路去紫宸殿面聖,參加常規的御前會議……又要見到內朝門口的那兩顆松樹了。
其中政事堂六個人看起來氣氛不太好。因爲昨天他們討論東北事務時吵起來了,沒論出結果來;本來打算今天大朝之後繼續討論的,有大朝的日子通常沒有御前議事,這就有了一天的時間準備達成一致,不料薛崇訓忽然下旨取消大朝……兵家還不打無準備之戰,何況廟堂之上,也難怪他們的臉色看起來不怎麼順了。
而今內閣加入決策機構之後,格局有了微妙的變化,政事堂幾個人不能在御前才吵,不論內部時不時有分歧都應該勉強達成一致之後再說事兒,否則他們面對內閣的觀點將會處於極爲被動的局面。
清晨的陽光照在紫宸殿門外的兩顆松樹上,把影子拉得老長,天空很藍無雲,此時的北方地區既無工業污染又遠離海岸,晴天是比較多的。那兩顆松樹下的情形也極爲有趣,正好政事堂和內閣的人各站一堆。如果換作平時政事堂那邊的樹下要熱鬧一點,一是因爲他們有六個人、人多,二是政事堂的宰相門資歷老得多,有的是在官場混了幾十年的主各種逸聞趣事張口就來,閒扯起來一套接一套十分活絡。可是今天他們卻顯得非常沉悶,本來內部對東北事務的意見就存在分歧,臨時這會兒討論顯然是來不及了。
李守一的觀點與張說相左也就罷了,張說現在還有點擔心程千里的想法,昨天下午程千里在溫室殿見了他的侄女淑妃,一直到現在也沒聽程千里提起這事,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這大明宮裡說大也大,佔地極廣形如一座城池,有人口數萬;說小也小,人們常常琢磨的也就那麼幾個人,都在一處辦事,有丁點事兒都瞞不過大家,程千里見了後宮的妃子,他沒說但同僚們心裡卻清楚得很。
過得一會兒,沉默不語的程千里總算開口說話了:“中書令、各位同僚,我有一言,舉薦東北兵總管一職,程某不能勝任,也不想去做沒有萬全把握的事。”
張說一聽,一張馬臉拉得更長了:“論語曰: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孟子曰:捨我其誰。重任非程相莫能勝任,你怎能臨陣退卻?”
程千里正色道:“今上應天命而南臨,必是能選人用人的明君。若是今上也認爲我是能託東北事的最好人選,我自然當仁不讓;若非如此,咱們爭也是枉然,反而不利於國家。”
張說還有話想說,這時傳旨的宦官就來了,讓大臣們立刻進殿。他只得作罷,暫且不能說得太多。
今日的議事地方在紫宸殿正殿,或許是薛崇訓昨晚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今早精神還比較好,議事的地方便能看出他的心情。十個大臣先進去找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是跪坐,較爲正式的場合少見椅凳之類的傢俱。過得一會兒見薛崇訓走進門來,大夥便換了姿勢跪伏在席位上行禮,等他走上了寶座坐定說一聲“平身”,大夥才依舊坐下。
果然薛崇訓一坐上去就開門見山地說:“昨日內閣杜暹上書言東北事,提出進取營州之策,諸位議一議,有什麼意見但說無妨。”
他提出來之後就不發表任何態度了,只管呆坐在寶座上聽一幫人拐彎抹角引經據典地論證,其中的廢話含量是非常大的。這也沒辦法,若非必要乾坤獨斷,他最好的辦法還是讓大臣們議一議最後達成一致,只有這樣才更利於實行,畢竟中央決策之後要落實還得要下面的六部配合執行。
特別是李守一的各種爲民作主的論調,廢話又多,薛崇訓心裡已經對這個人有點厭煩了,但他還得忍着儘量不感情用事。朝廷不僅需要劉安這樣實幹的人,劉安可是貪財又好色的主,還得需要一些堅持道德的人中和一下風氣,否則所有人都貪也不是什麼好事。
好在李守一孤軍奮戰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政事堂大部分人都支持取營州的方略。內閣也沒有什麼反對意見,因爲上書的人是杜暹,本身就是內閣學士,其他三個人沒有觸及到他們的原則的情況下一般都不會坼自己人的臺。
於是薛崇訓又問:“誰出任行軍總管比較妥當?”
張說微微轉頭看了一眼竇懷貞,竇懷貞會意急着站了起來,搶答道:“欲取營州必集數鎮兵馬以十萬計,能將十萬兵者,臣舉薦兵部尚書程相公。”
話音剛落就聽得一個不緊不緩的聲音道:“杜學士能提出方略,自是有成竹在胸對營州局勢有過長遠思量,人選還是提出策略的杜學士更爲妥當吧?”說話的人是張九齡,內閣除了杜暹的三個人中,顯然張九齡對官場看得最透徹,他反應很快,立刻就回應了一句。
議事議到這份上已經產生了分歧,但薛崇訓仍然沒作聲。在決策大事的時候,他經常性地好似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彷彿一個態度:你們說咋辦就咋辦,他也不說好歹。所以有時候議事在溫室殿裡,他在幔惟後面幹些瑣事或者打瞌睡,也不影響大臣們決策大事。
用人的分歧早在薛崇訓的預料之中,他也不想摻和,就看看人們最後能爭出個什麼結果。不料這時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事,程千里竟然站起來道:“臣不敢保必取營州,恐辜負了朝廷重託。”
內閣大臣頓時詫異:謙虛當然沒什麼,但現在爭執的時候他站出來這麼謙虛就有點奇怪了。
薛崇訓也不禁打量了一下程千里,開口道:“朕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沙場之上哪裡有萬全之策,必取之法?只要盡力就行了,爾等謀事不用擔憂太多。”
程千里道:“陛下寬以待人,臣更是惶恐有負聖恩,還請陛下另擇賢良爲之。”
張說的臉色十分難看,坐在前列一言不發。現在這情況,政事堂已經落了下風……不僅現代人看重人的自信,古代也同樣如此,自己就說自己不行了,怎麼叫別人信任他能把事兒辦好?程千里的言論已經不限於自謙,就是在說他不能勝任。
爭論因此緩和下來,大夥都沉默着等待意料之中的敲定人選。
卻不料薛崇訓這時說道:“今日議事便到此爲止,明日再議,散了罷。今後的奏章政事堂先‘貼紙’寫出事兒的概要和處理辦法,貼在奏章封面上;然後內閣‘草擬’批奏,朕看完之後就用奚。”
大臣們聽罷面面相覷,本來議事的結果已經很明顯了,爲何還要“明日再議”?衆人各人在心裡琢磨,自然不會把疑竇說出來。張九齡不動聲色地回頭看杜暹的臉,但從他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他看起來比較淡定的樣子。
薛崇訓站了起來,大臣們便伏身叩拜,一如剛開始的禮節。
……政事堂的辦事衙門在南邊宣政殿外,回去還得走好一陣子,雖然紫宸殿和宣政殿都在同一條中軸線上,宣政殿後面就是紫宸殿相鄰,可由於宮室廟宇規模宏大,走起路來也不是很短的距離。相比之下,內閣衙門設在內朝,就近得多了。
幾個宰相回去的路上一路無言,還有什麼好說的?
程千里剛剛回到自己在政事堂中的書房,就有兵部的一個官進來問議事的結果,聽了之後不由得說道:“不知恩師爲何這樣做,一夜之間就改變主意急流勇退……只是如此一來政事堂的人恐怕會對您有意見。”
“他們不滿意程某人便罷了。”程千里將手裡的象牌往案上一扔,騰出手來往下巴的鬍鬚輕輕擼了一把,低頭沉思起來。
拜他爲師的兵部官吏見狀不敢打攪,只得垂手立於一旁,於沉默之中也跟着琢磨起尚書的心思來。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走到了門口,喘了一口氣道:“程相公真是走得快,皇上派雜家來傳召,一路追上來,您已經到政事堂了。”